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要活下去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在正是考验自己的时候了。

党组织根据目前的形势,作出了新的决定。而偶发的事件,又促使了这一行动的爆发。

早晨,金真拖着沉重的脚镣,跟其他人一起走向洗脸间。在他走到十六号门前时,号子里有人投给他一张条子。这种疏忽的举动,完全出乎金真的意外。他没来得及拾取,却给值日的看守发现了,他飞快地赶来抢夺。旁边看着这桩事的人,都急得心头发跳,唯恐这里涉及到重要的秘密。正当看守弯下身子,伸手去抢那条子的一霎间,金真急中生智,从他屁股后面使劲一推,他冷不提防,一跤摔得老远,头碰在水泥地上,忍不住疼痛,“嗳唷,嗳唷”地直叫起来。有人趁机将条子拾走,另外丢个不相干的纸团在那儿。

看守跌得头昏眼花,一时爬不起来。这时,和金真同在看守背后的沈贞、郑飞鹏,便打定了主意,由他们来承担这桩祸事,免得久病尚未复元,而工作又特别紧张的金真再受折磨。于是,他们便装做既害怕、又抱歉的样子,上前把看守搀起来,并低声下气地连连打着招呼:

“该死,该死,我们跑急了,竟闯出这样的大祸,千万请求原谅!”

“瞎了眼睛的狗蛋,快拿纸条给我看!”看守气得眼都红了。

郑飞鹏连忙拾起纸团给他,仍不断地认错赔罪。

“狗蛋,想欺骗老子吗?”

“哪有这事!哪有这事!请你……”

“好,等着瞧吧,狗蛋!……”他急忙锁上号门走出去了。

金真见看守走了,连忙打开条子,原来是自己起草的一份通告,号召难友们团结起来,准备好一切,为争取白日开封,改善生活待遇而斗争。它已传遍了看守所,现在又回到金真手里。金真暗暗称幸这条子没落到敌人手里,否则,第一次的斗争就完蛋了,那对今后的工作,将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

金真马上把条子毁掉了。他估计狱吏们不会就此放过这件事的。好在事无实证,而情况发生时,包三等人又不在场,事情就好办多了。现在趁包三还没回到号子里的机会,金真便对全号的难友作了布置。

果然不到半小时,二科姓温的科长根据看守的报告,他臆断这张条子一定和看守所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情况有关,便亲自进来实地检查了。那家伙约莫五十来岁,头发已经花白,瘦瘦的脸上眼露凶光,十足是个吃监狱饭的老奸巨猾的家伙。他查看了一圈后,凶恶地向金真他们瞅了一眼,似乎在暗示:凭你多么狡狯,在我面前没有戳不穿的花招,还是识相点好!

接着,金真号子里的难友全被提出去了。院子里挤满了大批武装看守,恶狠狠地只等一声令下,便动手用刑。

姓温的问全号子的难友:

“纸条在哪里?知趣的,快交出来!”

大家按金真布置的一套回答着: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就是被你们拾去的那个纸团团。

于是,姓温的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沈贞和郑飞鹏身上了。

他们还是打躬作揖,一迭连声说:

“该死,……该死,……请求原谅!”

那科长气得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两边的武装看守见科长这样,更是磨拳擦掌地摆出一副吓人的威势。

“实在就是那一个废纸团,看守先生自己也看过的。”两人仍然装做诚惶诚恐的样子说。

“刁贼,不用装腔作势,免得自讨苦吃!”姓温的站起来,指着他们的脸。

“事实如此,叫我们怎么讲呢?”有人故意喃喃地说。

“刁贼,我知道你们在捣鬼,准备闹监!不吃苦,哪肯讲实话?”他脸上的肌肉颤动着,望了望武装看守。

“把我做死了,我也只能讲这样的实话!”

