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子

犬儒小姐

当窗外雨雾乍起时,米娜就喜欢发呆,她会一边绕着自己短短的银发,一边想着自己的孩子。她有三个孩子,两个永远也见不到了,一个正待在她的腹中。

她清楚这第三个孩子也将被那些穿白衣的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有人说,儿童眼中的世界最为纯洁,长大后,成熟和智慧就让世界变得混沌而危险。不过米娜是少数到了二十几岁、依然以儿童的目光看待这个从未真正被理解的世界的人,她的心灵简单又纯粹,黑暗浸不进去。那些负责严格检查孕体质量的医生说,她的身体完美无瑕—强有力的心肺、健康强大的免疫、优良的骨架结构,光洁柔顺的银发,连肌肤也白洁如瓷,没有任何遗传缺陷—除了她的智商。

但他们说那不是问题,作为单纯的孕体,染色体的异样不会影响到胚胎,就像孵蛋的母鸡不会影响到蛋里的小鸡。当客户派人来检查的时候,那个大胡子主管就是这么说的。胚胎的基因完美无缺,和她毫无关系,她只是贡献自己的器官。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她总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孩子呢?

每次分娩的过程都很轻松,因为她那优秀的骨盆形状和苏生集团顶级的医疗技术,她的痛苦不在身上,而在心里。尽管没人觉得她有完整的心智,但当孩子在隔着的帘幕那一端,连面孔也不能看上一眼就被人抱走之时,她会流下泪来,腹中的空虚感像野兽一样吞没了她,她说得完整的话只有两三句,其中一句是:“我的,孩子。”

她会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这是被绑在产**的她表达情绪的唯一方式,虽然她也知道,没人会在乎她说的话。

那些人都把她当作工具,而她执拗地认为自己是母亲。

是了,若非母亲,她怎能在散步经过新生儿护理房时,从上百个躺在恒温箱中的婴儿里,一眼就认出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呢?

她一向很安静,不哭也不闹,对照顾自己的白衣者永远挂着傻气的微笑。可是那一天,她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地捶打护理室的强化玻璃,甚至还用头去撞,直到身强力壮的男护理过来把她拖走,那面玻璃上已满是她的血迹。

她习惯了一无所有,从小时候被遗弃在收容所起她就习惯了,不管别人从自己这里拿走什么,或出于怜悯给予什么,她都不大在乎。

唯独孩子,是一个母亲无法不在乎的存在。

那是她仅有的一切。

窗外的雨雾没有散开的意思,混沌之外仍是混沌。她有时候能望着外面一整天,但也许是因为临产的原因,她稍稍有些不安,把视线收了回来,看向放在腿上的平板电脑。

平板里没装多少东西,除了与病床连接、随时监控她身体状况的程序,就只有两个打发时间的小游戏。一个数独游戏,跟一个控制小鸟砸东西的游戏。

她比较喜欢前者,虽然收容所里绝大多数跟她一样的孕体都更爱玩小鸟,但她就是对数字情有独钟。基础摒除、单元摒除、余数测试,这些没人教过她,而她的直觉总是灵敏得让护理员们啧啧称奇。

游戏和其他所有程序相同,都是和苏生医院的中心电脑联网的,护理员和医生们闲暇之余偶尔也会在游戏上比试,而数独游戏的最高分永远都属于她—107号孕体。

她只用五分半的时间就解决了第一局,随机生成,难度二级。结束界面落下,惯例是显示排行榜,米娜对这些分数不感兴趣,它们对她来讲什么都不是,但今天她扫了一眼,就被排行榜吸引住了。

最顶上的那个分数,不是她的。

她刚刚得到的分数是10400,排在第二,第三名是个在大学里拿过国家数学竞赛季军的医生,8900,而第一是—

77777。

理论上的最高分。ID处是空白。

米娜不知道修改数据一类的事,换作别人看了,多半会这样想,因为这不是正常人能够玩出的分数。米娜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五个7,以她单纯到极点的头脑,认为这是某个人玩出来的。

会是谁呢?

有个护理员进房来给她换病服,后面跟着一台小型的智能运输车,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这个金发的年轻女孩是她经常遇见的,米娜把平板举给她看,半张的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字。

但护理员根本没在意,她不耐烦地挥开米娜的手,平时也许她会笑着和米娜讲两句话,但今天她心情不好。这是“智障者”和普通人永远没法平等的一面。

米娜有点失望地放下平板,随即又对那台智能运输车起了兴趣,她小心地伸手去摸它,那纯白光洁的外观让她心里很喜欢,而且它从来不会露出烦躁。智能车的内部轻轻震动,像是在回应她。

年轻的护理员拉开那只手,例行公事地给米娜换上新病服,动作不粗暴,但绝不温柔,她受的训练如此。智能车安静地换走床下的便器。

做完这些事,护理员径直离开,智能车却停了一会儿,米娜盯着它,它好像也在盯着米娜,那只黑亮的3D摄像头转了一圈。就在护理员从门口疑惑地探进头来时,智能车终于动了,它原地转身,朝房间外嗡嗡开去。

米娜一直望着它消失,过了一会儿,她低头拿起平板。上面的内容有了变化:在最高分77777的后面,出现了一个卡通化的黑猫脑袋。

米娜发不准“猫”这个名词的音,不过她认得这是只猫。三角形的耳朵,毛茸茸的脸,两枚翡翠似的绿眼睛,图像非常逼真,好像会随时跳起来。

猫眨了眨眼,然后叫了一声。

“喵呜。”

