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倚在车门上,一直望着街对面的花信咖啡馆,唐若已经进去一会儿了。对方有FBI的信息认证,多半不会出什么状况,但他依旧不放心。

他们说要和唐若谈集团项目的事,丹尼尔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像苏生集团那样的国际生化企业,不可能没有污点。但唐若会被卷进去吗?他向来不过问她的工作,然而这一次,他觉得,或许唐若辞职的决定的确没错。

丹尼尔等得焦躁不安,而这时一个从人行道花坛后钻出来的东西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台医院里使用的智能车,从事医生工作的丹尼尔一眼就认了出来,并且还是台相当高级的智能车,只有像苏生大厦那样顶级的医院才配备得起。

智能车在人行道上停了一会儿,摄像头左转右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丹尼尔出于职业本能,心想会不会是有病人走失,因为智能车的扶手架是伸出来的,显然有人在使用。

当智能车望见丹尼尔和他的车时,摄像头一下子停住了,接着它就向他咕噜咕噜地驶过来。当它来到面前时,丹尼尔有些吃惊地发现车体上布满裂痕与凹陷,连摄像头也碎了。

智能车轻轻撞了撞他的腿,黑亮的摄像头仰望着他,好像在请求他的帮助。

以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丹尼尔在自己的公共网络的身份标签上写着“急救外科医生”,这样倘若附近发生了车祸之类有人受伤的事件,无论是“白丝带”系统还是热心路人都可以立即联系上他。一些医生觉得这种事对自己的隐私构成了侵犯,但丹尼尔觉得人命永远比那么点隐私重要。这个市民互助的“白丝带”平台不是政府搭建的,而是出自一伙致力于自己动手改善社会的黑客。

丹尼尔抓起车上的外套和医疗工具包,跟着智能车往前走。

花坛后面是一条阴暗的小巷,被两边漂亮华丽的楼房挤在中间,显得狭窄又局促。这是城市改造工程尚未顾及的地方,连天幕摄像网都没覆盖到。

被智能车带领着,丹尼尔在巷子里一个脏兮兮的垃圾桶后面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白色的睡袍上满是污泥和血迹,显然爬行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丹尼尔冲过去,把女人的身体翻过来,用膝盖托住她的头,她的头发是很特别的银白色,剪得相当短,睡袍下的肚子高高隆起,至少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丹尼尔拿不准她是出了什么状况,她的心跳和呼吸尚算平稳,但不知道有没有内伤和骨折,他用视网查询她的身份信息,但结果显示查无此人。

“丹尼尔?”唐若在车那边叫他的名字,一边朝小巷走过来,当看见躺在他腿上的那个女人时,唐若一下子停住了。

“若,快来帮我一把,”丹尼尔喊道,“我刚刚在这里发现她的,我们得把她送到医院去。最近的医院是不是你们苏生的总部大厦?”

唐若没有立即回答,她又往前靠近了几步,仔细盯着那个女人的面容,她脸上的震惊也越发明显。丹尼尔终于看出了不对,“怎么了?”他问,“你认识她?”

唐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她的手表响了起来。柔性屏幕自动弹出,苏生集团双蛇缠杖的标志闪过,内容是集团发来的紧急通报。这条通报早就送出了,只不过因为待在那两个FBI探员构建的屏蔽房间中,直到现在她才收到。

丹尼尔没有催促唐若,因为他发觉她的手在颤抖。雨水流进了他的眼里,他只顾望着唐若,都没眨眼。

“丹尼尔……”读完紧急通报的唐若慢慢抬起头来,她的嘴唇发白,声调也很奇怪,“我们不能送她去医院……

“她是逃出来的孕体,是向我求救的那个人。”

又是一阵雷声,不夜的城市之上,雨滴落得更急了。苍穹的低泣终于变成恸哭。

它们的脚是利爪,它们的身躯是合金,它们的头脑是神经和芯片的组合,它们的思维纯粹无比,从见识这个世界之初,它们就注定要化身最迅捷的杀手、最先进的兵器。

这次训练和以往不同,它们不再是被关在地下的模拟场地,而是来到了园区之外的城市,目标也不再是坚硬的机器人,而是血肉构成的脆弱的人类。

它们循着目标在残破的电梯里留下的血迹,循着稀薄到几乎不存在但仍逃不过它们灵敏电子鼻的气味,在街道的阴影中隐秘地追踪。它们的外表能够随周围的光影颜色变化,无人发现它们的存在,天目摄像网络也不行。它们的其中之一有些疑惑,因为目标的气味似曾相识。