金真这时愤怒得要冒火了,但为了工作,强自抑制着。

“你也是坏蛋!”姓温的一眼瞥见金真,愤愤地说。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请科长明察!”金真忍住了气愤,平静地说。

“你不能偏听看守的诳报,冤枉好人!”郑飞鹏怕牵连到金真,连忙挺身出来说。

“一点也不冤枉他们,科长!”看守插嘴说。

“这两个囚犯最坏,你们替我做死他!”他指着沈贞和郑飞鹏对看守说。

一群如狼似虎的野兽,拥向郑飞鹏和沈贞,狠狠地毒打着。

在狱吏的酷刑毒打下,沈贞、郑飞鹏显出了叫人折服的坚强不屈的精神。郑飞鹏警告狱吏们:

“你们这样逞凶冤枉好人,后天是我的庭期,我要依法控诉你们!”

姓温的下不来台了。他想,自己一生中不知处理了多少犯人,可没有遇到过这样顽强的人。但没有实证,又恐他真的向法院指控,不敢过分地伤害他们,只好愤愤地吩咐看守们:

“把他们关到禁闭室里去,等以后算账!”

沈贞和郑飞鹏被打得血淋淋地拖进了禁闭室。

“不兑现,毋宁死,坚决绝食!”

沈贞等受刑、挨打,激起群众的愤怒,于是反对无理压迫,要求改善待遇和白日开封的斗争就此揭开了序幕。

清晨,熹微的阳光才透进狱中时,看守所里全体囚徒齐声喊出了绝食的口号。几千人的洪亮的吼声,震撼了整个看守所,响彻云霄,向四面播开,使这个古老的城市受到了意外的震惊。

几天前,各个号子按照统一的部署,先后提出了几乎是全体签名的报告,要求狱吏取消酷刑,改善待遇,白天开封。开始,狱吏每接到一个报告,总是把整个号子里的难友,提出去臭骂一顿,威胁说,这种行为是反抗政府的犯罪行为。后来,报告越来越多,他们感到老一套的办法不行了,就日夜不息地加岗戒严,企图用武力把难友们威吓下去。走廊里通宵骚乱着:锒铛的铁镣声、吆喝声、鞭打声、叫骂声、沉重的皮靴声、呻吟声……一片阴惨惨的景象。

可是现在的囚徒们再不象羔羊般驯服地、任凭狱吏们摆布了。他们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坚持“不兑现,毋宁死”的斗争决心。不时唱起囚徒们自己的歌曲,响亮雄壮,压倒了狱吏们的吆喝。

当然,金真他们也曾考虑过:目前世界上所有的被压迫阶级,都陷于漫漫的暗夜里,度着悲惨的生活,而他们是被认为犯了罪的人,难道还能希望受到统治者例外的厚待吗?但现在事实逼得他们不能再作任何审慎的考虑了。不战斗,只有死。这是他们不可逃避的道路。

囚徒们的坚决斗争,使看守所的狱吏们发了慌,下边的人等上面拿出办法来,而上边的人又乱做一团,没个主意。

看守所长原是个只知拍马捞钱的角色,事到临头,就不知所措了。怕事情闹大了,自己贪赃枉法的情迹被揭露出来,对自己不利,打算得过且过,暂时把这事情掩饰过去再说。所长找一科、二科科长商量。姓温的二科长来头大,有靠山,竭力主张彻底查办,狠狠地搞它一下,免得将来麻烦。一科长因不直接管理监房,事不关己,抱着两面倒、不得罪人的态度。于是狱吏们始终得不出一个统一的意见。

所长见囚徒们的势头越来越大,沉不住气,决定不管温科长的主张,先找几个主要人犯来摸摸情况,再作道理。于是金真、王子义、冒子仁、沈贞、施存义、柳继明等四十来人一起被提去讯问。所长先训了大家一顿,但他口齿不清,又边咳边讲,断断续续,说了个莫名其妙。金真他们只听到一连串的:“囚犯”“混账”“违法乱纪”“严加惩办”……一类的官腔。

“不要噜苏,我们要活下去!”人丛中有人第一个叫起来。

“谁是‘混账'?谁在‘违法乱纪'?问你自己的良心!”又有人在喊。

人丛里,你一句,我一言地闹个不休。

那个温科长出场了,他握着拳头,跑过来,面向着囚徒,声势汹汹地说:

“该死的共匪,坐了牢还不安分,该杀!……该杀!……”