它从排行榜的平面上“走了出来”,不是指穿透平板屏幕,而是从二维的图像变为了三维的模型。它迈着优雅轻盈的猫步,走到排行榜的正中,蓬松的黑毛挡住了排名。

“不要,告诉,其他,人。”黑猫对米娜一字一句地说,它好像明白米娜的理解能力低下,抬起右前爪,一个小窗口弹了出来,上面播放起卡通风格的动画—坐在病**的孕妇(代表米娜),对着来检查的护理员和医生,一只手捂住嘴巴,一个鲜红的叉打在上面。

“不要,告诉,其他,人。”它重复了一遍,再次眨眨翡翠似的眸子。那双眼睛看上去和普通猫的有点不一样,里面有着智慧的光彩。

米娜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黑猫,好像看见新玩具的小孩,微微笑起来,接着伸出食指去抚摸它。

她当然触摸不到猫,只能摸到冰凉的高分子屏幕,但猫却很享受般伸起了懒腰,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尾巴也翘起来,像个大大的问号。它的四爪和尾巴尖都是雪白色。

“谁,是……”米娜有点艰难地开口,“谁?你?”

“我就是,我。”猫扬起脖子,舒服地抖擞了一下,“我是你的,朋友。”

它的声音很奇妙,说不上是男是女,介于中性,但顺畅得一点不像电子合成音。

卡通画再次变换,配合着猫的话语,这回是一只猫亲热地舔米娜的脸的画面。一旁写着很醒目的“朋友”一词。

“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虽然米娜面露困惑,但猫一点都不着急,它改为蹲坐的姿势,直直地凝望着米娜的眼睛。

“我是来帮你的,”它不疾不徐地说,卡通画继续播放,尽可能清楚地向她传达意义,“你的孩子,腹中的孩子,有问题。

“他们,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会给你做人流,清除,你的孩子。”

唐若今天来得稍微有点晚了,为了跟丹尼尔争论那件事,她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经过五楼停车场的拦岗时,值班的保镖有点诧异地跟她点头打招呼。

是不是有黑眼圈?她忍不住想掏出镜子来检查一下。

她在电梯口下了车,通过激光雷达指引,车子的内置电脑会自动找位置停好,在物联网以及人工智能的大幅发展下,诸如停车之类的烦恼早已一去不复返。

但有些最传统也最根本的问题,却不是技术进步可以化解的,比如:是不是应该要一个孩子?

磁轨电梯载着唐若往大厦118层升,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颠簸,但她的内心却波澜难收。电梯是全玻璃,外面的都市景色一览无余,那些高耸的写字楼,在她眼里都缩成了一根根插在地上的钢架筷子,路上的车辆如蚂蚁般渺小。苏生集团的总部医疗大楼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也许设计师当初把电梯做成全玻璃,就是为了让搭乘者体验到凌驾众生的气势,但唐若从来都不喜欢坐电梯,特别是一个人坐,她感受到的只有空虚,只有无边无际的孤寂。乌晦的云层从头顶降下,隐去大地万物,更加深了这种寂寞感。人类修建的大厦,似乎要直通天国。

但这只是很短暂的错觉,进入云层二十秒后,电梯停住了。她觉得空气一下顺畅多了,她深吸一口气,理理衣襟,踏入医院大厦。

她在苏生集团的提拔速度很快,年纪轻轻便做到项目副主管的位置,一部分原因是她聪颖的头脑,以及清华与圣迭戈的双重博士学位,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她在攻读博士期间,钻研的那项课题:提升人脑特定能力的多重基因改写策略可行算法。

简单来讲,就是如以前的科幻小说里幻想的那样,通过基因技术强化人脑智商。不过唐若负责的并不是实际技术的部分,她负责的,是研究如何让多个基因改写同时在一个胚胎上进行,同时保证彼此之间没有严重冲突。

本质上,她认为自己的研究不关生物太多事,反而是更接近计算机程序算法。人脑就是一个世界上最庞大复杂的程序,而如今苏生集团在做的,就是要将这个程序升级,让它更强更有效率,唐若是保证升级的步骤不会互相干扰的那个人。

这个机密项目的名称是“天人”。

苏生集团开出数百万美元的年薪,但相应的则是严格到不近人情的安保措施,除开雇用如今已不多见的真人保安外,参与项目的人手臂下都植入了微小射电信号器,这是为了监控其去向,提防可能的商业间谍与绑架胁迫。同时,这个信号器还是唐若出入苏生集团大厦的身份证明,她的个人信息都储存其中。

唐若讨厌这样无时无刻不被监控的感觉,但她没法拒绝这份工作,她想象不出世上还有哪家企业或者科研所,能够让自己如此完美地施展才华。对人类胚胎的非必要基因改写从21世纪之初就是个敏感话题,一方面这项技术可以挽救无数先天缺陷的胎儿,另一方面却又给基因上的歧视分化埋下隐患。政府的态度一直很暧昧,没有像对克隆人技术那样划定死线,但相关的申请批准也是非常难拿到的。也只有像苏生集团这样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的企业,才能成为特例。

当然,这背后铁定少不了金钱和政治的龌龊,但唐若尽量不让自己关注那些事,这是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机会,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

通过层层严密的安检,她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在综合交流-区间拆分的现代办公理念下,私人的办公室已经很少了,大家都聚在广阔的大厅里,带着自己的移动办公单元,随心所欲地拼接合并,但这里毕竟是进行医学研究的地方,有些事依旧要遵循老旧的规矩。人员纪律比什么都重要,科研区域和休息区域也是分割开的。