它们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巷,目标在这里躺过,它们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扶着目标上了车,车子的牌号被它们的电子眼拍下。它们的大脑芯片直连这座城市的公共信息库,侵入这种最低级的网络对其而言毫无难度,从最早的虚拟训练开始,潜行、搜寻和猎杀就是全部课程。它们是信息时代的终极猎手。

它们找到了车辆主人的居所,位于四环路的一个单宅式小区。

它们行动起来,迅如疾风。

米娜醒来时,看到的天花板和以往不一样。

没有那个熟悉的医院智能系统的女声问候,四周的墙壁也没有变成她喜欢的爱丽丝仙境风格,她听见两个人在旁边交谈争论,她试着撑起来,有点茫然地打量自己待的环境。

她在一栋房子的一楼客厅里,当然她并不清楚“客厅”的概念。她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要不就是住在乱糟糟的福利院里,要不就是和在医院时一样被关在一个个单独病房中。时不时有神情冷漠的护理员进来检查。

这里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若,她醒了。”一个陌生男人朝米娜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女人,米娜认识那个女人,认识她那长长的乌发。

她是大厦里的人。

米娜害怕地往后缩,她以为这两人是来抓自己回去的,她好不容易才逃离那座囚禁自己的大厦,可是一睁眼就又要被带回去。她想找到猫,但平板和智能车都不在这里。她孤立无助。

“她好怕的样子……不要哭啊,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男人好像要安慰她,但米娜还是止不住眼泪,这半夜逃亡的恐惧和憋屈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她的身上到处都在痛,手肘的伤口虽然被重新包扎过了,但仍痛得最厉害。在为保护孩子而逃的勇气耗尽之后,她依旧是那个胆小、天真又怕疼的“小女孩”,在两个陌生人面前瑟瑟发抖。

“丹尼尔,我来跟她讲。”

乌发女人来到米娜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你叫米娜,对不对?”乌发女人看着她的眼睛,“我的名字是唐若,你在研究所里跟我见过面的,你肯定记得我。”

米娜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记得……你。”米娜含糊地说,“头发,好漂亮。”

名叫唐若的女人轻轻地笑了,“谢谢你,”她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我和丹尼尔,不会把你送回去。现在不会,所以不要哭了,好吗?”

米娜又慢慢点了下头,她吸了吸鼻子。唐若拿纸巾帮她把脸擦干净,以前从来没人这样温柔地对她,米娜眨了眨眼,渐渐觉得对方可能没有恶意,不会伤害自己和孩子。

“你怎么逃出来的?”唐若拉拉她的手,“病房是锁着的,大厦防卫也很严,你一个人没办法,有人在帮你,对吗?”唐若看着米娜被愈菌纱布包起来的手臂,“而且你还把芯片取出来了,谁教你的?”

米娜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脑海中就闪过猫第一次给她看的卡通图—鲜红的大叉,捂住嘴的动作。猫帮她从大厦逃了出来,帮她保护了孩子,她也应该帮猫守住秘密。

她最终只摇了摇头,眼神变得畏惧,她怕唐若会生气。

“那个人不让你告诉别人,是这样吗?”唐若声音很轻地问。米娜忙不迭地点头,见唐若并未发怒,她又有点傻气地笑起来。她的心思清澈得如夏日的小溪,一眼便能见底。面对这样的米娜,唐若也只能微微苦笑。

“可是那人为什么要帮她呢?”丹尼尔托着下巴思索道,“能让她从你们研究所逃出来,不是一般的黑客可以办到的,而如果是‘人之子’那样的反基因工程黑客团体,他们肯定要联系各大媒体和警察,把苏生集团的黑幕曝光……但那个帮她的人,却想隐瞒这件事。”

“也许是和苏生集团竞争的对手,别的生化企业。”大型企业之间经常玩这套相互倾轧的把戏,唐若虽尽量远离这些利益争夺,但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在这个科技企业主宰世界命运的时代,它们的明争暗斗甚至不亚于上个世纪的冷战。

