三、希望

班车平稳地驶入开元冬眠集团能源分厂第十九号基地的大楼平时,陈东和同事们喜欢用“开能十九”来称呼自己的工作单位)。天花板上的喷淋系统洒下柔和的水雾,与此同时围拢而来的机器人清洁员迅速地擦除了班车车身上的浮尘。车前方墙壁密布的圆孔随即吹出黑色的烟雾,迅速包裹了整个车身,随后被车尾部吸走。陈东听楼宇维护系统的同事们在午饭闲聊时说起过,这种黑色烟雾其实是由中空的纳米金颗粒构成的吸附剂,能够彻底扫除和清洁班车所有死角里的放射性灰尘与有毒微颗粒。不过陈东从来没有兴致关心这一成不变的清洁程序,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这几分钟的工作时间不能浪费;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迎面扑来的黑色烟雾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战争和死亡。在如今这个世界,黑色、烟雾,可能是守夜人心中最带有恐怖色彩的两个名词了。

屏幕上的时钟跳到了“8:00”,班车的门轻轻打开,屏幕熄灭。陈东和同事们走下了车,向着办公楼的各个入口走去。

“开能十九”是开元集团为“太空棺材”提供燃料电池的二十五个基地之一,而陈东是开能十九电极开发小组的一名工程师。他的日常工作是优化燃料电池正极的材料配比,尽可能地提高燃料电池的使用寿命和稳定性。

实际上早在黄金时代人们就知道,冬眠的一大技术难点是需要定时(大约三个月一次)对深度冷冻和冬眠的人体进行短暂而迅速的复温,在三十秒的时间内将体温升至液氮温区之后再迅速复原,这是保证冬眠极限长度的关键所在。而为了实现定期复温,“太空棺材”的太阳能电池板提供的能量是远远不够的,需要依赖定期从地面运来的燃料电池。

这一点守夜人与冬眠人之间仅存的微弱联系,让陈东所在的小组毫不意外地成了开能十九的核心单元之一。事实上,要不是有着集团大学材料系的学位,全优毕业的成绩单,毕业前在开能十九的优秀实习经历,陈东很难在嫉妒和羡慕的眼光里中加入这个炙手可热的部门。

在过去的七年里,陈东已经在这个岗位上积累了两万一千二百四十小时的工作时长。在这段时间里,陈东和同事们利用计算机模拟计算和小规模的实验,尝试了超过三千万种材料的配比,其中三十六种配比进入下一环节的工厂化实验,九种已经进入了开元集团燃料电池的标准生产程序,相应地带来了电池寿命百分之零点零二六的增长,以及电池全寿命输出功率万分之三点七五的提升。而在这些工作中,陈东个人的贡献比达到了一比三十七点六六。这所有的数字,都无比精确地记录在陈东个人的工作计分表中。

而这,也是陈东全部生活的希望所系。

从七年前大学毕业进入开能十九工作,正式开启工作计分系统之后,陈东的积分已经从零缓慢上升到七十九。按照这个进度,陈东的工作积分距离三百五十这个梦幻数字,还隔着大约二十三年的辛勤工作。

那时候,他还不到六十岁的退休年龄。

那就好……

整个上午陈东都没有停下来。在办公室座位上坐下之后他立刻开启了面前的电脑,接上了在班车上尚未完成的模拟计算工作。最近一段时间,陈东小组的工作集中在调节电池正极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正极保护膜喷涂后的清洗流程优化上。这道工序直到最近才被开元集团的最大竞争对手,另一块大陆上的大西洋冬眠集团所掌握并投入使用。就像曾经无数次发生的那样,各大集团之间的技术差别迅速地被商业间谍和反向工程的努力所抹平。而陈东小组的工作目标,就是试图在这道工序上继续改善,反超大西洋集团。

十二点整,午饭时间到了。计算模拟工作也几乎同时完成。陈东在离开办公桌前和同组的三位同事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后,熟练地将模拟结果导入小规模试验的等候队列中,这样午饭时间就不会被白白地浪费掉。事实上,自己的工作积分积累的速度要快过大多数同时进入开能十九的同事,这种对每日工作流程的精妙把握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陈东不禁得意地想。

像往常一样,排队领取了自己那一份工作午餐之后,陈东在餐厅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慢慢地咀嚼、吞咽、喝汤,同时带着点迷惘地四处张望。每天的午餐时间是陈东工作中仅有的休息时间,而张望和闲聊对他而言是最好的放松方式。

“嘿,伙计,中午好啊!愿积分天天增长!”陈东脑袋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是你吗,山本?哦,愿积分天天增长。”不用回头,陈东就知道是谁在和自己打招呼。嘴里还在嚼着的玉米粒让他例行公事的问候声听起来有点含混不清。