每次想到这件事,唐若就觉得很有些滑稽— 一座全球最前沿的大厦,反而要在管理上使用最落伍的方式。

她今天心情说不上愉悦,办公室的四壁自动换成了苍凉的原野,碎絮般的灰云在远处飘着,四周都是及膝的衰草,被风吹得摇曳不止。心情不佳时,刻意活泼阳光的场景只会让人更阴郁,唐若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一般来说,休息场所的投影布置是不可以和公共区域太格格不入的,但唐若的身份让她有这种特权。

她刚换上白色制服,大厦内网的个人资讯就发出了提醒,她不经意地瞟了眼,本以为又是哪个男同事的晚餐邀请,不料那上面的消息却令她一下子僵住了。

107号孕体的状况出了问题。

芬格斯叫几个项目核心人员马上过去。

唐若都来不及去看其他几条消息—那些无非是关于基因改写技术受到的民众游行示威,她便匆匆出了办公室,朝会议中心赶过去,一路上碰见好些相熟的人,都只是敷衍地打个招呼。此时此刻,107号的状况是她最关心的。

“天人”项目的前期实验胚胎,他们团队这段时期工作的结晶,就在107号的腹中,可以说,她的价值比唐若脚下这座集团总部大厦还重要。

会议中心的门自动打开,她一走进去,耳边就传来了芬格斯的怒吼。一般来说,到了需要召开真人会议的地步,芬格斯都会火气不小。

“你们几个不长脑子的白痴!”项目主管唾沫横飞地冲面前的人咆哮着,“植入前那三次检查你们都是拿脚指头来思考的吗?那套检验程序我早就说过不要搞什么改进,而且居然一直到了现在才检查出来!”

“出什么事了?”唐若问。

芬格斯看了她一眼,好像才注意到她的到来,“不是你那边的问题,”这个大胡子前哈佛生物院院长努力调整情绪,虽然知道唐若有男朋友,不过他从见面那天起就在坚持不懈地想打动唐若,这会儿也不愿意表现得太失态,“我本来没想给你发消息的,肯定是气得疯了……107号的胚胎有问题,基因改写错误。”

“怎么会?”唐若怔了一怔,“是第几期改写步骤?为什么现在才—”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些吃白饭的编程员在干些啥了,你自己看吧。”芬格斯把桌上的平板递给她,他和唐若都是没有做视网膜植入物手术的人,总是离不开平板这样原始的工具,“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朝面前围成一圈的研究员猛挥手,那些人被骂得头都不敢抬。

唐若不是遗传学家,但平板上显示的问题有多糟,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SNP。CHD。

先天性心血管畸形,这种重中之重的点位本来是每次改写后的初查就该注意到的,选用配子的亲代双方基因都很优秀,这种问题肯定是改写导致的。“天人”项目的改写程度非常深广,从受精卵第一阶段,到胚胎前期分裂的第二阶段,再到发育过程中靠病毒导入的第三阶段,数万次DNA的剪切拼接工作,不可能以人力完成,高自动化的实验室处理设备是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基础,但再完美的程序,也是由不完美的人编写的。

出错在所难免,但她没想到会是这么低级又严重的疏漏。

“还有挽救的机会吗?”她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我可以再重新调整策略组,寻找合适的方案……”

“太困难了。”程序设计部的负责人尴尬地说,“前期的策略设计就已经是那样,胎儿发育到现在,连超声波检查都能查出问题,很多生理条件和基因表达还要考虑进去,光是模拟测试就要一段时间,很可能在这段时间内这孩子就死了。”

“不是孩子。”芬格斯阴沉地说,“是实验品。只要它还没从那个孕体女人的两腿间钻出来,就是‘它’,而不是‘她’。准备人流吧。早点解决这个烂摊子。”

在场的人都没吭声。

像有一阵冷风吹过,唐若有点发颤。

今天来见自己的女人很陌生,米娜不认识她,但觉得她长得很好看,而且似乎有种忧愁之情。

“她是第几次怀孕了?”那个女人问身边的护理员,她长长的乌发扎成松散的马尾,晃来晃去的,不像米娜一样,永远被修剪成齐颌的短发。米娜有点羡慕她。

“第三次。记录显示前两次的胚胎都不合格。”

乌发女人没再说话了。她沉默地注视着米娜,米娜还是那副有点傻气的笑容。

对方突然俯下身来,一只手轻轻搭上米娜高耸的肚子。

“我记得,”她道,“以前好像出过什么事,就是107号……她有自己的名字吗?”

“有的,她叫米娜。”护理员视线的焦点稍微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是在通过视网膜植入物查询,“您说的事,是她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去冲击恒温护育室,大概是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吧。当时闹得挺吓人的,护育室那边都是她的血。”

“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吗?”

“没办法,毕竟只是个智障者,不管是合同条款还是规章制度,她一概听不懂的。她的智力和四岁小孩差不多,连我们现在的对话也无法理解。”

米娜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护理员和乌发女人,脑袋微微歪着,目光里满是茫然,她只能隐约感觉对方是在谈论跟自己孩子有关系的事。

她们会带走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吗?

