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子相逢

牢监里党的工作的开展,比大家原先的估计顺利得多。狱吏们还沉醉在压迫榨取囚徒的甜梦中,完全没注意到金真他们的活动和整个情况的变化。

这一个时期,由于领导核心的组成,不仅党的组织发展和巩固了,而且通过种种方法,团结了大批群众,并和某些流氓无产阶级分子拉上了关系。

早饭以后,金真正兴奋地和沈贞坐在墙角里交换着意见,忽然看守员打开号门,推进一个穿着补钉重重的蓝布衫裤的新犯人来。他那面黄肌瘦的脸上,长着一对含怨而诚实的眼睛和端正的鼻子。进入号门后,他惶惶然手足无措地老站在那里。这说明他还是第一次吃官司。郑飞鹏忙和他打招呼,帮助他熟悉号子里的生活情况。没有地方睡,就叫他同自己挤;吃晚饭时,又给他打菜、打饭,他才逐渐安定下来。

刚隔一天,全所的总笼头李复叫看守打开了五号的号门,吆五喝六地跑来。他每隔一定时间,总得到各个号子里查看查看,这是他的老规矩。

“那是什么人?”他一眼看见杨四,仔细认了认,然后喝问着。

杨四小心地站起身来,正要回答,狗腿子包三抢着说:

“他叫杨四,才进来的盗犯!”

“喂!你懂得这里的规矩吗?”

杨四瞪着惊惶的两眼,不知又是什么大事,讷讷地说:“大爷们,杨四实在不懂事!”

“瘪三,装啥腔?老子现在告诉你,这里的规矩,新来初到的人得孝敬孝敬先在这里的爷们!否则……”跟在李复后面的狗腿子恶声恶气地说。

“请大爷们原谅,我是个穷光棍,实在没有钱孝敬,对不起,千万对不起!”

“凭你怎么来头大,公事一定要公办,大概你还不知道我们李爷的厉害呢!”

“小的实在一无所有,等以后……”

“呸,瘪三,还装死作活呢!给我做……”李复沉下脸来吩咐包三。

包三同几个狗腿子不由分说把杨四揪倒在地上,狠狠地毒打了一顿。开始杨四还挣扎着,后来连挣扎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哀求呼号。李复两手叉着腰,还一股劲地在旁边喝打。

郑飞鹏在一旁看着,火冲天门,发亮的眼睛直对着李复和包三,捏紧了拳头,摆出要打架的姿势,想来个冷不防,叫姓李的也尝尝这个味道。金真见不是事,马上把郑飞鹏推开,使了个眼色,然后跑上去和李复说:

“姓杨的不懂事,请看大家面上,暂时放下他,瞧他以后识相不识相!”

笼头李复板着铁一样的脸,叉着腰,瞟了金真一眼说:

“河水不犯井水,这事不用你管!”

“大家一样吃官司,你干吗欺侮他?”一个新进来的看守责问李复,并且拦住了包三他们。

“新来后到的小子倒管起老子来了!哼,这是咱们的公事,犯不着你多事!”包三叫嚷起来了。

“我是看守员,有责任管你这个贼囚犯!”新来的看守不知李复的厉害,毫不退让的顶撞上来。

另一个看守挡开了那个新看守,连连向李复道歉:

“他来所内工作还只几天,不懂得牢里的规矩,请你原谅!”

那个新看守,不过二十来岁,脸是那样瘦削,颧骨很高。上班后,总是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冷冰冰地很少和人谈话。金真几次想和他扯谈扯谈,都没有成功。“你上班了!”“嗯!”凭你怎样问他,回答的总是一个“嗯”。他是多么怪僻、难于接近的人物!后来,金真他们不再注意这位冷冰冰的人物了。想不到今天他竟会打抱不平,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这说明他还具有一定的人性和正义感。但这一来,他在这个环境里怎么站得住呢?

金真见李复的火发大了,脸色又青又白,于是跑上前去,拍着胸脯说:

“算了,杨四的事,由我完全负责!他不拿钱,我来拿!不信,请包三作证!”