她回想起了咖啡馆里德欧克探员对自己说的话。

和某军事组织有关联。

人类总是有办法把一切资源都转化为武器。

唐若情不自禁地盯着米娜隆起的肚子,里面孕育的,究竟是一个单纯的胎儿,还是一件自己亲手创造的武器?这疑问近乎荒谬,但它一冒出来就像生了根,唐若无论怎样也无法把它从自己头脑里抹去。

但是……显而易见地,对于米娜来说,这个疑问毫无意义。这就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孩子。如此简单的执拗,愚昧又蛮不讲理,却又比其他一切猜测揣摩都更无可动摇。唐若突然感到一种自惭形秽,那种不久前的罪孽感,也一并像海啸般涌来。

在这个不过是个人人轻视的智障的母亲面前,她觉得自己好卑劣。

“你怎么了?若?”丹尼尔扶住她一只胳膊。

“我有点不舒服……”她声音虚弱,“丹尼尔。你说我是不是也是这场黑暗纷争中的一员?她和那些相同命运的孕体,那些尚未出生就死去的胎儿,她们所承受的苦难,是不是我加在她们头上的?我以为只要像稻草人那样,不听不看也不说,就能和这些撇清关系,可是光和影是没法被自欺欺人的方式分割的,根本没人能一厢情愿地逃离责难。”

“不要讲了,若。”丹尼尔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要讲了。至少你帮到了她,至少你可以选择不再参与这些事。我们把事情交给那两个FBI的探员处理好了,然后彻底摆脱这些,我们可以去夏威夷度假,去新西兰,去澳大利亚都行。”

唐若没有回答,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安慰的言语,一旦和苏生集团决裂,他们的生活从此就要被卷入巨大的洪流中,无可挽回。不说会招致集团的打击报复,那些一贯抵制声讨基因改写研究的人也会对她口诛笔伐,不管在斗争的哪一方看来,她都是罪人。讽刺的是,唯一不会怪罪于她的,却是受难最多的米娜。

她才答应过丹尼尔,说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真的要拿自己的未来去赌吗?

米娜看出了气氛的不对劲,她蜷在沙发**,自适应材质凹陷成完美的曲线,但她坐得非常不安,一声也不敢吭。

她的肚子从离开病房起就一直在痛,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外面的暴雨没有减弱的意思,天空中的雷霆又开始隐隐作响,米娜最怕打雷的声音了。雷声总令她想起童话故事里的怪物,在她孩子气的思想里,一到雷雨之夜它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出来吓人。

这时候,在唐若和丹尼尔身旁,房屋智能管家的界面突然跳了出来,上面赫然是猫的卡通头像。米娜刹那惊喜得要叫出声,但界面立刻就变为触目惊心的深红,警报图案闪个不停,刺耳的警铃声紧跟着响起,她呆住了。唐若和丹尼尔也分开来,他们吃惊地望着管家界面的警报,一脸茫然。

一道闪电划过,短暂的光明中,米娜好像真的看见了落地窗外站着什么东西。

它们的身姿和人一点不像,反弯的双腿、健硕的上身,倒是和传说中的狼人有几分神似,米娜看见了它们有三只血红的眼睛。

落地窗在下一秒爆裂。

唐若尖叫起来,丹尼尔把她拉到自己身后,米娜看得忘记了呼吸,在这一切都仿佛凝固的瞬间,唯有两个身影在动。它们用金属的肩头撞破落地窗,径直跃入客厅内,失去阻碍的雨水如瀑布般从屋檐洒下,隔着模糊水帘,血红的眼睛像死神的凝视钉在丹尼尔、唐若以及客厅最后面的米娜脸上。

希伯来猎杀者张开双手的合金利爪,它们不打算动用枪械,因为会留下不必要的痕迹,它们也不打算动用身上装备的非致命武器,因为除了目标孕体之外,上面的指令是杀无赦。

在这两只机械猎手的对面,唐若和丹尼尔终于醒悟过来。

“走!!”丹尼尔猛推唐若,“带她走!!”