“听不懂,也算好事吧。”乌发的陌生女人叹了口气,“人流会在明天进行—”

米娜猛地抓住了她放在自己腹部的手。

乌发女人吓了一跳,想后退,但米娜死死拽着她不放,后面的护理员马上走过来,却没想到两个人加起来也掰不开米娜那只纤细的手。米娜的指甲陷进了陌生女人的手臂里,令她痛呼出声。

护理员拿起了神经麻痹器。

递质阻断剂从高压针头注射进米娜的手肘,她顿时力气全失,胳膊落了下来,在床沿边摇晃。病床自动弹出拘束带将她的手脚牢牢束缚。

乌发女人终于挣脱出来,直往后退了好几步,用惊魂未定的眼神看向米娜。护理员在一旁跟负责监管的医生报告。

米娜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不要,拿走。”她摇着头,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词,“不要,拿走。”

她只听懂了一个词,猫告诉过她的那一个词。

人流。

卡通画的配图,是冰凉的机械器具伸进她的下体,硬生生地拖出孩子。

那是,死亡。

就算是智力残缺的她,也绝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面临如此下场:连开始都没有就要迎接终结。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

米娜被带子绑住,动弹不得,只能以乞求般的目光望着乌发女人,嘴里呜咽不止,她觉得对方和这些护理员不一样,她也许会帮自己……

可乌发女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惨淡的阳光从天窗射入,米娜躺在病**,眼泪滑过脸颊。

随后赶过来的医生给她使用了安宁剂,他们不在乎米娜是不是精神状况有问题,更不在乎药物是否会对胎儿造成影响,反正上面已经指示过明天就要让她流产。

米娜没有搭理任何人,无论护理员还是医生。她在被注入药剂时一点反应也没有,往常每次打针她都会跟小动物一样害怕得缩起来。

她只是望着窗外茫茫云雾,双手放在腹部,像要守护自己的孩子。

她其实明白,这是徒劳。

临近黄昏,智能车进来给米娜送来晚餐,她没看一眼,但在摆好餐盘后,智能车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停留在她床前,机械臂递过来一样闪光的东西。

一把餐刀。

米娜被吸引了,她有点讶异和好奇地拿起餐刀。这把刀和她平时用的不同,不是3D打印的一次性塑料制品,而是不锈钢做的,而且开了刃。

这时,她丢在床头柜的平板突然亮了。

黑猫出现在屏幕上,它舔了舔爪子,接着用明亮的眼睛盯着米娜。夕阳的光芒刚好照在平板上,使得猫像裹在一团金色里。

“你,有选择的,机会。”猫对她说,卡通窗口跳出来,画中的米娜,站在两扇门前,一扇是手术室门,背后是光明,而另一扇则是有只猫站在前面,背后是灰与红的混沌,“保护孩子,逃走,但可能,死。或者留下,孩子,死。”

米娜长久地凝视着猫,后者也回看着她,不像那些跟她讲话的人类,猫没有催促或劝诱之意,只是静静地等她决断。两者的目光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深邃之处都是那样沉静和单纯。

米娜不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多数时候她就像个小孩,连吃穿都离不开旁人照顾。而离开这座大厦、独自踏入陌生的外界,对她来说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但她是个勇敢的母亲。

这就够了。

米娜坚定而缓慢地点了下头。

“逃。”她吃力地说,“我要,逃。”

“若?怎么了?”

丹尼尔觉察到女友在自己臂弯中辗转难眠,他低声轻问,顺便在她脖子上印下一吻。

唐若把他抱得紧了些。

“项目里有个做孕体的女人……”她小声说着,以往她是从来不会跟丹尼尔提起工作上的事的,但不知为何,今天她心里一直很难受,“我们要打掉她的孩子,她的第三个孩子,都快出生了,仅仅因为遗传缺陷……”

“她是跟你们集团签了协议的,不是吗?那是她自己选的。”

“不,不是那样。”唐若叹息了一声,“她是个智障者,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协议。”

“智障者?”

“项目需要完美的胎儿,若是检查出问题,便要立即打掉,不管怀了多久,也不管参与实验的孕体的想法,哪个女人愿意签这份协议呢。原本合格的孕体就很少,还要兼顾保密和社会舆论……他们用的是‘处理’这个词,可是本质上,本质上……”唐若的声音低下去,“我觉得那是,谋杀。”

丹尼尔感到她的语气和身子都在颤抖。

“嘘,不要这样说,宝贝。”他搂着她肩膀,安慰道,“那不是你的决定,你不是负责人,你没有罪过。”

“我没有罪过?我觉得我手上有血!”唐若的倾诉变成哽咽,她把头紧埋在丹尼尔胸膛,“今天我去看了她,那个叫米娜的女人,她才二十二岁而已,可是马上就要失去她的第三个孩子……她抓着我的手,求我救她的孩子……”

丹尼尔没有说话,他只能一直轻摇着啜泣的爱人,在残酷的现实前,苍白的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看着唐若如此悲伤的模样,他的心隐隐作痛。

落地窗外没有月色,呼啸的夜风卷动窗帘,暴雨的前兆已然来临,天空之上有闷雷翻滚。犹如上帝也在为这世间的悲剧而愤怒。

不知过了多久,唐若开口道:“丹尼尔?”

“嗯?”

“我决定了,我想要一个孩子。”

“若,你该多考虑一下,让这件事影响到你,不公平。我们可以多等一段时间再说……”

“不。”唐若有点固执地说,“不是你一直想要孩子吗?我现在同意了。”

“但不会干扰你工作吗?你每天都那么忙。”

“我不想再参与这个项目了,一想到那个女人乞求的眼神,我就没法平静。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可以让人拿良心去交换的。”

“我支持你,宝贝,不管你怎么决定,我永远支持你。”丹尼尔在她耳垂边喃喃,热气吹到她脸上,唐若觉得身上渐渐燥热。

她知道他的意图,而且这也正是她此刻想要的。

丹尼尔翻了个身,压住她的手臂,开始亲吻她。

但欢爱的云雨尚未真正到来,房屋智能管家的通信提醒就响了。

丹尼尔有点恼火地挥了下手,示意系统忽略请求,但奇怪的是系统没有反应,轻快的铃音响个不停。接着,不经丹尼尔的指令,通讯窗口自动弹出来,上面是警方的鹰徽。唐若惊叫一声,立马把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窗口中一个叼着烟的疤脸男人说,他注意到了两人尴尬的场景,不过就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我们是奥芙兰警署的,有些关于办案的重要事项,希望跟唐若女士沟通一下。”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丹尼尔愠怒不已,“你这是骚扰公民!”