包三知道金真是不好惹的,落得卖个交情,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愿意负责。

李复见势头不对,也只得随风转舵,气哼哼地跑回去了。一场风波,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郑飞鹏躺在床头,气鼓鼓地不做声,认为金真在这问题上太软弱了。他想:老郑的拳头正发痒,偏是金真不让我叫李复尝尝老郑的味儿,真没道理。停了一会,经沈贞他们的说服,他才想通了:硬碰硬,结果落得个两败俱伤,不又给狱吏沾了光吗?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蠢家伙,为什么总是这副老脾气呢?

晚上,跳蚤、蚊子叮得郑飞鹏和杨四都睡不着,干脆坐起来,背靠着墙壁,慢慢谈心。

“你犯了什么案子?”

“唉,他们冤枉我做强盗……”

“这世界,冤枉的事可多哩!……判了几年徒刑?”

“无期徒刑!”杨四拭着眼泪。

“到底犯了什么罪?家里还有人吗?”

“家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和五个小孩子。老婆前年害了病,没钱医治,一命呜呼了。去年春天,眼看几个孩子又要饿死了,万不得已,就动了偷东西的念头……”杨四说到这里,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偷东西怎么变成了盗案呢?”

“说来话长,唉!……”杨四哽咽着说,“那是一个下午,我生平第一次去干那无耻的勾当。但脚步一动,总象有人跟在我后面似的,三步一停,五步一回头地挣扎向前。心里想:杨四为什么竟堕落到这步田地?几次要回转去。但孩子们啼饥号寒的悲惨的呼声,好象就在我的耳朵边上,我实在不忍心听任他们象我的妻子一样活活饿死,才又鼓起了勇气。当我跑到那家窗子跟前,想伸手偷一只台钟的时候,台钟发出均匀的‘的答’声,在我听来却象雷轰一般怕人。我浑身发抖,血管差些要破裂了。我不知多少次伸手,又缩了回来。我原是个手艺人,只因失了业,才弄得生活毫无着落,几次想丢下母亲、小孩,死了拉倒。可是,母亲老哭做一团地说,自己是老了,随你怎样都好,最多一死罢了,但丢下这群孩子又怎办呢?于是,我只有走偷窃这条绝路了。我的心一横,再管不得什么了,一下把台钟从铁栅子里拿过来,拔腿就跑。跑了好远,我还不敢停下来,似乎一直听到有人在叫‘捉贼','捉贼'!末了,我一头撞在电杆上,跌倒了,待爬起来时,才知道是自己发了昏,疑神疑鬼,不觉又好气,又好笑。我怀着台钟,走向当铺,满以为这下子可以当得三元五元,籴两斗粮,过它十天半个月了。哪晓得当铺里的朝奉真混蛋,只肯给七毛钱。为了这点子钱,把自己和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唉!我真恨自己没出息!回到家,母亲和孩子们哪知道我的心事,高高兴兴地围着我,马上淘米煮饭。不料侦缉队却跟踪查了来,把证据放在面前,我没法抵赖,就被带走了。母亲和孩子们……唉,我不忍再谈到他们了。审讯时,法官又追问到另一桩盗案上来,我当然不能承认,无奈他们不问情由,把我打得七窍流血,不知人事。然后他们拿出预先做好的供状,要我按上了指印。这样,我便从小偷变成重要的盗犯了。现在被判了无期徒刑,唉……”

杨四哭个不停,郑飞鹏一再劝他。睡在他们旁边的金真也觉察了,便爬起来一起帮他研究案情,并追寻推翻盗案的反证。

“这个可就难啦!”杨四苦着脸说。过了一会,他又悄悄地告诉金真:“反证是有,只怕案子越弄越大,连老命都保不住了!”

“这怎么讲?老杨!”金真握着他干瘦的手亲切地问。

“唉!……”

金真仔细和他交谈了好久,他才把有力的反证说了出来。原来他在离家十里的一个城市里摆摊子,因没给地痞流氓送礼,便硬栽他和邻近的一个妇人通奸,把他打个半死,又弄到警察局里关了三天。以后不久,那个妇人的丈夫酒醉失足,掉在水里淹死了,流氓又造谣说是他害死的。他慌了,才收摊子跑回家来。而他被关在警察局的时候,正是那桩盗案发生的时间。他所以不敢提出这反证,唯恐再弄个通奸杀人罪,那就更不得了啦!

