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薛定谔之猫

宝树

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设想过一个实验:箱子里有一只猫及少量放射性物质,该物质大约有50%的概率会衰变,由此释放出毒气杀死猫;另外50%的概率是不会衰变,猫也就安然无恙。按照一般看法,在箱子里的猫或者是死的或者是活的,只是外面的人暂时不知道。但根据量子力学,当箱子处于关闭状态,整个系统就一直保持不确定性,此时的猫既是死的也是活的。科学界围绕着这个实验进行过无数次争论,但从未问及的是:那只猫自己是怎么觉得的?

—题记

窗户半开着,光子趴在窗沿上。阳光照在它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它向窗外瞧去,瞳孔变成了一条缝:4月的和风吹在小区花园里,树叶沙沙作响,草坪上光影斑斓。

猫眼中的世界色彩并不分明,接近昏黄色调,稍远处的物体都朦朦胧胧,但随着微风,草叶的清香沁入光子鼻端,混着泥土的气息、野花的芬芳、蠕虫的腥气……千百种微妙的气息糅合在一起,填补了颜色的缺陷,组成了一幅远比人类所看到的更绚丽多姿的画卷。

光子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伸直了腰打了个哈欠。下一秒钟,辛离就感到它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敏捷地从窗台上跳进了下面草丛里,脚上柔韧的肉垫让它落地时像羽毛一样轻捷,几乎感受不到冲击。猫咪钻进一簇灌木,如同猛虎—它森林中的表亲— 一样,开始了今天下午的狩猎之旅。

光子钻出灌木,正好看到一只蜻蜓悠然从草丛上飞过,顿时兴奋起来,追着它飞身扑击,想用前爪拍掉蜻蜓,但蜻蜓灵敏地躲开了。光子在它后面紧追,大步腾跃,让辛离觉得自己仿佛要飞起来。可惜蜻蜓还是技高一筹,明智地飞到了旁边的水池之上,点着水轻盈地离开了。光子这回没有了办法,只有无奈地走开。

“差不多是时候了。”辛离在心底告诉它,“我们去小花坛玩儿,也许能看到……他……”

光子好像听到了什么,迷惑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它从不听任何人的指挥,但最近有点奇怪,似乎在它身体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它听不懂的话。

不过在它的字典里并没有“思考”二字,既然这个原始的问题得不到解答,下一秒钟也就被它忘记了。光子嗅了嗅野花,轻松跳上了墙,沿着墙头走了一段之后,又通过一根树枝爬到了旁边的一棵柳树,然后是另一棵树,然后是树洞,然后是另一堵墙,然后是屋顶……

这是光子摸索过的一条路线,早就驾轻就熟。树上、墙头和屋顶,那是人类每天都能看到、却永远无法身处其中的世界。那是猫咪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相互交错,但绝不重合。

辛离是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人类。

辛离常常想—明知无用却总忍不住—如果那天她没有答应江薇出门去看那场无聊的电影,如果她在回来的路上没有抄那条捷径,如果她在捷径上没有在一个新开花店的门口看了半分钟,或者再多看半分钟,如果她早一秒看到那辆失控的小轿车……如果千万个条件中的任何一个稍有变化,她的人生就什么岔子也不会出。

三年间,她会像其他人一样读完初中,升上高中,和同学们过着热热闹闹又平平淡淡的校园生活,将来会上大学,甚至出国留学,而不是坐在家里的轮椅上,终日对着放着无聊综艺节目的电视机和唉声叹气的母亲。

光子曾经是这段黑暗岁月中最宝贵的安慰。两年前父亲把它从外面捡回来的时候,它只有巴掌大小,像一团小小的白毛线,饿得皮包骨头,惨兮兮地叫个不停。那时候它特别黏辛离,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她身上撒娇,缠着她喂自己吃的,晚上也要钻进她的被窝才能入睡。

但光子渐渐长大,身体也健壮起来。它变得越来越独立好动,经常出门玩个一整天,连影子都看不到。即使在家里,它也不再依偎在辛离身边,有时辛离想要抱它玩一会儿,却根本抓不到它。

辛离不禁妒忌光子,妒忌它悄无声息的猫步,风驰电掣的奔跑,甚至打个滚儿再站起来的本事。它的每一个灵巧动作都好像是在嘲笑她是个废物。辛离甚至有过一个恶毒的念头,打断光子的腿,它就可以乖乖回到她身边,陪伴她,依赖她。连她都被自己的卑鄙吓了一跳。