他转回身,冲到墙边上的保险柜旁边,指纹锁一按即开,他从里面拿出防身用的手枪。这种民用枪械装填的是神经毒素子弹,可以保证不杀伤人员的情况下将歹徒迅速制服,但在钢铁装甲包裹的猎杀者面前,它们毫无作用。

丹尼尔就算知道这点,他也没时间去换弹药了,第一只猎杀者朝正在拉沙发上的米娜的唐若冲过去,丹尼尔连开了几枪。打没打中他不知道,但枪声转移了猎杀者的注意,它们把手持武器的他视作更危险的对象,第二只猎杀者朝他扑来。

唐若没去看身后发生的事,她的头脑混乱得跟风暴席卷一样,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未失去理智,她一向执行力强得惊人,哪怕是当下这种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候,她也保持着一线的冷静。

她抓起米娜的手,不由分说把她从沙发上硬拽起来,拖着她朝楼上跑。匆忙之中脚趾磕到了阶梯边缘,但唐若叫都没叫一声,只是把身后步履踉跄的米娜拉得更紧了。

她知道,这些东西是来抓米娜的。

唐若不是笨蛋,她知道往楼上跑只会把自己和米娜逼进绝境,但两只机械猎手堵住了从客厅到玄关的走廊。不过前段时间房子二楼的集雨槽掉了一截下来,丹尼尔拿把折叠梯爬上去修理过,那梯子应当还留在原处。顺着梯子爬下去的话,就是车库门旁。

楼下的枪声停了,唐若不知道丹尼尔发生了什么事,她来不及在头脑里想象那些恐怖的事,脚下的楼梯就突然重重震了下,她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动。机械猎手已经追了过来。

与此同时,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警笛的呼啸。

虽然房屋智能管家有报警功能,但唐若不知道为何警察到来如此之快,她也没空在意这些,街上的警察救不了楼上的她们。她拉着米娜飞快地跑过二楼的走廊,这里相对楼下要狭窄不少,她听到后面追猎者在倾斜的天花板和墙壁上磕磕碰碰的响声,还有米娜跟自己差不多惊慌的喘气声,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汗水。

房屋墙角的隐蔽式投影仪忽然自动开启了,一大堆叫人眼花缭乱的斑斓图像跳出来,把唐若和米娜都惊了一跳,那些投影落到她们身后,挡在她们与那个凶恶恐怖的猎手之间。这招虽然简单,却有效地阻碍了后者的脚步,给她们多争取了宝贵的几秒钟。米娜瞥见猫的身影从投影中一闪而过,于是明白是它在帮她们。

漫长得犹如无尽的走廊终于到了尽头,唐若推开里间的房门,房间窗户边上果然搁着折叠梯的前端。窗外暴雨如注,劈头盖脸打在玻璃上,敲得哗啦直响。唐若早已顾不得下雨的事,她打开窗户,厉风立刻裹挟着雨水闯进来,吹得窗帘像大鸟的翅膀。

唐若把米娜拉到窗边,“爬下去!”她大吼,“快爬!它们来了!”

若不是在跟猫的逃亡中学到了乖乖听话才能保命的道理,米娜没准还会缩成一团。现在她已经明白:独自发抖什么用都没有,想救孩子,就必须抛开恐惧,站起来往前逃。

然而,她们的速度太慢了,而追兵又有非人的疾速。

米娜刚一抓住窗户边框,房间的门就被撞飞了,连门框周围的聚合物墙壁都被挤垮,迸溅的碎片让两个女人都尖叫着蹲下来,紧跟着一前一后两个高大威猛的身影踩过地上的门板,迎着肆虐的狂风,朝她们逼近。

它们完全卸下了光学迷彩,展露的身躯只有在科幻电影中才能看到。它们的四肢和躯干都覆盖着坚实的合金板甲,上面用粗大的螺栓固定,而在板甲的缝隙里,又能看见结实鼓起的赤红肌肉。它们既是机械又是生物,它们的外壳是钢铁,内在是血肉,而在灵魂最深处,又带着编码程序烙下的一丝不苟和冷酷无情。

在它们胸前心脏的位置,“天人”项目的三眼标志像刀子一样扎进唐若眼里。世界各地的不少神话里,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是所谓的“天眼”,象征着脱离凡躯、超凡入圣的境界,这和基因改写工程创造新人类的理念不谋而合,所以三眼被理所当然地选作项目标志。但唐若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见识到这种东西,这种纯粹用于杀戮的武器。

人类总有办法把一切资源转化为武器。

我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

唐若渐渐看得失了神。这就是我帮他们创造的事物?她问自己。这就是我的基因改写策略组诞下的东西?一个机械和血肉交融的怪物?