“统治阶级的法院,爱装腔作势,总得顾三分脸面,怕它干吗?而那盗案发生时,你既关在警察局里,那就是有力的反证,何愁原判不能推翻?”

金真他们帮他写好了辩诉状,送给法院。

没有多久,高等法院提审了。对杨四的案件,居然撤销原判,以窃盗罪判处徒刑六个月。

“救命的恩人!”杨四感激金真、郑飞鹏,一提起,就掉下一连串的泪珠。

杨四在判决前已关了很久,折算下来,他的刑期快要满了,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又喜又愁:喜的是他可以重见到他的母亲和孩子了;愁的是离开了这批有情有义的朋友,在茫茫的苦海中他将怎么生活下去,怎么……

金真了解杨四的心情,不时安慰他:

“天下大着呢,到处有好人,你放心吧!”

“现在,我懂得天下只有共产党顶好,象我……能不能参加……”杨四红着脸老问金真。

金真微笑着,没有直接回答。这就给了杨四无限温暖的感觉。

杨四的事情,很快在狱中传开。难友们更相信金真他们这些政治犯了,更乐意接近他们,并接受他们的意见。各个号子里的共产党员无形中也取得了领导地位,笼头制度在渐渐死亡了。

李复在杨四进监时,就落了个不高兴,正无处发作,现在又听说被改判了六个月徒刑,他更是生气,打定报复的主意:先对付那个新看守,再搞金真他们,维持笼头的势力。

隔了几天,李复指使他的几个徒子徒孙,诬告新看守员走私舞弊,搞了假的人证物证,要全所的人犯签字,一定要砸碎他的饭碗。

金真知道了这件事,虽然他对那位冷冰冰的新看守并没有好感,只因他替犯人说公道话而得罪了笼头,所以抱着同情的态度。等包三把这张诬告的状子传到金真手里要他签字时,金真就拿过来一把塞在口袋里,板起面孔,对包三说:

“我劝你不要跟李复一起诬陷好人!”

“你不愿签字,得把状子还我!”包三本来就比较软弱,他不敢不听李复的话,又不敢得罪金真,只得央求着说。

“不行,你叫李复来取!”

李复恨透了金真。第二天开饭时,他串通了看守,选好几名徒弟,想摆点颜色给金真看看,杀杀政治犯的威风。

包三躲在屋角子里不敢做声。其他难友们不待金真出面讲话,立刻拥上前去:

“你想陷害好人,还要强迫别人签字,是什么道理?”

“不关你们的事,快滚开去!”

“啐,不要摆这副穷架子了!有理讲理,不然,请试试我们的拳头!”

气焰嚣张的笼头李复,想不到形势变得那么快,人家竟不把他放在眼里,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了。于是只好咬紧牙关,怀着一颗刻毒的狠心跑回号子去。他想:这些坏透了的政治犯,得了点势,就找到爷们头上来了,总有一天叫你知道老李的厉害。

同李复的关系搞坏了,大家晓得他是决不会罢休的,金真他们的活动也更加谨慎起来。

隔天,金真趁洗澡的机会,把李复这张状子递给那位姓宋的新看守。他姓宋,还是金真最近打听到的。在状子后边,金真批了几句:

这是笼头李复准备诬告你的状子。现在,他的阴谋已经被我们拆穿了,从此以后,请你格外注意!

过了几天,那个看守找了个借口把金真提出去,偷偷地将三包大英牌香烟塞在他的口袋里,两眼象是很感激地望着金真,但仍然默不做声。金真想退还他,又怕被别人发觉,找麻烦,只好收下来了。从此以后,每隔些时,他总要送点东西给金真。

“你自己也很困难,哪有钱……”金真想劝他以后不要再买东西,并且借此机会和他谈谈。

新看守摇摇头阻止金真讲话,只轻轻地对金真说了一句:

“我报答好人!”