她越来越受不了光子,有一次,父亲把光子放到她怀里,光子却不情愿地挣扎,她恨恨地把它扔在地下,父亲说了她两句,她大哭了起来。父亲忙搂住她,问她究竟怎么了。

“连它都能又跑又跳,为什么我不能!”她歇斯底里地叫着。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也许……爸爸有个办法……”

辛离抬起泪眼,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是研究神经电子工程学的科学家,辛离截肢之后,他将研究重心转向了运动型小腿假肢,目标是通过神经电信号直接控制机械假肢,让它运动自如,但效果并不好,不是根本挪不动脚步就是姿势像螃蟹一样可笑,或许这次又有了新进展?但已经失败了很多次,她不敢再抱什么希望。

父亲把光子抱走了好几天,最后带着它和一个古怪厚重的头盔回来。

“这只是阶段性成果,还需要进行很多次实验,正式应用至少还得过三五年,”父亲的神色异常郑重,“而且这个项目要求绝对保密,我带回来已经是违反规定了……离离,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可这究竟是什么?”

父亲神秘地眨了眨眼:“你不是很羡慕光子能跑能跳吗?你再也不用羡慕它了,因为……你就是它。”

父亲告诉她,那个古怪头盔叫作“脑电波传感仪”。他在光子的脑部植入了一个很小的芯片,能够将光子所看到、听到和感知到的一切以电磁波的形式传到头盔里,再通过感应电极传入辛离的脑海,令她身临其境,而她自己的脑电波也可以传到光子的大脑里。

辛离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听明白了一点:她可以通过光子的身体,重新行走和奔驰在外面的世界上。

光子来到小花坛,这是小区花园中一个隐秘所在,被树木环绕,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它躺在草丛里睡了一会儿。辛离感到了那种似乎沉睡在母亲子宫中的感觉,长大的人类已失去了这么纯粹的睡眠。光子好像做了个梦,那梦境与人类的完全不同,似乎有什么东西,却若有若无,无法捕捉……

周围有脚步声传来,光子警醒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衬衫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他看到猫咪醒了,露出了好看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光子放下了警惕,它认识他,这家伙常常给它些好吃的。

辛离也认识他。他叫高枫,她曾经喜欢过的男生,不,应该说现在还喜欢着。自从她通过光子的眼睛重新看到他之后,再一次,她感到高枫在抚摸她的头和脖颈,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烫。

高枫是辛离小学时的插班生,在她十岁的时候忽然闯入她的生命。他们一度是同桌,那时辛离很讨厌他,高枫在第一次期末考试时就以所有科目的满分把她从全班第一的宝座上赶了下来。作为大教授的女儿,辛离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她发誓要迎头赶上,但自信却被高枫一次又一次地碾压。

到了初中,他们总算打成了平手。高枫的数学头脑好得匪夷所思,不管什么难题怪题都能解开,得奖无数,但也许是理性思维过于发达,文艺方面的天赋就略显不够,虽然语文成绩也属优秀,但写不出有才华的诗文来。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一个班,但高枫却硬是加入了文学社,想要征服这个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结果没少受辛离这个文学社社长的嘲笑。

最后,他们达成了交易。高枫帮她补数学,她帮高枫提高文学,教学范例是—她自己写的小诗,她骗高枫说是席慕蓉写的,高枫竟然傻呵呵地把她的几首歪诗都背了下来,让她暗自笑破了肚皮。

就像其他经常在一起的男生女生一样,同学之间开始传他们的谣言。辛离当然不会主动说什么,女孩儿要有她的矜持。她等着高枫开口,她会考虑个几天再给他机会。不过她又想,不开口也没有关系,他们好像可以一直这样到……很久很久以后吧。

“很久很久”不过是一年多的时光,十五岁的秋天,车祸就那样发生了,将她的未来彻底击碎。高枫来看过她,很多次,但她根本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好几次都给他吃了闭门羹。初中后,她不肯再升学,最近两年,他们的生活再也没有交集,虽然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两个月前,她才通过光子的眼睛再次在小区里见到了高枫。他已经高了至少十厘米,比以前健壮多了,不但没有长残,而且五官也越来越立体、棱角分明。她发现自己还是那么喜欢他,甚至更喜欢他。