“有些事,”男人轻描淡写地把烟挪到嘴巴另一边,吐出一串烟雾,“只能在晚上十二点说。我们要跟唐若女士谈论的是苏生集团的一些……项目问题。”

唐若和丹尼尔诧异地对望一眼。

“如果您不介意,”疤脸男人微笑着,“请现在出门,来伯利恒大道的花信咖啡馆喝一杯,就是那家24小时营业的,当然,我们请客。”

米娜用餐刀割开自己的手臂。

这把刀是专门用来吃生牛排的,锋利的刀刃轻易就分开了她的肌肤,血顺着手肘流到床单上,晕成一片殷红。

她很用力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痛得叫出来,猫蹲立在平板屏幕上,歪着脑袋看着她。一旁的卡通窗口反复播放着示意图:在左臂内侧切出口子,然后用刀尖挑出那个硬物,最后将硬物留在空调口处。整个过程简单到即使米娜也能看明白。

她的动作笨拙,再加上疼痛导致的颤抖,手中餐刀怎么也不听使唤,最后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弄得血到处都是,才把那个埋在皮下的东西挑出来。

米娜用愈菌纸巾笨手笨脚地擦掉流下来的血,然后在卡通画的指示下胡乱做了包扎。她来到墙角,踮起脚尖,把从手臂取出的生物芯片放在空调口里,暖暖的微风吹过她的指尖,不低于二十八度的恒温会短时间内骗过生物芯片,让它以为自己仍在人体内。

假使能看到米娜的这一系列举动,任何一位研究智力开发与教育的专家都会大吃一惊。常人光和弱智者建立信任都是件困难无比的事,更遑论让其按照自己的指示去行动。从迈入21世纪以来,生物医学的几乎每个领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与微电子和物联网有关的脑神经科学,但对于先天智障的患者,医生依旧没法治愈他们。干细胞疗法可以再生肢体,却弥补不了脑组织的缺陷,人类灵魂的寓所,其结构之精巧,还远非现代医学可以理解透彻。

猫和米娜之间的沟通互动,某种意义上来说,超越了人类此前在智障教育上的一切成果。

然而这场互动的双方都不在乎这件事,对猫和米娜来讲,这就和风会让树叶唱歌、雨露会让蘑菇一夜间冒出来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信任猫,因为猫眼中的那种感觉,让她相信它是真心要帮自己的。这样的理由在普通人看来可笑至极,但米娜的逻辑就是如此。

只是刚好碰上了可以相互交流的对象。仅此而已。

米娜试探性地推了下病房的门,这门没有把手,全靠电子锁控制,平时除了有身份识别码的医护人员没人能打开。米娜自己以前也想离开房间,可怎么都推不开它。

但在这个夜晚,仿佛要作为一切梦幻的开端似的,病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在她面前开启。

一台智能车等在门后。

米娜觉得自己认得这台智能车,她慢慢把手放在智能车“头”的位置,感受着它体内那熟悉的震动。智能车的摄像头抬了一下,在透亮的玻璃镜头后面,米娜找到了猫的眼神,沉静又纯洁。

“跟,我,走。”智能车发出猫那无性别的说话声。

米娜迈开脚步。

作为奥芙兰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苏生集团医疗总部大厦共有一百八十层。一至一百一十层是通常的医院用途,一百一十层至一百五十层是研究场所,一百五十层往上,是集团高层的办公室,以及支持整幢大厦运作的循环系统。

大厦从一百一十层的研究所开始,安保措施便极其森严,入夜后,除了值班的武装保安和各种监察设施,更有机械猎犬在楼道巡逻,就连大厦顶部的周围,也随时随地盘旋着携带枪支的无人机。

可以说,这幢大厦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智能车领着米娜在一百五十层的过道内穿行,她们经过一间间禁闭的病房,那里面住着许多跟她一样的孕体,应用于米娜腹中胎儿的基因改写前中期策略,已经在其中很多人的胚胎上实验过。她是这一群体中的最完美者,基因改写工程的结晶,虽然对她来讲,这点并无意义。

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救自己的第三个孩子。

走廊上的摄像头无处不在。它们的模样如悬在天花板的水滴,欲坠未坠,晶莹的表面又仿佛黑珍珠。这些摄像头是全景拍摄,相互组成的空间阵列可以完美覆盖每个角落,海量的视频全部交由计算机负责甄别,哪怕一只不该出现的苍蝇也能引起系统的警报。

米娜在它们冰冷的目光中走过,甄别软件在数据库中搜索到了匹配的特征,默认为安全目标。这些新添加的数据在仅仅几个钟头前甚至还不存在,但软件是不管这么多的,它的思维,只限制于照规则办事。

真正智慧的意义所在,便是突破规则。

和全景摄像阵列一样,一路上的红外线、压感器、气流报警器,还有一道接一道的电子锁,它们全部允许了她的通过。世上最强大的安保系统就这样在手无寸铁的米娜面前卸下了防备,如铁甲骑士在君王面前下跪。智能车在前方为她开道,像高举着权杖的司仪,所行之处,莫非王土,所巡之民,莫不臣服。