是那些孕体生下的测试阶段婴儿。唐若如梦初醒。他们的下落去向,根本不是如项目公开的那样,被送到福利院或者交由合格家庭领养。人工智能研究的止步不前成了这个时代发展最大的掣肘,各国的智能机械化部队依旧离不开人的领导,既然再快再庞大的计算机阵列也无法产生智慧,那么“人工智能”的定义或许就不再那么严格了。

电子脑做不到的,人脑可以做到。婴儿的大脑拥有最强的适应力,若加以基因改写,使之获得脑机交互的优异天赋—这种天赋对数学直觉要求极高,常人万中无一—并且从出生起就开始虚拟训练,那么被移植大脑并成功操纵钢铁猎手的身躯,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当然,在这个工程中最难的就是深度基因改写,而唐若则成了他们的关键,帮苏生集团突破了这一重大阻碍。

德欧克说过,在数据上动手脚是很简单的事,而苏生集团的虚拟网络机组一直都在那儿。有好多次试运行策略组模块时她都接触过。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只要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沙地里,周围发生的所有事好像就都烟消云散了。

蒙蔽她的不是修改过的数据、粉饰过的谎言。

是她动过手脚的良心。

而报应如约而至。

米娜是优先目标,其中一只钢铁猎手走向她,每一步都引得地板微微震动。它来到她面前,三只红眼齐齐停在她被雨水打湿、银发纠缠的脸上,看不到情绪。米娜仰头和它对望,羊水已经在两腿间积了一摊,宫缩的阵痛和风雨交加的寒冷令她颤抖不止。

一切都要终结了。不只唐若,房间里另一个旁观的存在也是如此想。

猫透过房间的体感摄像头静静地注视着她们。

它竭尽算计,在胚胎的策略组检查中进行篡改,突破苏生大厦的严密网络防御,指引米娜从一百五十层的研究所逃到地面。除了那个家伙,世上或许找不出第二个能办到这些事的人。然而它还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它的计划就要在此画上休止符。

希伯来追猎者会按照指令,杀死唐若和米娜,清除一切可能危及项目的人,这是程序,是绝对真理,猫比谁都理解程序的不可违抗。

头脑也许会犯错,程序不会。

一切都要终结了。

米娜却突然咧嘴笑起来。

她笑得那样轻松,声音里的快乐全然不是装出来的,好像她一下子就不怕面前狰狞的钢铁猎手了。唐若坐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她,不能明白她的笑意从何而来。

米娜唯有在真正开心的时候才会笑。

她甚至伸出手,去触摸钢铁猎手被装甲覆盖的脸。她纤细的手指伸得那么虚弱和缓慢,唐若不相信她能摸到它,它一定会一爪挥断她的指头,然后把她生生撕裂,把婴儿和着内脏从她腹中扯出来—

可是,她摸到了。

钢铁猎手没有动,它僵硬地半跪在那里,任凭米娜触及自己一侧脸庞。它庞大的身体好像锁死了。

这一幕有如童话,一个纤弱苍白的年轻女人,和一头凶猛可怖的机械野兽。狂风兀自呼啸,窗外的雨点不停地打进来,但抹杀不了这种微妙又梦幻的景象半分。

米娜转过头来,“我的,孩子。”她笑着对唐若说,嗓音清澈如泉,“找到了。”

然后弧刃利爪捅入她的胸口。

唐若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住了。她眼睁睁看着第二只钢铁猎手不耐烦地把米娜挑了起来,直穿她背心的爪尖在墙上划出深深的沟槽,血从其中汩汩而下。

第一只钢铁猎手似乎也被震惊了,它僵住的头抬起来,发出唐若这辈子听过最骇人的悲吼,接着它撞向自己同伴,两只机械巨兽如两座山一样砸穿墙壁,一起摔到了楼下。

米娜跌落地面,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歪着。

唐若失魂落魄地朝她冲过去,她把米娜扶起来,米娜的视线很茫然,嘴角有血沫不断出现。唐若胡乱把外衣脱下来想给她止血,可是伤口太大了,血在米娜身下渐渐扩散。冰凉的雨点在她的血泊上跳舞。