然而……她现在只是一只猫。

光子被高枫摸得开心,伏在花坛上,微闭着眼睛,喉咙里打起了呼噜,那种原始的身体快乐也引入辛离的脑海,让她觉得浑身舒畅。她有些害羞,又有些欢喜,他会不会抱一抱我呢?什么啊,应该是抱光子……

这时高枫却放开了猫咪,拿出手机发短信,一边自语:“怎么还没来呢?这家伙每次都这样。”嘴角却带着奇妙的笑意。

辛离有点奇怪。她知道高枫每天傍晚都在小花坛这里运动一下,顺便看看书或者背单词,但基本是一个人。他在等谁呢?是哪个哥们儿?不,他的神情不会是那样的,辛离隐隐感到,那会是一个女孩子。也许是江薇,一只叫妒忌的毒虫在撕咬她的心。

“我们看看是谁,光子。”她在心里说。

该死的光子这时候却不听她的指挥了,它看到一只麻雀正在灌木丛里蹦跶,身体的本能再度燃起,一个箭步朝它冲了过去。

光子正在树丛里折腾,辛离就听到高枫的声音说:“现在才来,下次不等你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哼,你敢!”却不是江薇,她的语声轻柔如水,这嗓音却清脆爽朗,辛离觉得从未听过,但又有种怪异的熟悉感。那是谁呢?

“我就敢,怎么样!”

“好哇,我现在就走。”

“别别……我错了还不行吗?”

听到说话声,光子总算扭过头,看到高枫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站在一起。对它来说事不关己,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辛离却浑身僵硬,连血液好像都要凝固了。那女孩的身影还有些朦胧,但是看上去……看上去……

“好好,我错了好吗,辛大小姐!”高枫笑着告饶。

那女孩嫣然微笑,转身向着光子的方向走过来,走进了它视力的聚焦范围内。她身材窈窕,长裙飘飞,美腿无瑕,而且—长着一张和辛离一模一样的脸。

“离离,你今天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一样?”晚饭时,父亲奇怪地问辛离。

辛离摇摇头,刚才亲眼看到的一切,她实在没勇气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了,父亲也会以为那是幻觉吧?

但那会是什么幻觉,她的幻觉还是光子的幻觉?似乎都说不通。她怔住的时候,那个辛离给光子喂了一根火腿肠,摸了它好一会儿才和高枫一起走开。一切都太逼真了,怎么可能会是幻觉?

“爸,你说猫会不会得……精神病,产生幻觉?”

父亲想了想:“不是没可能,不过应该不会有人类那么复杂的精神问题,毕竟它的大脑要简单得多。”他指了指正在一旁睡大觉的光子,“你发现光子有什么问题吗?我看挺正常的。”

“没有没有,我就随便问问。”辛离忙摆手。

“要有什么问题,可能是脑波传感仪产生的副作用,你要及时告诉我。”父亲严肃地说。

辛离答应。父亲似乎又想到什么,手里举起一筷子菜,却不往嘴里送。母亲捣了捣他,父亲忽然笑了起来:“没什么,我只是想到,那只薛定谔的猫会不会被搞成精神病。”

辛离曾经听父亲提起过:“就是那只实验里半死半活的猫?”

“不是半死半活,是生死叠加态。”父亲说,“因为量子效应,在打开箱子之前,它就是一堆发散的波函数,既是死的,也是活的,也许还是半死不活的……可怜的猫咪。”

“如果把一个人放进那个箱子里会怎么样?”辛离好奇地问。

“不会发生什么。”父亲笃定地说,“人具有自我意识和观察能力,能够让波函数坍缩。他可以察觉到有没有毒气,当然也知道自己有没有死。”

“那猫难道就察觉不到毒气吗?猫的嗅觉可比人的要灵敏多了。”辛离不服气。

父亲怔了一下:“猫?嗯,猫当然有感觉,但是没有自我意识—”他皱起眉头,仿佛陷入了苦思。

“吃饭吃饭!”母亲不耐烦地说,“菜都凉了,吃完饭再聊!”

