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紧急会议上,首先发言的是院长秦海舟。

“各位,想必大家已经对目前的情况有所了解,但按照议程,我还是简单回顾一下。

“在过去一个月中,联合科考卓有成效。来自各国的考察队已经定位了三十六个海底熔岩裂隙,陆教授发现的‘海洋之喉’只是其中的一个。它们分布在北大西洋中央的海底扩张带与板块边缘的消减带上,面积达数百平方公里,都处于高度活跃状态……”

那次紧急会议上,与会者有政府高官、科学家、工程师、军官,都是电视上见过的面孔,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人。

“然而,对于我们的呼唤,它们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因而无从判断它的意图。显然,它们已经得知了我们的存在,而且有能力对我们施加影响。因此,在第六十三次特别状态委员会第二次扩大会议上,经过民主投票,委员会决定实施‘共工计划’。下面请钟将军介绍计划的落实情况。”

军方代表站起来念道:“各位首长、各位同志,‘共工计划’是我军首次针对另一个文明制订的作战计划。此前,我们已完成了前瞻性研究,初步指出了假想敌可能的攻击模式与相应的防御手段,简述如下:

一、次声波攻击。“海洋之歌”可能并不动听,它是断肠曲,若海底的涡泡群集束向我军舰艇发射次声波,可能造成有生力量伤亡;

二、地震与火山攻击。此攻击方式对舰艇威胁有限,但对于沿岸的居民而言是灭顶之灾;

三、泡沫化攻击。这是对我军舰艇威胁最大的攻击方式,高温的岩浆将令海水气化沸腾,变为泡沫,导致海水密度下降,舰艇浮力降低,以致沉没。在座的陆教授就差点丧生在这种攻击中。

对于这三种攻击方式,目前我们并不了解其原理,无法预警,只能进行被动的防御。因此,我们必须提出先发制人的战略,称为‘共工计划’。陆教授,我想冒昧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我吃了一惊:“不敢,您请说。”

“如果将‘涡泡’与海水隔绝,是否可以杀死那种熔岩生命?”

我想了想,说:“我只能说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毕竟,任何生命都有新陈代谢,而海水与熔岩的温差是这种代谢过程的动力。隔绝海水,可以有效地消除温差。”

“谢谢您,这正是我们计划的理论依据。”军方代表说,“目前,我军六艘攻击核潜艇已经抵达目标海区,每艘都携带有二十四枚特制的深水核鱼雷,弹头当量二百万吨TNT。一旦打击指令发出,鱼雷将射向裂谷侧壁的某些特定位置,核爆炸将岩壁击垮,引发海底山崩,巨量碎石和沉积物将把熔岩生命彻底埋葬。该计划的名字‘共工’,也正是取自水神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的传说。”

“谢谢钟将军的介绍。”主席扫视全场,“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下面我们就进入第二部分,对该计划的执行细节进行审议。”

审议与我专业无关,冗长而乏味。我看着白瓷杯中翻滚的茶叶,心思渐渐飞到了别的地方。

诚然,“共工计划”是一个可怕的举动。那种生命早已得知了我们的存在,却没有进行任何攻击,哪怕对我这样的入侵者,也只是暂时用气泡雾扣在海底,似乎没有恶意。可我也不能说它对人类而言绝对安全,谁知道那些活跃的熔岩在“想”什么?它可以轻易地掀起巨浪,撕碎船只,把海岸的城市抹平。

想到这儿,我忽然回想起一个问题。那是很重要的问题,却在此前的研究中被忽视了。

我回想起与熔岩生命的对话。“一个真实的故事”,气泡状的行星,四散纷飞的碎片,宇宙的焰火,还有那段音乐。我无比清晰地记得,那正是小时候母亲在架子鼓上与我一起敲打的音乐。陪伴我童年的旋律,为什么会在那熔岩翻腾的裂缝中奏响?

难道那就是“海洋之歌”,我母亲罹难前向海底播放的音乐?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我—

那个架子鼓,恐怕不是用来哄孩子的!

会议结束后,我立刻赶回家乡。家乡已经面目全非,我小时候住的老楼已经被拆除,我母亲的手稿、乐谱早已随之而去,连那只架子鼓也不知所终,据说搬家时被卖掉了。我发了疯似的问邻居,问亲戚,问亲戚的亲戚,最后才在一个老收藏家手中找到当年的架子鼓。他被一个糟糕的中介骗了,以为是陨石,高价买来,鉴定后才大呼上当。见到我后,他立刻大倒苦水:

“这世道,人的良心都喂了狗,可咱不能再坑您不是?说实话,真不能按陨石的价卖您,这最多也就……”

“不,就按这个价。这真是陨石,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会唱歌的陨石。”我掏出一张支票,在一后面写了七个零,拍在桌上,“全买了!”

