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衍、扩张、远航,是生命永恒的主题。

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一次地下核试验,由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主导,代号“帕斯卡A”。在那次实验中,一块钢制井盖—至今仍是人造物飞行速度纪录的保持者—被焊死在深达一百五十米的实验井口,好像战舰巨炮口上盖着一个饮料瓶盖。核弹起爆,炮膛中几十吨泥土刹那蒸发,一道火柱冲天而起,井盖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加速到二百零六马赫(3),相当于第三宇宙速度的四倍。

显然,熔岩生命已经掌握了这个诀窍,只不过它的“燃料”是水蒸气。

在那时,每秒钟都有巨量海水被灌入炽热的熔岩,沸腾为超高压蒸汽,积聚在地幔中,将地球化为一门正在蓄能的宇宙大炮。大炮开火时,整片板块将被撕碎,天崩地裂,地表将回到创世之初的熔岩火海状态。但寄主的死亡换来的是新生命的诞生。无数种子将被抛出地球,飞出太阳系,飞向熔岩生命的下一个寄主,下一个家园。

这时,我才终于确信“共工计划”的必要性,也正是在这时,知道它其实于事无补。

和预想的不同,熔岩生命的主体应当包括地下更深的所在。环绕大西洋沿岸,它突然打开了六个加注口,横跨数千公里,每秒数亿吨的海水被吞入其中,由此来看,它的须根已经在地球内部蔓延到了相当的深度和广度—后来的发现也证实了这一点。它的主体面积相当于北美大陆,分布在地下八十公里的软流层中,体内的一条超临界水通道甚至延伸到地下一百六十公里,远超过莫霍不连续面,好像一条探入地底深处的气根,为它的主体补给着水分。正因为如此,“共工计划”无异于隔靴搔痒。

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与“它”沟通了吧。

所有的攻击核潜艇已经就位,根据“共工计划”的安排,核鱼雷的引爆时间定于当天晚上九点整,在那之前,我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

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个晚上。回到考察船上时,天空已经无一点亮色。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达尔文号”悬挂在龙门绞车上,状态良好,在探照灯的光晕中微微摇晃着。充电,加液压油,调整重心,气罐加压,系统自检,这一套工序耗费了我整整两个小时。在深潜器里安置“架子鼓”又花了一小时。当厚重的舱门关闭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妈妈,我回来了。”

砰的一声,深潜器沉入水中,再次向海洋深处进发。

我又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在向海底坠落,而是在无边的虚空中飞行一般,正跨越阳世与阴间的藩篱,飞向一个远在天边的世界。海水中无数微粒在舷窗外掠过,宛如在指间飞掠的万点繁星。很快,我就再次来到海底裂谷的上方,眼前的景象已经与上次来时大为不同:海底一片赤红,气泡翻滚,熔岩涡泡的体积已经扩大了数十倍,整个海底看上去就像一片烟雾蒸腾的大工厂。

面对着那不可思议的生命,我拿出乐谱,扬起木槌,奏起了“海洋之歌”。

在乐声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妈妈带着牙牙学语的我,在狭窄的陋室中敲打着自编的歌;幼儿园里只剩下了我最后一个人,眼巴巴地望着大门,等着妈妈做完实验来接我;父亲有时会来与妈妈争吵一些大人的事情,每次总是父亲怒气冲冲地摔门而走,妈妈却神色平静,那些污言秽语于她就好像荷叶上滚动的水滴;最后是我在考察船上度过的六岁的生日,早上睡醒后,我本来期待着妈妈会与我一起吹灭生日蛋糕的蜡烛,却发现她抛弃了我,下海考察,一去不归……

