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间,谷底风云变色。

熔岩突然变亮了,短短几秒钟内,便由暗红转为耀眼的白色。在翻腾的岩浆中,无数六角形涡泡好像活了似的,急剧分裂,并四散游动开来。还没来得及看清,熔岩上方的海水就化作了一团浓稠的云雾,瞬间扩张,灌满了整个裂谷。火光将这团云雾映成了橙红色,仿佛一条在裂谷中翻滚的火龙。被高温煮沸的海水喷涌出大量的气泡,化作那条火龙的头部,向我昂首冲来。

我心中害怕,望着扑面而来的火雾,一时忘记了思考。

“哲哲,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透过船壳,回**在这狭小的舱室中。分明就是我母亲的声音!

“啪”,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这是在做梦吗?二十年过去了,难道我母亲还在这片海底?那岂不早就化为尘土了吗?还是说这世界上真有鬼神,这团云雾,难道就是她灵魂的寄托?

但我来不及多想了。火雾近在眼前。我猛然按下按钮,“哐”地一声,压舱块被丢弃,落入下方翻滚的红云中。深潜器猛然上蹿十几米,但气泡上涌得更快,几秒钟后,我的周围就全是气泡,船舱好像被无形的手拖住了,粘住了,上浮很快停止,我被困在了这团气泡云里。

“怎么了,哲哲?别走,你不想见妈妈吗……”

声音飘忽不定,时而近在耳畔,时而又远在天边,吓得我冷汗直冒。

冷静,必须要冷静下来,就算是鬼魂,也会有办法能找出一个解释的。想到这儿,我心下稍安,扫了一眼仪表,舱外海水密度的读数正在下降,温度和电导率都在急剧升高,浮力越来越小。拾音器显示的波形让我确信那声音不是我的幻觉,它来自船壳,肯定是某种定向的声源把声音传到了船壳上,但那声源在哪儿?全景摄像机的舱外画面一片朦胧,到处都是翻滚的气泡,什么都看不清……

也许,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与“她”交流了。

“你是谁?”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没有回音。

我打开声呐,切换到载波模式,然后对着麦克风再次问道:“你是谁?”

强劲的声波穿过火雾,扫向海底,两秒钟后,那声音回答了: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不,你不可能是妈妈。”我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或许……我应该问,你是什么?是机器,是鬼魂,还是外星人?”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别胡说了,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用她的声音说话?”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你为什么总是重复这句话?”

没有回音。

“好吧……那你为何把我困在这里?”

“听妈妈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你已经六岁了,长大了,妈妈就不给你讲童话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话音刚落,在全景摄像头的画面里,舱外的气泡忽然有了变化。在我眼前,无数气泡凭空生成,瞬间又消失湮灭,在这由生到死的短暂时间里,它们在我前方的海水中汇聚,变换出许多栩栩如生的立体图像—太阳,还有一颗行星!我目瞪口呆,望着这奇景出神。行星绕太阳旋转着,气泡的反光让它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美感,好像玲珑剔透的水晶球,在黑暗的海底折射着火焰的玄光。

这时,舱内突然响起了一种音乐,叮叮咚咚,如鸣佩环。我不禁呆住了,这声音是那样熟悉,我心底埋藏多年的记忆忽如洪水般喷涌而出。

“不,这不可能,难道你真的是……”

还没说完,忽然,行星迅速拉近、变大,充满我的视野,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表面—大陆、云层,还有海洋。云层从我耳畔掠去,海洋迎面扑来,我穿过海面,俯瞰海底。海底熔岩四散流溢、铺展,发出光芒。板块在激烈地运动,板块的裂缝中翻滚着无数我见过的六角形涡泡。突然,海底猛烈下陷,好像大洋底下出现了一个直径数公里的穹窿,海水汹涌地灌入炽热的地幔,沸腾,然后剧烈爆炸。整片大陆被撕成碎片,无数流星射入太空,速度快如闪电,灿若繁星。它们飞出了行星的引力圈,有的甚至飞出太阳系,宛如一场宇宙范围内的焰火,又像风中的蒲公英,将种子飘散向无尽的虚空……

“我不明白,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因为今天是你的六岁生日,哲哲,从今天起,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从此以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

“等等,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但无论我怎么呼唤,那声音都不再回答了。气泡渐渐消失,声音淡去,裂谷中的云团也慢慢飘散,消失于无形。

这时,船舱的浮力也复原了。气泡退去后,周围海水的密度恢复到了正常值,在浮力托举下,深潜器像个梭形炮弹一般飞速上升。半小时后,我浮出海面,被考察船捞了上来。后来听说,当打开舱门时,我正呆呆地蜷缩在舱里,眼睛发红,双手发抖,嘴里还念念有词:

“结核……涡泡……流星……火山……那是什么,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