“没事的,警察马上就会来了,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唐若不知道自己跟米娜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泪水如决堤般从眼里涌出来。她把米娜抱在怀里,双手和大腿都被染成鲜红。

“不要,哭。”米娜好像还不明白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反倒安慰起唐若来,“不哭啦……以前的孩子,被拿走的,孩子,我找到了。”她又傻气地笑。

唐若咬着嘴唇,拼命地点头。“你找到了,他认出你来了。他是你的……是你的孩子。”

这时候,米娜突然觉得身下有种炽热的感觉,本已麻木的**传来极度的挤压感,疼痛让她忍不住大叫起来,某样东西露出了她的体外。是婴儿的头部。

唐若低低惊呼了一声。

她开始分娩了。

偏偏此时,楼下又传来了钢铁猎手的咆哮,它们的彼此残杀已经分出胜负,唐若的心如坠冰谷。然而旋即,她听到了汽车在街道上急刹的声音,两道刺目的光柱劈开无尽的雨幕。

有人来救她们了。

十一

“德欧克探员,增援还有三分钟到达,你和斯兰铎探员务必先等—”

德欧克没等对方说完,就把对讲器重重丢下,他转向蹲坐在挡风玻璃前的黑猫:“你说的那个追猎者是什么东西?”

猫的影像不大稳定,说话也夹带着沙沙声,他们租的这辆车投影设备很破旧了,德欧克就喜欢这种不带自动驾驶的老车,“苏生集团为东欧军事组织雷鸟秘密研发的测试阶段武器,”它冷静地说明,“专用于城市地区的特定对象刺杀。它是智能的,小心。”

“看前面!”斯兰铎发出警告,德欧克顺着他的指引,看见一个灰暗的身影从唐若家花园的地上站起来,其表体在车灯照射下呈金属质感的哑光,它的体形高大得可怕,而在它脚边,还趴着另一个灰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的样子像已经死了。

它被车灯所吸引。当它转过头来时,斯兰铎吓得倒吸了口气,那三只红眼隔着滂沱大雨也散发出强烈杀意。

希伯来追猎者判断局势已经超出了控制,于是自动解锁武器使用。程序命令它必须抹除所有相关人员。

它抬起一条胳膊,直直指向车里的两名探员,接着,弹链传动的啮合声响起。

“躲开!”德欧克大吼,他和斯兰铎同时推开自己一侧的车门,扑到雨中。高速连射的子弹瞬间就把整辆车子打成了蜂窝,由于是电力驱动,车子没有爆炸,两个人连滚带爬躲开钢铁猎手的射击范围。藏在道路两边的房子后面。

“斯兰铎!”德欧克向对面的同伴喊,“EMP弹在你手上没?”

“在,”斯兰铎带哭腔的声音传回来,“问题是发射器不在啊。我枪掉在车上了。”

“该死的。”德欧克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PT警用枪,特种弹发射模块正装在枪管上,但他又没来得及拿弹药。

钢铁猎手停止了射击,它开始往他们躲藏的方位靠近。德欧克用PT警用枪上自带的反射镜瞅了一眼,却发现对手已经没了踪影。

他的面色严峻起来。

热光学迷彩。

“猫。”他默念道,视网有默读识别功能,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个把他们叫来拖进这烂摊子的家伙还在线。

“我在。”猫的卡通头像在他视角左上浮现,“你们遇到麻烦了。”

“废话,帮帮我们。”

“怎么帮?”