在那最后的时刻,母亲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竭力回忆着,但实在想不起来。

一曲终了,我放下木槌。

数据转换需要一些时间。转换完成后,声呐会将我演奏的乐曲放大,然后用最强功率扫向海底的熔岩涡泡群。

忽然,深潜器剧烈震动起来。只见海底熔岩涡泡群光芒大盛,并开始飞速运动,仿佛一群突然接到号令的士兵在快速有序地奔向各自的阵位,形成一层层嵌套的六边形结构,宛如向日葵的花盘,繁花次第绽放,复杂的图案出现又消失,令人眼花缭乱!接着,以熔岩涡泡群为中心,直通地幔的裂纹出现了,它们在漆黑的海底蔓延,好像包裹着火焰的黑色蛋壳正在裂开,又像是黑夜中的红色闪电。它们从我脚下出发,急速扩展到了目不可见的远方。后来我才知道,在几秒钟内,它们在海底蔓延了将近四百公里。

而在它们之下,是一个半径四百公里的、充满了超高压蒸汽的巨蛋”。

有东西要破壳而出了!

刹那间,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强光铺天盖地地袭来!在那个瞬间,只有万分之一秒的瞬间,我瞥见了“超级巨蛋”的内部,一个充满了炽热熔岩、超临界水和超高压蒸汽的空间,那是地球巨炮的炮膛,白炽的光芒在其中闪耀,好像火箭发动机燃烧室中的火焰。海底地壳破裂了。激射而出的蒸汽裹挟着强光瞬间吞没了我,一股巨力把我压倒在座位上,加速度瞬间超过人体承受的极限。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而当我醒来时,看到的是噩梦般的景象—

我正在一个深井中坠落着。

那是由浓云和海水组成的深井,井壁是灰白色的,有着令人迷乱的复杂纹理,旋涡在其中翻滚,仿佛我的四周被围上了一圈尼亚加拉大瀑布。它不断向上方涌动,泛起水花和泡沫。其中有个小黑点,好像被河水裹挟的沙砾一般,在那瀑布前飘飞,若隐若现。待它飘近了,我才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一艘航母!在这气吞山河的水墙面前,人类最大的战舰看起来也宛如尘埃。很快,水墙慢慢改变了颜色,由灰白、乳白变成轻纱般的白色,水流在蒸发,一层层水膜在剥离、破碎,最后变得竟然有些透明了,好像清晨的薄雾。透过它,我看到了一道朦胧的光弧,弧线很低平,泛着蔚蓝的光芒。

那是地平线!

我没有坠落。恰恰相反,我在飞速上升。

在刚才的爆发中,巨量海水被喷射到了太空,总重超过十万亿吨,相当于整个黑海的水量。由于海水喷发的速度比我上升的速度要快,相对来看,就产生了我正在坠落的错觉。此时,海水已经因为真空而蒸发大半,但仍有一部分凝成了冰晶云,宛如一场稀薄的冰雪风暴。这是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的风暴,我被裹挟其中,好像狂风中的蒲公英。

而在我的周围,还有无数的蒲公英。那是熔岩生命的种子。它们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第二宇宙速度,有的甚至将飞出太阳系,正带着熔岩生命体的遗传信息,向着宇宙深空中的下一个家园飞去。

几十秒钟后,围绕我的海水终于彻底蒸发。没有了遮挡,蔚蓝的地球与壮丽的星空一览无余,仿佛一首凝固的诗。转瞬之间,潜艇竟然变成了飞船,这真是超乎我想象,所幸它们还是有不少共同之处—气密性都很好,温控也凑合,所以当时我还可以在太空坚持两三天。我并不期待有救援,可是非常幸运,反导雷达捕捉到了深潜器,一天后,一艘联盟飞船将我送回了地球。

但地球上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我俯瞰北大西洋,很快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大西洋中有一个白色圆圈正在扩散,直径已经达到数千公里,那是巨浪,数百米高的巨浪。首先是板块塌陷引发的超强地震波,然后是这圈巨浪,它们将抹平沿海的所有城市,杀死几亿人。想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会是“海洋之歌”导致的吗?我想并不是,早在我下潜之前,涡泡们已经开始向地底灌注海水,说明它们早已酝酿了这次大喷发,我的行动就好像蚍蜉撼树,对它们根本没有影响。

但我当时还没明白,“海洋之歌”究竟是什么?

在那寒冷的太空中,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