可是饭后,父亲接到了研究所里的紧急电话,匆匆离开了,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辛离给江薇打了一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到高枫的事,江薇的答案却大出她所料。高枫这几天去北京参加一个计算机竞赛,根本不在市里。

“那个……最近有没有跟我长得很像的……一个女孩……”

“什么很像?”江薇明显一无所知。

“没什么。”辛离敷衍几句,挂了电话。

难道真的只是幻觉?辛离思前想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得去的解释,也许她在什么时候睡着了,那些从光子眼中看到的景象,都只不过是自己的梦境。

但那是何其真切又何其残忍的梦!她闭上眼睛,还可以看到阳光洒在那个“辛离”身上,她步履轻盈,裙袂飞扬,脸上都是幸福和自信。那本来应该是她的模样。

也许正是因为渴望,她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此后很多天里都没有什么异常。光子依然快活地出没在小区的花草树木间,有时候也能看到高枫,但“辛离”毫无踪迹。辛离开始有些怀念那个梦境,那个真实得太不真实的梦。

随着脑波感应的日益熟悉,辛离也越来越能够沉浸到光子的世界里。父亲说得没错,猫压根没有自我意识,看到小老鼠它就会直扑过去,看到大狗它就会扭头逃走,看到一个新玩具就会去拨弄一下,但脑海里根本不会有“我要吃掉它”“我要逃跑”之类的念头。它有感知,有欲望,有疼痛与舒适,但在这一切的中心,却是奇异的—无。

如果把光子放进薛定谔的箱子会怎么样?辛离也想着这个问题,毫无疑问,当毒气放出来的时候,它能够嗅到,也会中毒而死。但生和死本来就混糅在一起,既有毒气,又没有毒气。它抽搐着死去了,与此同时,它也舒舒服服地在箱子里啃着一根鱼骨头。它能感受到相互矛盾的一切,因为它没有一个确凿的“自我”进行观察。

猫活在每一种可能性里。

随着脑波之间的交融,辛离能够指挥光子干更多的事。有一天,她让光子穿过小区,跑到街边,在那里漫步。辛离已经好久没有上街了,她受不了街上人的目光围观。那种看到一个妙龄少女坐在轮椅上的好奇与怜悯,比蔑视的冷眼更让她无法忍受。

不过通过光子的身体,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行。街上新开了很多店面:书店、蛋糕店、咖啡馆……街尽头还有一家新开的大超市。

辛离还是有点难过,她无法自己走进任何一家店里。光子当然毫不在乎,它走累了,也不顾众人的目光,就在超市门口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你看,好可爱的小猫啊!”在超市门口,一个陌生女孩蹲下来抚摸着光子。光子也没脸没皮地蹭着她。

“咦,这小猫好像是我家楼下的。”另一个女孩说,声音清脆明快,带着说不出的熟悉。

光子抬起头,就又看到了那个“辛离”,她穿着高中的漂亮校服,一头利落的短发,正笑眯眯地看着它。

辛离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好想养只猫啊。”那个“辛离”一边喂着狼吞虎咽的光子一边说,“可是家里不让,而且上大学以后,很快就不住家里了。”

“出去以后,让你那位高帅哥给你买一只嘛,反正你们肯定是在一起住啦。”女孩促狭地对“辛离”挤了挤眼睛。

“瞎说什么呢!”“辛离”羞恼起来,“看我不撕掉你的嘴!”

两人起身,笑着跑远了。光子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辛离不敢相信地摘下头盔,打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她忙又再戴上头盔,却发现光子并不在大街上,而是在花坛边上休憩。片刻之间,光子就能从几百米外回来吗?她问光子,光子自然听不懂也不会回答,只是懒懒地抖了抖毛。

辛离从父亲那里拿了好几本量子力学、平行宇宙之类的书籍,吃力地研读起来。一个概念渐渐成形:每一种可能都会在一个世界实现,一个个世界叠加在一起,无限丰富,无限混沌。拥有“自我”的人类总是要确定自己,总会落入某种可能性,所以只能居住在其中一个世界里。但是猫不同,它们不需要自我,也就不需要固定任何可能性,那只在箱子里的猫可以又活又死,光子也可以在不同世界里穿梭。无数个光子的意识彼此并存,相互交变。

在另一种可能的生活中,三年前的辛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仍然走在自己正常的人生轨迹上,甚至和高枫在一起。而因为她安然无恙,光子也就不会被父亲收养,辛离自然也不认识它。这样一切都能说通了。

还有个“辛离”,辛离想。辛离仍然在本来的世界里好好地活着,多好啊。

两天后,通过光子,辛离再次看到了“辛离”,她正和母亲亲热地一起散步。

五天后,“辛离”和高枫在一起练习英语对话。

七天后,“辛离”骑着自行车从光子身边经过。

她越来越能把握光子切入那个世界的方式,那是一种半梦半醒间无法言传的转变,见到“辛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候见到的“辛离”还有微妙的不同,也许每次进入的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但那些世界都大同小异,无非是留长发还是短发,穿绿裙子还是红裙子的区别。那是她本来的自己,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这个世界,这个在三年前因为一个极小概率而形成的世界里,一切才完全不同。可她为什么不在其他世界里,而要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这里?这个让她再也站不起来的世界?