当然,这一切,米娜一概不知。

她只对门是怎么被打开的很好奇。这是汹涌的数据暗涛之上,她所能看见的最表层的浪花。

“怎么,做的?”她指着身后那一扇扇在她通过后自动合拢的电子门,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与兴奋。

“游戏。”猫从智能车和她手中的平板里同时回答,声音完美地重合,“最简单的,数独游戏。”

米娜轻轻“哦”了一声。她知道猫玩数独很厉害,比自己厉害,这就够了。很简单的答案,对她而言,就足以阐释整个世界。

她已经理解了暗涛最深处的原理。

智能车带她一直走到电梯门口。

为了获得最佳的视角,磁轨电梯都是修建在大厦表面的。因为具有极高的运行速度和安全性,搭乘时不需要担忧高空强风的影响。当它们运行时,从外面望去,就好像一排玻璃水珠在大厦表面滑落又升起。

此刻,一滴“玻璃水珠”恰好停到了她们所在的楼层出口。

“躲避,藏起来。”猫指示米娜,后者跟着智能车,有点茫然地跪下来,把自己缩在墙角一株特大盆栽的阴影里。

电梯门无声而开,一名手握多功能控制步枪的武装保安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条暗蓝色的机械猎犬,流线型的躯体美丽又强壮,猎犬就跟真狗一样边走边嗅,不时用发光的红色眼睛扫视四周。

米娜有点害怕地抱住了智能车。

“安静,安静,安静。”猫用耳语般的声音连说了三遍。平板屏幕和智能车的灯光都熄灭了。

对于已有八个月身孕的米娜来说,这么跪着很吃力,她尽量听从猫的话,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连呼吸都屏住了。

机械猎犬在盆栽前停下来。

它红眼的光芒透过叶子,在米娜脸上游移,米娜听见了它那钢铁利齿轻轻摩擦的声音。她的心跳得激烈,几乎蹦出胸腔。有那么一瞬间,人和兽的视线似乎撞到了一起。

机械猎犬嗅了两下,然后调转身子。在另一边的保安并未发觉异样。

他们往前走去。

米娜大大地松了口气,她想扶着墙站起来,不料跪僵了的膝关节却发出“咔嗒”一声脆响。

这声脆响在寂静的研究所中,是如此刺耳。

保安猛然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刚刚起身的米娜。

“站住!”他喝道,同时端起手中的步枪,“什么人?!”

米娜傻立在原地,她都不知道把手举起来,而对方在看清她样子的时候也愣了一愣。他大概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深夜逮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孕妇。

“Subdue(10)!”保安对机械猎犬下达指令,然而他一连喊了两遍,都没见猎犬行动。它本应当不需要人类的指令,就能自行做出反应才是。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

袭击来自他最想不到的方向。

机械猎犬一跃而起,保安回过头的瞬间正好看见它大张的嘴,猎犬咬中了他的咽喉,血像箭一样射出来,在天花板上泼洒出触目惊心的红。

保安无声地倒了下去,身子仍在抽搐,但命已休矣。

米娜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捂着嘴巴,没有尖叫,却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一些血溅到了她的脸庞和衣服上,她都没有发觉。

机械猎犬又撕扯了两下,才松开早已死掉的保安,它抬起头望着米娜,摇了摇钢铁的尾巴。

“快走。”猎犬用猫的声音说,“本地计算能力不足,数独游戏会输,系统已发出警报。快走。”

米娜仍然站着,一步也不动,始终没法从保安尸体上移开视线,在她如儿童般天真的二十二岁生命里,死亡从未以如此直白震撼的方式呈现。泪花在她眼里打转。

智能车、机械猎犬还有她手中的平板同时传来猫的话语:“不走,你的孩子,一样的下场。”

她浑身一颤。

在智能车和机械猎犬的前后推攘下,米娜以梦游般的脚步,跌跌撞撞走进磁轨电梯里。她在电梯的一角蜷缩下来,双臂紧抱着自己肩膀,不停地打着寒战。雨水渐渐打在玻璃外面,天空中电光此起彼伏,每一声雷响都让雨滴变得更密集,电梯开始下降。

她不想害那个人死的。她不想让他死的。她只想带着孩子悄悄地离开而已。

智能车的摄像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是,你的,错。”猫说,它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事实,“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米娜呜咽不断。

又是一道闪电,把暗夜短暂地点亮成了白昼,智能车的摄像头越过米娜的肩膀,看见了外面那些飞翔的东西。激光从瞄准器里射过来,在米娜后脑勺上跳动。

机械猎犬嘶吼一声,飞扑过去,把角落的米娜撞开,同时弹起身侧的陶瓷挡板。

射来的子弹比雨更密集,它们在贯穿磁轨电梯的强化玻璃后动能已经消减了不少,但仍旧打得机械猎犬站都站不住,反弹的弹头在电梯里激溅,到处都是耀眼的火花。米娜在这一片混乱中缩成一团,双手紧捂着耳朵,她不会尖叫,有的弱智者暴躁易怒,但她是那种极其安静的类型,就算受伤也只会小声啜泣,永远不会责怪那些伤害她的人。

电梯下降的速度陡然加快,猫同大厦安防系统争夺控制权的过程导致电压忽降忽飙,轨道的磁性也随之大幅变化,扯得电梯前后摇摆。下方的轨道已经打开了制动栓,但高速坠落的电梯硬生生撞开了制动栓,一路拖着两侧不断涌现的火花,朝大厦底部疾驰,将迟缓的无人机远远甩开。

