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问题

当天夜晚,部队到达了长江边。虽然经过了一百多里地的急行军,战士们却不能立刻休息。因为一切准备工作要在这一晚上作好,天亮就需要隐蔽起来,不让对岸敌人发觉。六连这一夜工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遍江边河汊密密层层的芦苇丛,只找到一只小木船,好容易把它拉回来,到这山坡后十分隐秘的连的宿营地,天已快亮,长江已露出一片茫茫白雾。可是奉令检查船只的工兵连长看了半天说:“这船漏水,走小河沟子还对付,靠它到大江上冲风破浪,还得修理两三天。”连长秦得贵出不来气了,虎虎地瞪着两眼盯他走去,粗鲁地骂了声“日你娘!”就跑进草屋把两手往头底下一垫,倒在稻草堆里。

战士们纷纷垂下头散开,有的到山坡后面拢一点火烤衣服,有的到草屋里睡觉,只剩下杨天豹孤独地站在破船旁边喊:“喂!喂!同志们!想个办法呀!”东北战士王春把鼻子一哼,说:“看你这南方好,南方好,这法子由你想吧!”“哎,老王!你说话这样不讲道理,这过江,是毛主席的命令,又不是我把你从东北请来的?!”“你请?……八抬轿请爷爷不动呢。”“你骂人!”“骂你怎么样!”

秦得贵听他们吵得那样凶,他一声不吭,自个儿用手指头塞着耳朵,把脸埋在草堆里,咬着嘴唇硬往肚子里咽眼泪。从松花江到扬子江上万里地就是为了过江,眼看二野、三野[1]首先执行了毛主席的光荣任务,现在盼来盼去,好容易到跟前又过不去了。他又联想起昨天夜里过河,——让七连先过,哼!七连是“战斗英雄连”,六连在肥牛屯、金山堡那大风大雪里顶着敌人,反复十几次冲锋的时候,七连在哪里呢?现在老英雄连没新英雄连吃得开了。昨天夜里,我拼出条命,死也死在河那边,就不能眼瞧着又是“六连老落后啦”!可是现在我能立着走过这条长江吗?我能立着走过这条长江吗?……

杨天豹和王春的争吵虽然给班长阻止,可是他们还在那儿继续斗争。

原来自从部队进入湖北边境后,战士们一般求战心情极高,可是一部分战士思想上也暗暗发生了一些变化。王春是个矮矮粗粗的人,圆脸给太阳晒得像黑锅底,这几天经蚊子一咬,汗水一浸,肿起一堆堆红疙瘩来。他这个人勇敢积极,就是心眼死,脑筋不大容易拐弯,南下动员时他倒是一个要坚决南下执行毛主席光荣任务的人。那时讨论“南下作战思想”,有人形容南方热得墙上能贴饼子,他就起来辩驳:“那真是逗笑话,我就不信,没有柴火,能烫熟了饼子,咱们毛主席的队伍闯南闯北,——你们不记得那歌:‘在火里不怕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可是自从这次攻势开始以来,太阳一热热得人半死,雨一来又淋得人像水鸡子。湖北西部村庄零零落落,追击敌人的部队,从出发以来就夜夜露营,竹林子里蚊子嗡嗡——嗡嗡,比东北的蝎子还毒,他妈的!你咬吧!老子卖给你啦!谁知跟蚊子打了一夜架,天快亮正好睡,露水又唰唰地淋得像小雨一样。原来王春还常常想把衣服晒晒洗洗,晾晾干净,可是两天过来,他已经失去这种信心。这些王春都不怕,他想:在锦州火线上受过考验的人还怕什么呀!多少挺机关枪像铁扫帚一样,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去,那子弹头子只要碰一碰,一百回也死了,可是咱们眼睛盯着前面没有停止前进,现在最后消灭敌人的时候,能给蚊子、太阳阻止前进吗?不管怎样,南下总得坚持,——不过他的思想矛盾愈来愈厉害,像两个小人在脑子里面摔跤。