“你说什么梦话!我们并不是共产党,为要活下去,只好拼命、拼死!”人丛中又是一片杂乱的声音。

“好,先做一个给大家看看!”二科长指着金真,命令看守们。

金真不慌不忙地从人丛中走出来,对狱吏和看守们说:

“施展你们的手段吧!准备拼性命的人,还怕……”

“反绑起来,吊他几个钟头!”温科长不待金真说完,又一次怒吼着命令看守们。

金真自动地把手反背着,眼睛直盯住跑过来要动手的看守们。

看守们正拿了绳子要绑金真的时候,冒子仁、柳继明、王子义冲过来,推开看守,大声地说:

“要活下去,是大家的事,没有理由做他一个人!”

“横竖死路一条,大家一起来吧!”许多人一齐拥上前去,把金真围在中间。

所长看情形不好,怕弄出乱子来,悄悄地溜到办公室里去了。二科长见所长跑了,心底里着实来气。心想不中用的老贼,硬叫别人上当。自己又何苦定要充个傻瓜?于是,便指挥看守们把金真他们四十多人全关到厂房里去,等待处理。

这时,监房里传来了雷轰般的口号声:

“取消私刑吊打!”

“改善待遇!”

“白日开封!”

禁闭在厂房里的四十来人,差不多有三分之二是政治犯,主要骨干都在这里了,包括新入狱的程志敬、白志坚、徐英等。他们虽然整天没吃饭,但乐观的情绪支持着他们。这真是个难逢的机会,他们坐在地上,有说有笑,从黄昏直到天亮。看守不敢留在屋子里,远远地站在门外。这给大家很大的方便,从容的商讨今后狱中的工作,无异举行了一次党的代表会议。

绝食斗争延续了两天。狱吏们做了不少挑拨、分化工作:把罪过完全推在政治犯身上,劝大家不要做共产党的工具。二科长并且扬言:他一贯同情罪犯们的遭遇,就因为共产党的捣乱,才使监狱当局不得不采取镇压手段;现在,只要大家悔改前非,一切问题都好解决。但这种狡诈的把戏,瞒不了囚徒们雪亮的眼睛。虽有个别动摇分子,对斗争抱着怀疑恐惧的心理,但对斗争并没什么影响,也不敢在许多人面前暴露这种可耻的思想。

在绝食斗争坚持到第三天的上午,各个号子里更激昂地喊响了另一个口号:

“打倒罪大恶极的温科长!”

集中火力对付二科长,这无异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地回答了他的恶毒的阴谋。四十多个骨干虽然被隔离开了,但在群众斗争中又涌现出了新的积极分子,引导着群众向新的斗争**前进。全体难友团结得象一个人一样,把敌人的步骤完全打乱了。许多在入狱前没有受到更多锻炼的党员,在这里却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党的正确领导,加上群众的力量,就是胜利的保证!

早饭辰光,监房里和厂房里,仍然此起彼伏地发出惊人的口号声:

“立即实现我们的一切要求!”

“不胜利,毋宁死!”

“…………”

狱吏们使尽了恐吓、欺诈等等伎俩,但一点也没有发生作用,真急得没法。连姓温的也不得不低着头喊棘手了。狱吏谁都不愿再出面,怕碰钉子。最后,推举出所长的亲信一科科长负责料理这桩弄僵了的难事。一科科长明知事情不好办,但碍于所长的面子,只好自认晦气,摸着汗珠满头的秃顶,接受了这倒霉的差使。

一科科长和囚徒们的谈判结束了。他有气无力,含羞带怒地承认按部实施大家的要求。

“不兑现,准备再一次的斗争!”大家警告着这个老秃头。

当天,被关在厂房里的四十多个囚徒,在全体囚徒们有力的口号声里,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号子内。

初次绝食斗争的胜利,使所有的囚徒们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从此,囚徒们在早晨七点钟到晚上六点钟之间,不再被封闭在湫隘的号子里了,能够在走廊中活动,互相往来而无所阻隔了。这对进一步消灭狱中封建统治的残余,广泛地组织群众,以及加强政治活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