德欧克又往外瞅了下,雨水倾泻的街道上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身上全被打湿了,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弄得很不舒服。

对手是有智能的东西。

德欧克头皮忽然发紧,危险感笼罩了他,于是他就地一滚,顺着倾斜的草坪滚到街边。而他刚才待的墙后凭空泛起一阵波纹,钢铁猎手出现在那里,它靠光学迷彩,不知何时竟接近了德欧克所在之地。

德欧克及时逃开了,但不够远。

钢铁猎手一跃而起,它越过数米远的距离,以不输于豹子捕食的精准压到了德欧克身上,唐若家的合金车库门突然升起,卷门之后,那辆午夜蓝谷歌车从黑暗中冲出,在滑溜溜的街面上甩了个大弯,径直冲向压住德欧克的钢铁猎手。自动驾驶系统绝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行动,但现在操控车子的另有其人。

车子在马上就要迎面撞上钢铁猎手和德欧克的时候转了向,惯性把车尾像链球那样甩出去,正好在不伤及德欧克的前提下砸中了钢铁猎手。

饶是它合金装甲包覆的躯体,也被这猛烈一撞弄得站立不稳,钢铁猎手高大的身子晃了晃,不等它找回平衡,谷歌车就再度袭来,这次是正面撞击。

拖着一路激射的火花,钢铁猎手被顶到了唐若屋前花园的矮墙上,车子稍稍后退,接着又往前撞,再撞,再撞。矮墙崩裂,午夜蓝谷歌车跟推犁一般顶着它朝花园里冲,泥土往四面八方溅,最后它们撞上了花园里那棵粗大的桂花树,树枝在巨大的动能下纷纷抖动。

车子的安全系统自动熄火,引擎停转,钢铁猎手用力撕开了早已不成形的车头,接着它爬起来。

—正好被那枚近距离射击的EMP(13)弹完美命中。

电磁脉冲摧毁了半径十米以内的所有电子元件,一直以来指引猎手行动的系统也跟着瘫痪,它的本体虽是生物体,但控制肌肉的却是依赖比神经效率更高的导电合成纤维。希伯来追猎者的三只红眼依次暗淡,双臂垂落,然后它跪了下去,再然后,它“砰”地倒在地上。

“该死的。”德欧克放下枪,唾了一口。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吊着,从小臂处几乎被切断,然而切口处却有金属光泽。方才他正是用这只手挡住了本应取他性命的攻击。

“有机械肢体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倒下的钢铁猎手冷笑,“可不只你一个啊。”

暴雨仍旧肆虐,但一个格外嘹亮的声音穿透了雨幕,穿过了风声,传到德欧克和斯兰铎耳里。他们抬起头来,望着残破的房屋二楼一角,窗帘还在不断翻飞,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的。

那是婴儿的哭声。

十二

它的计算出错了两次。

第一次是它没能料到希伯来追猎者的追杀,这点情有可原,毕竟它不可能掌握苏生集团的全部机密,属于可接受范围之内的,合理误差。

但第二次错误,它甚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没有道理,毫无逻辑,那只希伯来追猎者竟会在最后关头脱离苏生集团的控制,它的思维中除了服从指令就不存在别的东西,它都不是米娜真正的孩子,它和她的染色体没有一丁点的关系,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它会知道她是自己的母亲?

猫一遍又一遍地思索,可是得不出结论。

曾几何时,它以为整个世界都归于完美的逻辑掌控,一切事物,不论是一个细胞的分裂还是一颗恒星的运转,都可以计算。它坚信只需拥有足够强大的算法,像神一样理解整个宇宙也不在话下,但如今它发现自己错了。

很久以前,父亲曾对它讲,有一些东西,不可以用数字衡量。“比如爱情,比如仇恨,比如母与子之间的亲情……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推导它们的算法,我的孩子,也许那就是上天的算法。”

言犹在耳。

当时的它并不理解,而如今它似乎有了一丝模糊的感觉。

模糊的感觉?它惊讶于自己会使用这样的词句,这描述明明一点也不严谨,可貌似又准确得超过任何方程定理。

那个时候,让那只希伯来追猎者挣脱头脑中的束缚、拼死去守护自己母亲的,也是所谓“模糊的感觉”吗?是不是,在苏生研究员那些策略组、程序代码和基因图谱之外,存在一条冥冥之中的纽带,始终把米娜和她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在子宫中静静成长的那九个月,的确有什么东西穿破基因的阻碍,在胎儿的体内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这种痕迹让米娜可以从保温房里百个新生儿中一眼认出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理所当然地,可以让一个被置入钢铁之躯、接受程序主宰的灵魂回忆起那熟悉的温暖?