但他仍是那样的执拗,嘴唇整日地紧闭着,严肃地踱来踱去,叫人不易窥测到他心灵的深处。

金真常常想在看守中打开一个缺口,可是没有机会。现在,这个人如此合适,于是尽可能地接近他,考验他。常请他代寄私信,购买违禁的书籍,他件件都能办到。以后,见他确实可靠,便进一步托他转递和组织上往来的信件,他也总是小心谨慎地完成任务。但由于他的个性特殊,双方交谈仍然很少,不能达到更深一层的了解。

李复住的号子,和金真贴隔壁。他一看到那看守,心里就来气,特别见他和金真很亲密,更不能忍受,但也无可奈何,肚子里又闷、又恨,只好拿和他同号的难友,特别是政治犯当做发泄的对象。那些人,可真受够了他的罪。

在将要发动绝食斗争前的一个夜里,老宋在金真的帮助下,终于提出了入党的要求。他是那样的激动,严肃的脸,好象一朵鲜艳的花微笑了。金真答应考虑他的问题,这时老宋含着热泪,紧紧地握着金真的手说:

“共产党待我太好了,要是我入了党,一定不辜负党的期望,坚决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

老宋虽还没正式入党,而党在看守中已经有了可靠的人员。从此,狱中的党组织和上海党的联系更加密切了,那些没有与党联系上的党员,陆续地接上了关系。看守所里的党组织扩大了。临时支部按照上级党的指令,改选成为狱中党的特委会。

说来也真巧,几天前,四号里收进一个年纪很小的政治犯,名叫葛继成,安徽人,大约十五六岁光景。他那瘦白的小脸上,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显得他怪聪敏伶俐。他的一举一动,还未失却孩子的天真。可是,小家伙却挺调皮,爱顶撞,不怕吓唬。因此他便成了李复的眼中钉,事事折磨他。

李复一天到晚弄得他没时间坐,也没地方睡。

“你是什么人?倒会欺负小孩子!”小葛的眼睛盯着他,“你不知道我是个没爹娘的孩子!凭你怎么,也挤不出一点油水的。嘿,算了吧!等我长大成人,有了事,那时你来我府上,我一定好好地招待你。”

李复给他顶住了。但心中还是放不开他,老是叫他扫地、打饭、倒便桶。挑到一些小毛病,就骂得狗血喷头,连爷娘、祖宗全给他咒翻了。

“别瞎了眼,小爷也不是好惹的!”小葛受不住了,不知厉害地和他顶撞起来。

李复大发雷霆了,满脸横肉,竖起眉毛,赶前去要打小葛。

冒子仁、柳继明最近受够了李复的气,为了组织上的布置,只好拼命忍耐着,让他象疯样去东咬西咬。现在,眼看小葛激怒了这个天煞星,生怕小葛吃大亏,再顾不得什么,立即上前挡住了李复,劝他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李复死不肯罢休。柳继明便做好做歹地把小葛骂了几声,假意打了他两下,对李复说:“象那样的小鬼,怎配你老亲自动手。”李复这才没话可讲。但心里总是感到不舒服,想等以后的机会,再来收拾他。

过了一天,小葛写好一封家信,准备发出去。李复见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吆喝着:

“写给谁的信?”

“小爷的事,你管不着!”小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李复突然站起身来,使劲抓住小葛的手,把信夺了过去。但当他看清了信封上开明的地址和姓名后,竟突然怔住了,呆呆地打量着正在他面前光火的小葛,半天不做声。

柳继明怕小葛吃亏,待要上前劝阻,忽见李复颤抖着嘴唇,眼泪汪汪,很尴尬地低下了头。

小葛和大家都诧异地望着他,号子里一时变得非常沉寂。

“收信的,是你的什么人?”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叫人听不清楚,眼泪簌簌地掉在信封上。

“写给我舅舅的信,与你有啥相干?”小葛随便地回答着。

李复拭着眼泪,长叹了一声,沉痛地又问了句:

“你的父亲叫什么?”

“我从小没见过我的父亲!”

李复的脸上,这时不觉露出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慈蔼的神色,拉着小葛的手哽咽地喊道:

“小敏,……”

周围的人给这突然的情景怔住了,许多双眼睛一下溜到李复的脸上,一下又溜到小葛的脸上。

小葛听到李复叫他的乳名,也呆了,牢牢地盯着他的脸。

“唉,小敏!我就是葛大成!”