如陨落的星辰。

在第二十层的高度,电梯开始减速,米娜重重撞上电梯地板,之后就一直被加速度压在地板上,她不再捂耳朵,而是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肚子。在母亲的意识里,孩子不论何时都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最后一刻,猫断开了轨道的电力供应,永磁体的强大磁力把厢体吸向轨道,仿佛电影里子弹时间的特效一般,电梯瞬间静止,接着砰然撞上轨道。布满弹孔的玻璃坚持到了极限,哗啦哗啦崩塌下来,幸而这些强化玻璃裂而不碎,并没有真正砸伤米娜。

她从扭曲变形的电梯厢体中爬出来,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智能车跟着驶出,停在米娜面前,它的外壳被反弹的子弹击得坑坑洼洼,黑亮的摄像头上也有一道裂纹。

“站起来。”猫说,“他们,快来了。会杀掉你的,孩子。”

米娜用手臂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小心翼翼地起身。她的动作很艰难,双腿都在战栗,因为被撞到的腹部疼得厉害。雨从天空落下,冰凉入髓,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与单薄的睡袍。

智能车的摄像头转了一下,看见她睡袍下摆有一缕红色晕开。

“抓紧,时间。”猫说。智能车伸出扶手架,这是为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准备的。

米娜努力吸了吸鼻子,一只手始终按在肚子上。她握住扶手架,在智能车的支撑下,一步一瘸地往前走。园区的出口离这里并不远,她听见了车辆经过的动静。

在她身后,苏生集团总部大厦如黑暗的天柱,将倾未倾,于不时划过的闪电中岿然沉默。

芬格斯被紧急电话从睡梦中吵醒,他不耐烦地揉揉眼,撑起身来,当望见床头投影是苏生集团的标志—十字架上缠绕的双蛇—时,心里顿时一惊。

“什么事?芬格斯?”被弄醒的情人在旁边抱怨道,她是研究所聘用不久的员工,当初芬格斯看重她的胸部更甚于她的简历,她长得和唐若还有那么几分相似,最重要的是一点不像后者那样对芬格斯保持距离,“又是讨厌的工作吗?……”

“闭嘴。”他喃喃道,挥手接通了通讯,一边在心里祈祷别是什么要命的大乱子,别是最糟的那种事。

“主管级警报:107号代孕体逃离了大厦。”安保系统的电子合成音毫无起伏地通报,“有人员死亡。”

107号?

荒唐。他想。那女人连穿衣服都离不了护理员,还挺着大肚子,怎么可能逃出去了?上天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吗?

“什么孕体啊?”情人抱怨着,“研究所里那么多人,干吗大半夜的操心这个……”

“给我闭嘴!”芬格斯大吼。他翻下床,开始在地上找裤子。

没等他把裤子套好,通讯窗口就闪了几下,切换成了加密路径。一个黑色的剪影出现在窗口当中。

“芬格斯,”集团总裁的声音传出来,“刚才的警报是怎么回事?有孕体跑了?你最好给我拿出解释来。”

“只是件小事故,我保证。”芬格斯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我们肯定能找回她。”

“我知道,我知道。”芬格斯的冷汗更多了,“我不会让事情闹大的,您大可放心。”

“最好不要让我和董事会失望。”总裁冷冷地说,“更不要激怒我们的客户,否则你连后悔的机会都不会有。”

投影关闭,通讯切断了。

芬格斯一屁股坐回**,他双手抱头,思绪如乱麻,情人这会儿也不敢再吭声。

“总部通讯,接曼莱茨。”他深呼吸了两次,尽量平复心情,几秒钟后,助理的头像出现在窗口中。

“出动安保武装了吗?”芬格斯问。

“出动了,但要在不惊动警方的情况下开展搜捕很难……”助理在屏幕上苦着一张脸,“107号孕体把生物芯片挖了出来,留在了房间里,现在只能靠入侵公共摄像系统来寻找线索。”

“她怎么会挖出芯片?她是个智障者啊!”芬格斯暴跳如雷。

“我们也没搞清楚,而且大厦安防系统显示有黑客活动的迹象,应该有人在暗中协助她。”

黑客。芬格斯越想越怕。除了美国中央情报局或者美国联邦调查局还能是谁?但他们有这种轻易攻入苏生总部防火墙的能力吗?难道是军方或者萨布雷恩企业……

“总部通讯,‘天人’项目,代号莉莉丝之胎,”现在最要紧的是立即采取行动,至于那女人怎么逃出去的事后思量也不迟,“登录人芬格斯·亚伯多,口令……”他的目光落到**的情人身上,盯得后者打了个寒战,“滚出去!”

等到情人抱着衣物慌慌张张出了房间,芬格斯才转回来,说出口令:“希伯来猎杀者。”

“口令确认,声纹确认,生物芯片确认。是否派遣猎杀者?项目测试尚未完成。”系统提醒道。

“这就是测试,”芬格斯眼里透出凶光,“派它们去追猎107号孕体!不管是谁在帮助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咖啡馆里人很少,这条街晚上本来人也不多,唐若不知道对方是故意选择这里还是仅仅是巧合—这里离苏生大厦只有两个街区远。

桌子中间的投影是一束郁金香,精致的叶与花瓣栩栩如生,几乎叫人闻得到香气,包间门外还有舒缓的音乐在飘**,但这布置和她的心情一点不配。

唐若的对面坐着疤脸男人,还有一个像是他同事的年轻警官。后者很礼貌,一见面就向她出示了警官证,而前者则完全无视咖啡店内禁止抽烟的提示,当侍者过来制止时,他把警官证举到了对方脸上。

“办案中,无关人士勿扰。”他悠悠喷出一口烟,挥挥手,“快点走啦,不然我控告你妨碍公务喔。”

“放松,斯兰铎,反正它会帮我把记录抹掉,不要在意这点小事。”

“你真的是警察吗?”唐若有点绷不住了,她嘴角抽搐了两下。

“你不信的话,请记住我的编号然后去警署系统查询好了。”疤脸男人朝她笑笑,把证件扔在唐若面前,“我的名字叫德欧克。拿走留证也可以,不过我可是要上你家来取的啊。”

唐若没碰那本脏兮兮的证件,上面的污迹很像是意面调料酱,“你们找我是要谈什么事?”