一个头发稀疏的矮胖子随即砰的一下坐在陈东的对面,他手里的餐盘与其说是放落,倒不如说几乎是跌落在餐桌上的,几滴红色的番茄浓汤洒在了桌子上。这是山本聪,开能十九电池正极装配部门(哦,也就是陈东的直接下游部门)的技工,陈东在基地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午饭时聊聊闲话的朋友。陈东其实并不确切知道他的年龄,不过从山本经常唠叨黄金时代的种种旧闻来看,他应该在核战争之前就度过了青春期,那么算起来,山本应该有五十几岁了。

“今天过得怎么样?”陈东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别提了。昨晚上有点失眠—可能是梦到我前妻和孩子了吧!一上午工作状态都不太行。说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啊。只装配了十五套工件,还有一套不小心给弄坏掉了。”话虽然这么说,山本的脸上可看不出什么“不好意思”的羞愧,倒是有些愤愤不平地撕扯着手里的面包往嘴里塞。

陈东神色如常地喝着汤,“啊,那你的工作积分又要倒退了呢。”他甚至都懒得装出一副惋惜的表情。这么多年的午餐闲聊下来,他知道山本是什么样的人。哦,准确地说,是什么样的工人。

山本果然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表情,“老弟,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我今年五十六岁了(这还是山本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准确年龄,陈东想),还差四年退休。工作进度条有三十几个,哪怕再扣点零头,哪怕退休时候的所得税再多几个税点,也足够我快快活活养老了。”

山本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拿汤匙指指餐厅的天花板,“你也知道,在我这样的岗位,这样的年纪,想要最后到‘上面’去,太难了。我可不想一辈子用这个折磨自己。”

“我知道。”

这是一瞬间陈东心里闪过的念头,不知道是放松还是难过。

和在战争前后出生的人不同,山本这样在黄金时代度过童年的老人,很难真正地适应“守夜人”这个全新的身份。在他们看来,世界本来就应该是战争之前那个五颜六色的样子,甚至在熬过十几年的战争之后,这代人记忆里的黄金时代还是被黑暗的新世界映衬和扭曲得更加美轮美奂。山本可能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这种工作和生活方式,生活就是积分,三百五十分就是生活的全部,而这种生活方式,恰恰是整个战后世界秩序的基石。

在开元集团内部,每个工作人员从入职第一天起就被分配了独一无二的工作编码和工作积分记录系统。每一分钟的工作时间,每一次周日加班,每一点工作带来的收益—不管是陈东他们对燃料电池正极材料的优化,还是公司食堂大厨烹饪的工作午餐和晚餐,都会被忠实地计入其本人的工作记分系统。和黄金时代的工资完全不同,工作积分的意义不在于领取工资养家糊口。

实际上,各大冬眠集团都不约而同地实行了部分甚至全部的生活资料配给制(比如陈东每日的早餐就是公司配送的),也为员工提供了包括医疗健康、子女抚养和教育、工作培训等全方位的福利体系。

工作积分的作用首先当然还是经济的:它提供了退休后的生活保障。冬眠集团的员工退休后,仍然可以享受在职时的全部生活福利,但是要用在职时积累的工作积分来兑换。按照当前的物价水平,维持退休前生活水平的代价是每年二到五分,这也就是为什么临退休的山本聪可以不那么紧张地对待自己的工作失误。

而对于陈东这一代成长在战后的全新人类来说,工作积分的真正意义在于希望,一个逃离这个黑色世界的希望。

每位开元集团的员工,只要在六十岁退休前积累到三百五十分的工作积分,就可以在退休当日领取无限期的“天空棺材”使用权,摆脱守夜人的身份,从此重新拥有希望—一个在地球重生之日,回到黄金时代的希望。三百五十这个神奇数字,在过去七年里就像迷雾中的灯塔,指引着陈东生命的航向。从每天起床的时间,吃早饭的节奏,一周七天的加班,早晚班车上的工作,小组讨论中的绞尽脑汁,工程试验时的屏住呼吸,都是为了这个数字。

“好了小伙计,我该走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吃完午饭总是要休息一下的。辐射病,年轻的时候还不觉得,以为用了紧急循环血就彻底好了呢。”山本抬头看了陈东一眼,似乎是有点好奇他突然间的沉默不语,自顾自地端起餐盘离开了。走的时候,山本下意识地拍了拍后腰,低声嘟囔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很低,让陈东很难确定,山本是不是真的希望他听到。

“好好攒你的积分吧。你们部门是开能十九的核心,上头很重视,你们攒得会很快的。”

沉浸在回忆里的陈东这时候才恍然抬起头来,目送着山本的背影离去,他突然发现,山本的背影确实显得苍老佝偻了许多。他也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能和年龄性格职业相差悬殊的山本聪成为朋友,可能只不过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山本从来不会是自己的威胁:山本的年纪,山本对工作和工作积分的草率态度,也许还因为没受过什么专门教育的山本只能做简单的装配工作,每小时能积累的工作积分也远远比自己低。

那一刻,陈东有种想哭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已经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