“呀……爸爸!”

“我的儿……”

父子相认,抱头大哭。

不知怎地,老柳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老冒抹着眼睛,周围的难友都不住地叹气。

原来葛大成家很穷苦,早年结婚生了小敏后,为生活离开了妻子,出外度着流浪生涯。随后,混进了青帮,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来。因为这太危险,怕连累妻儿,就索性改掉姓名,同家庭断了音讯。而妻子呢,等了他好几年,得不到丈夫一点消息,就以为他死掉了。小敏幼时,常听母亲说起他父亲,后来,母亲死了,也就再没人讲起这桩事了。小敏的舅父很爱怜他,栽培他上学。学校里的一个老师见他活泼灵敏,便叫他把一群儿童组织起来,他当了儿童团团长。这次,当地的警察局竟认他是政治犯,把他逮捕了。却没想着在监牢里竟遇到了他的父亲。

晚上,李复问小葛:

“儿童团,为什么是政治犯?”

“谁知道!大约他们以为是共产党领导的吧!”

“唔,共产党都是坏蛋!你到底信不信共产党呢?”

“听说共产党专革有钱人的命,我是穷孩子,为什么不信它?”

小葛父子相会的事,引起了难友们的惊讶和注意。金真他们决定叫冒子仁和柳继明帮助小葛做好他父亲的工作。李复由于儿子的关系,不再对共产党抱敌对的态度,但仍有一定的距离,保持着他那流氓的本色。

没有多久,小葛生病了,全身烧得火热,肚子拉个不停,日夜昏迷不醒,病势是那样沉重。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李复向狱吏和徒子徒孙们提出要求,请他们帮助,但他们都非常冷淡,认为小葛是政治犯,死活用不着他去管。李复急得走投无路,眼睛哭得红红的,看着小葛快不中用了。这时,同号的冒子仁、柳继明和隔壁的金真他们决定尽力挽救小葛,掏出所有的钱和东西,替小葛请大夫,买药品。冒子仁、柳继明更是日夜陪伴着,比母亲还要关心。

开始李复还很顽固,他想,我的儿子生了病,为什么要受共产党的帮助?我是死也不信服共产党的。后来,他看冒子仁、柳继明他们实在太热情了,柳继明甚至把自己嘴里装的金牙齿也搞下来花在小葛身上,他才渐渐消除了自己的成见。但他还执拗地不肯说共产党一个“好”字。

某些政治犯和一般难友们,对金真、冒子仁他们尽力救护小葛这桩事,思想上还有点儿不通。他们以为小葛虽是政治犯,而他的老子是那么反动,不知有多少人吃过他的苦头,何必花这样的代价在他儿子身上。小葛侥幸好了,说不定还会同他老子一个鼻孔出气呢!

金真、冒子仁他们的看法,却不是这样:小葛既是个革命的政治犯,我们对他就该发挥高度的阶级友爱,决不能因他的父亲而摒弃他。

为了有力地击垮监狱里的封建统治,支委会的结论,现在看来还是正确的:必须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任何力量,哪怕是暂时的,不久长的。因此,在一定的条件下,别说是小葛,就是李复有这种要求时,组织上也得考虑给他帮助。党的明确态度,终止了大家的议论。

小葛还没全好,李复也染上了疾病。在危急时,冒子仁、柳继明也周到地服侍着他。

他们父子俩的病好了,而冒子仁、柳继明却因累旬经月没好好吃睡,消瘦得不成人样了:眼眶深凹,脸色苍白,颊腮也瘪了。

“过去,我太对不起共产党了,太对不起象你们那样的政治犯了!”李复每见冒子仁、柳继明替他端水、调药时,他总是感激地重复这些话。

“不经患难,不成朋友,过去的事,不谈它了,你还是安静地养病吧!”冒子仁他们一直安慰着他。

“唉!爷娘待我也不过如此!要不死,我总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典!”

一夜,李复轻轻地爬到冒子仁、柳继明床边,弄醒他们,低声地恳求着说:

“你们待我太好了!我虽不配做共产党员,但愿和你们结成同生共死的兄弟,不知你们能接受我的请求,允许我改邪归正吗?”