德欧克笑容不减,他对身边同事使了个眼神,年轻警官便立即取出一个灰色的方盒子,在桌上的投影界面上操作了一会儿。唐若看见他把盒子连上了咖啡店的无线网。

霎时间,桌面的郁金香和包间四壁的虚拟投影都消失了,露出白灰单调的墙壁真容。

“以防万一而已,”年轻警官对她解释,“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监视。”

唐若没流露什么情绪,但她右手搭上了左手臂。

“生物芯片也是一样,”德欧克随口揭穿了她的想法,“现在这个房间处在强干扰中,嗯,大概会打扰到外面那些听鸟音乐的高雅人士吧。”

“我男朋友在外面等着,”唐若冷冰冰地说,“如果超过十分钟,有些事会很不好收场。”

“用不了十分钟。”德欧克用手指叩叩桌面,稍微坐直了身子,“要说的事很简单:你是苏生集团‘天人’项目的副主管对吧,我们要你帮个忙。”

唐若没能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你怎么知道‘天人’项目?”

“作为FBI,我们不知道的事能有多少?不过这不是重点。”德欧克眯起眼睛,“我们在进行关于你们项目合法性的调查,据可靠消息说,贵集团的项目似乎和某军事组织有些扯不清的关系。”

“军事?胡说八道,我们的科研是单纯的医学领域,基因改写也是取得政府许可的,对大脑智能的提升还能变成兵器吗?”

面对唐若的激烈反驳,德欧克只是笑,“难说,”他道,“人类总是有办法把一切资源转化成武器,有战争就会有需求,而如今的东欧和中东都不缺战争。你说你们的科研工程有政府许可,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清楚这背后的灰色利益吧。”

“那跟我无关。我只是负责研究的人。”

“你在说谎。”德欧克的话令她心头一跳,“苏生集团的社会福利院也有猫腻,我听说有些被收容的智障患者莫名其妙不见了……嗯,听说而已,毕竟一群智障患者的生死谁会在乎呢。在数据上动手脚是很简单的事,但在自己良心上动手脚,就不大容易了。”

“我说了,”唐若从牙缝里挤出话,“和我无关。”

“行。”最终德欧克点点头,“咱不扯这些有的没的,直奔主题—我们需要你以隐匿证人的身份提供‘天人’项目的机密文件。”

“不可能。”唐若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和集团之间签有保密协议,就算我离开项目,协议期限内也不能泄露任何机密。”

“我们会为你提供保护。”

“我不需要什么保护!”

“仔细考虑一下,唐若博士。”德欧克身子前倾,“你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苏生集团的黑幕迟早会被揪出来,你作为项目副主管,逃不过舆论的谴责。而且不要忘了那些激进的唯人主义分子,他们对基因改写的痛恨程度和对人工智能差不多一样。记得供职于萨布雷恩的所罗门博士的事吗?去年那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我看过那个新闻,他是死于意外。”

“意外是最好的掩饰,也许哪天你也会被什么意外卷进去。”

“你是在恐吓我吗?我会告诉我的律师。”

“随你。但,仔细考虑我们的提议,唐若博士。你是站在时代前沿的人,利益冲突和社会变迁的风暴你是躲不了的。”

“你这样的人,能说出这种漂亮句子真是令我吃惊,但没什么好考虑的。”唐若站起身,“我不会和你们合作,你们以后也别再来打扰我。”说完她就转身朝门走去。

“你的房屋智能管家中有我们的通信方式。”德欧克对她喊,“如果想通了,欢迎随时来电。”

“谢谢提醒。”唐若头也不回地说,“我回去就删掉。”

等到包间门关上,德欧克往后一躺,双手交叠在脑后,“好一个厉害的女人,是不是,斯兰铎?而且她屁股很好看嘛。”

“她回去肯定要投诉我们了……”年轻警官大大叹了口气。

“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啦。喂,破猫,你倒是吭个声啊。你从头到尾都在听吧?”

桌面的投影重新启动,这一操作并没有经过灰盒子的防火墙许可,但猫的手段两人都见识过了,哪怕是严密防守的联邦调查局数据库它亦能随意进出,所以他们都不吃惊。

桌面上出现一只眼睛碧绿的黑猫,它的四爪和尾巴尖都是醒目的雪白。

“她符合你的要求吗?”猫舔舔爪子,问,“我对人的性格计算还不准确,但她似乎对‘天人’项目的非人道一面心怀罪孽感。”

“还行。”德欧克摊开手,“她内心还在斗争……但谁说得准呢?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心转意。话说,你这么厉害的黑客,为什么要主动帮我们找到合适的线人?而且你不是CIA(12)的人,不谈刑法问题,也不要钱。”

“我有我的目的。”猫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尽管它的一举一动都和真猫相似无别,但唯有那双眼,让人一看就明白它的不同寻常,“而且你们要在必要的时候回报我。”

“我不会提出那种要求。”猫说,“不过,也许时候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