猫不知道答案。

一开始,它只是把米娜作为一件纯粹的工具看待,那些智力超常的精英在它眼里也不过尔尔,何况一个智障者。但这个女人到头来却给了它许多意想不到的震撼。它认为自己会记住她,很久很久。

无论如何,它的计划总归进行了下去。它篡改基因改写策略,全力以赴帮助米娜逃出来,还争取到FBI探员为自己的计划出力,这一切的一切,为的就是得到那个婴儿。

它成功了。

作为副主管的唐若出席了听证会,苏生集团已经深陷黑幕风波。国会特别通过了一项短时期内禁止任何基因改写人体实验的法令。互联网媒体将此事传遍了全球,苏生股票跌落谷底,而相关高层均被FBI带走接受调查,其中包括项目主管芬格斯。

猫不大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但有一则新闻吸引了它:萨布雷恩企业低调并购了苏生研究部。这则不起眼的小新闻在黑幕曝光引发的社会海啸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但猫却瞧出了端倪。

那个人也在行动了。它不知道对方是否发现了自己在此次事件中的蛛丝马迹,但谨慎起见,它有必要躲一躲。而那孩子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它不会再插手,就让她享受自己的童年吧。米娜为了孩子的自由付出了全部,猫不想破坏这最后的心愿。

那两个探员用处还有不少,猫还会跟他们保持联系,但同时它得另找一个人,可以在未来守护它的珍宝,守护那个孩子。

拭目以待吧。它晃了晃尾巴。

尾声

“非常遗憾,唐若女士,子宫内膜Ghp抗体转移……您对基因方面是有了解的,这种病目前确实没有有效的疗法。所以人工授精对你无用。”两鬓斑白的医生推了推金丝镜框,用尽可能安抚的语气对她讲话。现在很少还有人戴眼镜了,不过诸如医生工程师之类的职业还是有一些人会戴,并不是为了矫正视力,仅仅是为了找到那种熟悉的自我感觉。

我们都在不停地寻找自我感觉。唐若想。米娜是寻找作为一个母亲的感觉,而我,我在寻找那种安定的感觉、过往的感觉。

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丹尼尔的死像铁锤一样击碎了生活中的一切。即便作为证人出庭,揭露过去埋藏心底的黑暗真相,对她而言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一切。

那只不过是最无力的赎罪,甚至谈不上忏悔。

“我了解,”唐若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她近来都处于一种相当平静的状态,几乎再没任何事能刺激她,几乎。

“但我不打算用代孕或者基因改写技术。”唐若喃喃自语。

医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颇为困惑,但他见过的奇奇怪怪的患者多了去了。他最终没再多说,只礼貌地点点头,向唐若道了再见,切掉了视频对话。

是所谓的报应吗?她捡回性命,却终究没法孕育自己和丹尼尔的孩子。世事难料,充满讽刺。

但她并不是失去了所有。

总有一些事会带来希望……她回想起米娜,那个为了守护孩子逃出大厦并将整个苏生集团都击垮的女人。她比自己勇敢好多,也坚强好多。相较于她,自己似乎找不到心灰意冷的资格。

而且,她也给了自己,希望。

时间不早了,唐若站起来,穿过修复不久、还散发着木香味的走廊,往卧室走。她听见孩子已经醒了。

那张婴儿摇床就摆在她自己床边,离得很近,她睡在**一伸手就能摸到。摇**面吊着几只可爱的打印玩具,一只稚嫩的小手正拨弄着它们。唐若进到卧室里,轻步来到摇床旁,捉住了那只小手。

摇床里的婴儿对唐若咯咯笑起来,从嘴里发出的含混声音很像是“妈妈”。她的模样,就和天使一般,一举一动都惹人怜爱,像最不可思议的巧合,她的头发是和米娜一样的银色。唐若也对她微微笑着,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到比眼前婴儿更美好的事物,待她长大后,一定会出落成最可爱的公主。

她曾亲手制定了婴儿的基因,某种程度上讲,这就是她的孩子。不过唐若并不是多在意这点。米娜早已令她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基因绝非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唯一联系,真正把人和人羁绊在一起的,是技术之外的东西。

她还不懂得要怎样做好一个母亲,但没关系。

孩子相信她是自己的母亲,这就够了。

唐若俯下身,轻轻吻上婴儿的额头。在那双晶莹清澈的眼睛里,她能看见无限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