收藏家用看疯子的眼神送我离开。

我带着两百多斤的石头回到北京,然后打电话给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王梓榆,他当时正在谷歌任职,总说自己是什么“码农”,但我知道,他在人工智能与机器学习方面的造诣颇深。

“神经网络算法?哈哈,你这个大科学家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他说。

“别寒碜我了,你小子应该听说过海底熔岩生命吧。”

“那可不,头条新闻,如雷贯耳。”

“废话少说,有正事问你。依你来看,那种涡泡有没有可能对外来信息,比如音乐,产生某种记忆和反应?”

“当然有,哦,不过,那得形成网络,数量得相当庞大。”

“有多大?”

“几十亿的量级吧。多年前,苹果公司有个软件叫‘Siri',会在与用户的对话过程中不断学习,其实就是‘鹦鹉学舌’啦,其核心与神经网络算法很类似。我去年搭建的一个神经网络更进一步,设置了十亿个节点后,可以写出一篇像模像样的影评来。这是很成熟的技术,就是训练太麻烦了。”

“训练?”

“对啊,神经网络算法是一种模拟大脑的方式,本质上是一种多层次的节点网络,就像神经元,我得不断地给它灌输信息,强化学习,才能产生有效的记忆。”

我挂断电话,心里一片空明。谜团终于揭开,一切都穿起来了。

在刚刚发现锰结核的奥秘时,我曾考虑过它是生命的可能性,但思虑却被三个问题打断—它会繁殖吗?会遗传吗?会对我们的呼唤做出反应吗?它们仿佛三条沟壑,隔绝了生命与非生命物质。但如今这三条沟壑已经被填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它有反应,它会遗传,它会繁衍。

而且,是用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繁衍!

在与王梓榆通话的两天后,也就是两周前,我再一次来到北大西洋,来到那片我母亲葬身的海域。

大海异常平静,波澜不惊,是凝滞而沉重的铅色。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天空盖满浓厚的黑云,唯一的亮色是海天交接处的一线阳光,仿佛一根即将绷断的亮弦。云层之上,暴风雨正在酝酿,而在大海之下,更可怕的力量正在聚集着。

“我是陆哲,有紧急情况要见钟将军。”在“共工计划”指挥部,我对秘书说。

几分钟后,钟将军急匆匆地从指挥前线赶了回来。

“陆教授,有什么新进展吗?”

“对,有重大突破。”我说,“我找到了与熔岩生命体沟通的方式—‘海洋之歌’。”

“‘海洋之歌’?那是什么?”

“是我母亲留下的一份乐谱,一份用六倍比音阶写成的乐谱。钟将军,您还记得我最初发现的那个以六为倍数的等比数列吗?这里面蕴含着那种熔岩生命的意识和语言。熔岩涡泡的特点决定了它只能接受六倍频的音乐,‘海洋之歌’便是用这种特殊频率写成的。”

“这太玄乎了,有做过实验吗?”

“有,但不是我做的。”

“是谁?”

“我的母亲。二十年前,她就对熔岩生命体弹奏了这张乐谱,她的声音至今仍被记着。钟将军,您听过我在海底遇险时的那段录音吧。”

钟将军沉默了片刻,说:“你打算和它沟通?”

“我们别无选择。”

“好吧,陆教授,你可以尝试,不过恐怕时间不多了。”钟将军说,“各国已经达成共识,决定立刻执行‘共工计划’。”

“什么?前天卢部长不是说了,决不……”

“情况变了,陆教授。你看这张假彩色图,看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台风?”

“不,这是旋涡,直径数百公里的旋涡。”钟将军说,“墨西哥湾突发十级大地震,波及整个加勒比海。在震源附近的海底,遥感卫星发现一个八十多公里长的裂缝,深度不详,可能一直通往地幔。巨量海水正灌入裂缝中,每秒钟灌入的水量相当于长江一个月的径流量。”

“天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八小时前。”

“还有其他的裂缝吗?”

“有,类似的裂缝还有六处,环绕着北大西洋,最大的一个位于设得兰群岛以西,长达两百公里。有意思的是,它们都是在同一时刻突然产生的。详细的分析报告还没出来,不过用屁股想想都知道,这肯定和熔岩生命有关。”

顿时,我的眼前掠过一幕幕画面。那气泡组成的晶莹剔透的行星,突然坍塌的海底,陷入熔岩火海中的地狱般的世界,四散纷飞的流星……

“钟将军,那确实有关。”我说,“您知道它这是在做什么吗?”

“向人类示威?”

“不,钟将军,它在加注起飞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