在其他世界里,“辛离”正如她本来应该的那样成长,甚至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好。高一时,她参加省里的英语演讲比赛,荣获一等奖,同时在文学刊物上发了几篇作品,很多读者喜欢,甚至得到了知名作家的奖掖。

“辛离”和高枫的感情也水到渠成,从二人的对话中,辛离才知道,在去年的情人节,她收到了十几封情书,得意扬扬地念给高枫听,高枫憋红了脸,把那些情书都抢过来撕掉了。

“你什么意思啊?”“辛离”对着高枫嚷。

“你才多大啊。”高枫义正词严地说,“别去和那些小流氓约会,就算要……要约会也只能和……和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于是他们偷偷约会起来,如胶似漆。辛离就这样奇异地仰望着自己的另一种生活,为自己而自豪,为自己而叹息。

“辛离”却有更强烈的雄心壮志,一天,光子听到她对高枫说:“现在高中可以直接申请国外的大学了,何必还走高考的独木桥?高枫,我们一起出去念多好!”

“我……我没想过这个。”高枫挠挠头,“这很麻烦吧?我英语也不够好……”

“你怎么还不如小学有自信?”辛离白了他一眼,“我上次英语竞赛认识一个学姐,就是自己考出国的。不就是去考一个SAT(“美国高考”)吗,我们都可以去。”

“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听我的吧!”她目光炯炯,神采飞扬,“如果不实现这个梦想,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辛离望着她,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才是她本来的生活!去努力拼搏,领略这世界最美丽的风景。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她就是那个“辛离”。可如今的她,残疾的她,瑟缩在家里,连普通的大学都上不了。

但真的上不了吗?辛离知道,如今大学基本上不会因为残疾而不录取她,她戴上机械假肢基本也能生活自理,她只是太在乎自尊,不想被人笑话,更不想被人怜悯。但那有什么关系?光子可从来不在乎这些。

也许现在也不晚,也许她还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爸。”晚上她走进父亲的书房,吞吞吐吐地开口,心中却已坚定,“我……我想参加明年的高考,现在还来得及吗?”

参加高考对辛离来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报考资格上的问题,父亲设法解决了,她只需要花一年时间学完高中的课程并完成复习。她本来基础不错,父亲又给她找了几个靠谱的家教,加紧点应该够了。

辛离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补课,一忙起来,跟着光子前往平行世界的旅行减少了很多。而且,她暂时也见不到“辛离”和高枫了,为了提高水平,他们已经前往广州参加一个昂贵的SAT强化学习班,上完后会直接去香港参加考试。但光子的活动范围只有小区周围,对他们的近况也无从得知。

不过有一次,光子带着她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中。那天,辛离在路上看到了她的父母,这本身不稀奇,但他们看上去有点奇怪,好像比平常老了好几岁。母亲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父亲搀扶着她,头顶也多了很多白发。辛离忽然意识到,这次光子进入了另一个可能世界。

光子看到,他们的神情平淡而漠然,步伐不紧不慢,说的也都是一些家常闲话:今天中午做什么饭,家里的花该怎么浇水,电费交了没有,等等。没有任何稀奇的地方,但辛离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的诡异感越来越强烈。

父母进了楼门。光子不便再跟上去,正在门口蹲坐着,却看到邻居马叔马婶带着儿子说说笑笑从楼里出来,那才是一个家庭的样子。

蓦然间,辛离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在哪里:父母在讨论家事的时候,压根没有提到她。甚至没有任何她还在这个家里生活的蛛丝马迹。这是为什么?