冒子仁和柳继明一口答允了。

李复乐极了,伸出膀子紧紧抱住了将要和他结义的弟兄。

于是,他们找了个机会,彼此约法三章:

“异姓结义,情同骨肉;彼此一心,爱护难友;背信弃义,天诛地灭!”

李复站过来了。那些老于世故的流氓分子,一看苗头不对,也就跟着转变了。剩下些极端顽固的家伙,完全孤立起来了,再无人理睬他们。

从此,李复就到处宣传共产党的好处。虽则,他对共产党还只限于一般的认识。他时常对他的徒子徒孙们说:

“帮会害煞人,打流是绝路!你们跟着共产党走,准不会错!”

在流氓中,李复总算是说到做到的。

一次,冒子仁把一份党的重要材料,藏在破鞋子的衬底布下面,他自以为很妥当了,哪知走路时不仔细,掉了出来,给一个国民党改组派分子拾去了。材料的关系很大,冒子仁他们慌了,而拾到条子的那个家伙只装不知道,老说些半吊子话:

“给谁拾去了,终究会搞清楚的,急什么?”

冒子仁真急了,准备和那家伙拼命。李复知道了,便劝冒子仁说,要和那家伙干,必须由他出面。这样,即使狱吏知道了,也不敢来干涉,因为他们有许多犯法的证据在李复手里,不能不有所顾忌。于是,李复不待冒子仁他们同意,便对那家伙说:

“现在我要问问你,到底漂亮还是不漂亮?”

“……”那家伙没料到李复会来干预这桩事,呆了一下,不做声。

“老子问你话,你还想装聋作哑!”李复骂了起来,“你漂亮,我们就客客气气对待你;要是不漂亮,那就别怪老子的性情粗暴了!”

“谁知道是什么事,便老子长老子短地骂人!”那家伙也不示弱,顶得怪凶。

“呸!还要装腔!”李复气透了,握着拳头挺上前去,唾沫溅了他一头,骂道:“快把拾到的东西还我,便万事皆休,否则,要你的命!”

“嘿!‘要你的命’……”那家伙还想撑一下。

李复不由分说,当胸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用脚踏住他的胸膛说:

“看你要死要活?老子横竖已判了‘死刑’,多做掉一个坏蛋是赚来的!”

号子里的难友都上去做好做歹地劝说一番。实际上没有一个是同情那家伙的,暗里还要弄他两下子。他看形势不妙,才吞吞吐吐地对冒子仁说:

“上午,我拾到了一张破纸,夹在被角头,你自己去看,是不是那东西。”

材料拿回来了,那家伙已吓得面如土色,李复望望他,冷笑着说:

“饶过了你这一遭,下次再不改,一起和你算账!”

李复的活动太露骨了,很快遭到狱吏们的嫉恨,而在暗里查他的旧案。结果,他那上诉最高法院拖了八九年没有下文的案子,突然被驳斥下来了:维持原判——执行死刑。

临执行的那天,整个看守所,特别是二所四号浸沉在无边的悲痛中。大家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向这位即将离开人间的新朋友表达自己的心情!

李复突然气昂昂地站起来,走向他的儿子身边,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老子做了一辈子坏事,活该落到这个收场!你还年轻,应当擦亮眼睛,走上正路,不要辜负自己的一生!”

小葛只是啜泣,抱着他的爸爸不放。李复推开小葛,拉着冒子仁、柳继明的手说:

“想不到我们竟中途长别了!有桩事得拜托二位!”李复指着小葛说,“希望两位教好我的儿子,将来能参加共产党,给我报仇雪恨,那我死也瞑目了!”

随后,看守长带了一群武装看守,把李复押去执行了。

小葛哭得死去活来,赶上去想和他父亲最后拥抱一下,却被看守长一脚踢倒在地上。

李复虽然死了,可是,这正是狱吏的失败。原来无所谓的,甚至较坏的一批流氓,都看清了统治阶级毒辣的本质,而很自然地跟着共产党走了。

党的工作和基础,在苏州高等法院看守所中迅速发展巩固起来了。无数条细流,从各个方面注入这个愈来愈宽广的漩涡里,很快汇成一股巨大的激流,向着禁锢它们的铁堤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