在这个世界里,她死于那场车祸。

辛离摘下头盔,额头冷汗涔涔。她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已经足够悲惨,却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不幸得多。

她就是薛定谔的猫,那只既活又死的猫。

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幸与不幸。

辛离再次看到“辛离”,已是秋叶飘零的时节。“辛离”孤零零地拖着行李箱,拖着步子走进了满地黄叶的小区。这次她的考试似乎不太顺利,留学之梦大概得推迟几年了。辛离并没有太在意,无论怎么说,她也比自己强太多了。

此后“辛离”许多天都早出晚归,光子也不怎么能见到。转眼两个月过去,到了隆冬。今年的冬天雪很大,光子也不想出门,舒舒服服躺在家里的暖气包边上打盹。在它的梦寐间,辛离有时候能穿到另一个世界流浪的光子身上,它只能躲在楼底的暖气管道边上,靠着偶尔能逮到的一两只老鼠,瑟缩着苦挨严寒。但没关系,一觉起来,它就会在享用不尽的猫罐头边上,过着另一种生活。

一天早上,辛离进入这个世界时,发现光子在外头找吃的,却见到了高枫一早就在外面转悠。光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围着他喵喵叫了起来。高枫神色焦灼,看着它叹了口气:“今天没工夫喂你了……辛离不见了。”

光子一震,抬头看着他,宛如能听懂人言。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高枫对它说,其实是自言自语,“我不该提分手的……她要我陪她出国,可是我根本不想出去念,我早点跟她谈清楚就好了……结果最后大吵一架,我没去考试……她SAT也考砸了,回学校又被好些人嘲讽,压力太大,模考也一落千丈……我一直在赌气,也不接她电话……昨晚她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的?辛离难以置信,那个几近完美的“辛离”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我打她手机,结果她手机竟然扔在了附近草丛里……我们真的很担心她……一晚上都找不到……警察也不受理……万一碰到坏人……”

光子嗅了嗅“辛离”的手机,嗅到了熟悉的淡淡气味,顺着风,一丝同样但更细微的气味透入它鼻端,就像是远处传来的缥缈呼唤。辛离想起猫的嗅觉灵敏不下于狗,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光子蹿了出去,跑出几步后,发现高枫没有跟上来,回头高亢地叫了几声,又往前跑了几步,一边跑一边回头。高枫有点明白它的意思,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地跟上了它。

辛离生怕“辛离”是坐上车离开了,那就不好找了。但她的气味一直在路边延伸,显然并没有上任何车。走过了好几个街区后,她的气息出现在一个小酒吧里。但此时酒吧已经打烊,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光子又嗅了嗅,发现辛离的气息在酒吧另一边出现,还较之前更浓,代表离现在的时间更近,但这次混进了浓厚的酒气,单从气味上就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辛离心急如焚,驱策着光子不住地狂奔,高枫在后头跟着。它又穿过三个路口,两条巷子,发现辛离的气味进了一栋二十多层高的写字楼,晚间电梯停运,她似乎从楼梯间爬上去了。她到这里来干什么?辛离有一种不祥之感,她让光子拼命爬上去,两层、三层、五层……光子累得不行,快爬不动了,但这不是休息的时候,她拼命催促着可怜的猫咪。快上去啊,光子!

气味一直向上蔓延,最后,当光子累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楼顶的天台上,高枫用力推开门,凛冽冰风扑面而来,楼顶都是积雪,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女在天台的边缘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辛离,你干什么!”高枫大喊。

“高枫……”“辛离”回头,一身酒气,竟吃吃笑了,“你……来干什么……我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什么事那么严重啊!你先下来,什么事都可以解决……”

“关你什么事!”“辛离”叫了起来,声音异常凄厉,“如果不是你,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现在已经太晚了,太—”

她又倒退了一步,脚踩在滑溜的冰层上,整个身子向后一仰,竟完全悬空。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一团雪白猛扑过来,死死咬住她的脚跟,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那猫的力气一时大得异乎寻常,让她多停留了一秒钟,但下一秒钟,她带着那只猫一起坠下。

整个世界化为亿万碎片,在他们周围旋转着。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那只猫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猫眼宛如时空隧道,通向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和无穷无尽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在她眼前掠过。

蓦然间,下坠之势止住,因为被光子拖延了一下,高枫及时扑过来,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大吼一声,把她拽了上来。

光子却如丧失意识一般松开嘴,坠了下去,连调整姿势的挣扎都没有。“辛离”和高枫眼睁睁地看着它变成了一团血花。

它融入大地,化为虚无,又无处不在。

“离离。”初春时节,辛离正在看一本英语读物,母亲走进房间,“高枫在楼下。”

辛离讶异:“高枫?”

“你的初中同学高枫,他听说你最近病了,特地来看你的。你想见他吗?”

辛离心中五味杂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轻声说:“好啊。”

她已经两个月没见到高枫了。

那次辛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父母说,她已经昏迷了近一个月,医生也查不出原因。她又留院了好几天,直到确定没有大碍,才出院回家。父亲说可能是脑电波传感仪不稳定导致的问题,再不敢让她使用。但辛离明白,一定是另一个世界的那次意外导致的。

在楼顶的生死之际,她打破了自我意识的藩篱,和另一个自己融合为一,才发觉事情的真相。

“辛离”的确遇到了大麻烦。去年年底,她考试砸掉,又和高枫分手,因为平素太高调,被人趁机大肆嘲讽,成了笑柄。她郁闷之下,被同学拉去酒吧喝酒解闷,认识了几个社会男女,半醉半醒时吸食了一种奇怪的粉末,飘飘欲仙,竟因此成瘾。那些人想趁机控制她卖身,她不甘堕落,又无力摆脱,更不敢告诉家人,所以拿到毒品后,爬到了大楼顶上,想在最快乐的时候告别世界。

辛离又是震惊又是痛惜。她曾以为“辛离”是理想的自己,但她现在知道,辛离就像温室中的花朵,内心比她的更脆弱,一遇到大的挫折,就被打得再也站不起来。

无数的可能世界中有无数的辛离,但没有谁能保证绝对幸福,或迟或早,每一个辛离都会遭逢不幸,就像世上所有人一样。辛离以为可以在别的世界找到安慰,但她错了。每个辛离都必须面对自己的命运,自己扼住它的喉咙。否则,甚至死也不会是解脱。因为她们—

都是薛定谔的猫。

她望向光子,光子在她脚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一个光子死了,还有无数光子活着,它们又活又死,它们方生方死。它们全不在乎,就像如今的辛离一样。

辛离不知道如今另一个“辛离”怎么样了,她们的灵魂在一度相遇之后又分开,但她们都知道了彼此以及其他无数自己的存在。刹那间,她们历经沧桑,又浴火重生。在灵魂深处,她就是她们,她们也都是她。

她们会相互支撑,走向未来。

“离离,”母亲进来说,“高枫在客厅里,你让他进来还是……”

“不,我出去好了。”

辛离放下书,站起身,抬起刚学会使用的机械腿,一步步走了出去。

我与猫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捡来一只小猫,把它从小养到大,又在许多年中陪伴它慢慢变老。可以说,我在它身上倾注的情感比对自己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不得不承认,猫对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我返乡、出国、回国、搬家……猫咪不可能一直陪伴着我,有时不得不寄养在他人处,只要寄养的时间稍长,猫对我就和对一个陌生人无异。有一次,我离开它一年后回来,热情地去看望它,奔向它的动作稍快,它竟然吓得躲到床底不出来了!不过猫咪性格不错,即便早已忘记自己的过去,只要拿出一点好吃的,也很快能够友好地相处了。

爱是一种奇妙的状态,虽然无法得到回报,但我仍然爱着这个小生灵,把它的快乐当成自己的快乐,并让我能够想象进入它的视角,理解它的感情与思维—如果有的话。相比起人甚至狗来,猫的世界异常简单,它无需在和人或其他动物的关系中获得爱的满足,因为它本来就没有一个自我,眼中自然也就没有别人。但大千世界仍然丰富多彩地在它面前呈现,对它来说,相当于世界自行展开,快乐在其展开中自动充盈。这种简单对成人来说,却接近于道家“忘我”的至高境界了。对于薛定谔之猫的思考,部分也来源于此。

其实关于少女的故事也部分来自它。这只猫咪从小就摔坏了脊椎,无法奔跑和跳跃,只能看着同伴们在墙头树上逍遥自在。当然我仔细观察过,发现它并没有任何的焦虑或抑郁,对它来说,世界大概本来就是这样的。它失去的一切,旋即也就忘记了,更无需和同类比较。

猫咪十二岁的时候,我家中要迎接小生命的诞生,出于现实考虑,不得不又将它寄养在朋友家里,好在朋友对它也十分宠爱,让它安享晚年。一过数载,还没有等到接回来的契机,猫咪已经老得永远闭上了眼睛。当然,这只是对这个宇宙而言,而它的意识并不囿于这里。而在其他无数世界,它还悠然自在地活着,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