像杨天豹这样的人,专门在连里讲南方这样好那样好,这几天以来王春听着就从心里对他特别起反感。杨天豹是在辽西战役解放过来的湖南人,参加以后情绪并不太高,念家想老婆,成天把脑袋窝到腿裆里,可是一南下就活跃了。在汉水演习过江的时候,他教会了全班游水,杨天豹倒成了天字第一号的积极分子,点名时上级还一次两次表扬他。这样一来,杨天豹可就上了天啦,这里那里,到处都听到他那咿哩哇啦的声音,只要谁一提起南方,他浑身劲儿就上来了说:“走着瞧吧!南方有好日子给你们过呢,你们吃的那小米,我们都是喂雀子的。”从北京出发一路上来,王春本来听也听惯了,可是这几天他听着就把脸虎下来:“杨天豹!你说你的好,可别遭害我们,你南方好,打了三年仗倒住不上房子了!”任凭你怎样浇凉水,杨天豹总是笑嘻嘻的。可是今天,眼望着长江,他可抓了家伙没办法了,上哪儿去弄六七只船来,装上这一连人杀过长江去呢?经王春这一吵闹,他就坐在草屋前树底下,把头架在膝盖上哭起来。

王春无精打采,吵了一顿,自觉很没意思,就抓上枪往哨位上走去。

这时天已灰沉沉的了,他看见一个高大身材的干部从那边摇摆着走来,见着他就问:“同志,你是哪一个连的?”王春待答不理地说了声:“六连。”这个干部昂着头微笑着:“老英雄连队,——怎么样?挺得了吗?”他走到跟前来。“嗯哪,挺呗,当兵的还有什么挺不了的吗?”王春说着就抱了枪坐在沙滩上,掏出一块碎报纸要卷根烟吸。可是这个干部也坐下,却递给他一根洋烟。他转了转那支烟,嗅了嗅,抬了头:“有火柴吗?”他点着烟吸了一口,继续说:“说句东北话,——够呛,冷冷不死人,热可热死人呢!这仗让我参谋,早打早完早休息。”他们谈了一阵子,王春掏出他心里话:“我参军头一抹就碰上1947年打四平,咳!那仗打得邪乎,——现在讲打仗,咱没什么思想,就是这南方的生活不好过,他妈的,跟出了洋一样,老百姓们话都听不懂,在东北拉一拉,打了两年跟在自个家里一样,这里,……咳,同志,咱们是翻了身的人,把革命进行到底是有决心。”话虽如此,可是在黎明的光亮里,他的眼睛并不十分光彩。那个干部昂着头听了半天,好像在想什么,忽然缓缓地说:“同志,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十几年前有拨子队伍叫红军,从这江南打出来,那时敌强我弱,人家到处打,他们就冲出来,只有冲,冲得出来才是条活路,要不,……就统统死在敌人手里。那一天真拖不动了,每个人都躺在地下,脚像个血饼子,疼痛难行,都说‘死就死在这里吧!’可是有一个人大声说:‘要死跟敌人拼死,也不能躺着死在这里!’这人就是我们现在的兵团司令,后来冲出来了,——才有今天我们这一支军队,现在情况总比那时好多了……”他正说着,突然指导员兴匆匆跑来,一低头愣着了,赶紧立正喊了声:“敬礼!”于是他的故事就没有说完。

王春泼剌一跳跳起来,不知怎样是好地望了望那个干部。

指导员却满面微笑喘喘地说:“首长,过江有把握了。”

原来和王春谈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师政治委员梁宾。他站起来严肃地注视着指导员。

指导员扭转身一指:“三〇七(政委代号),你看!”

梁宾的脸上漾出无比的笑容,他向那迎面而来的一个长胡子的老人和一个四十几岁的妇女走去。他看见他们手里提着绳索、船桨,都是那样笑嘻嘻兴高采烈地走来。这时梁宾心里已明白了八成。

指导员李春合是个有朝气的人,聪明、活泼,他说:“全连找了一夜只找了一只破船,一个连怎么过江呀!他们把船拉回来,我就没回来,——我想总能找到老乡,咱们到那里不靠群众哪能解决问题,……顺江边找了二里地才找到一间房子,就碰上这个老大爷,开头讲话听不懂,我就干脆告诉他:‘我们是毛主席派来过长江的。’你瞧!他一听,说声,‘你们回来了!’就跑,他到河汊子里叫了一声就来了六只船,连这老大爷自己,我劝了又劝,也非来不行。”

梁宾和来的人拉了手,他望着那一位头发灰白了的老农民,他感动地说:“老板,船舍得帮我们,过了江就派人把船送回来。”

“不,同志,这是大江,你们撑不了,我说句体己话,从前在这江上送你们红军兄弟也不是一回了,十几年等你们也等得够苦,国民党半个月前把这江上的船烧的烧,沉的沉,天天打枪,没沉的也跑了,我们商议,没船怎么送同志们过江呢!我们就藏了这几只船等你们。”

这时,王春早飞奔回去,一脚踢醒连长,大呼大叫:“船来了,——统统来了!”战士们纷纷往外跑,跑过来,一下子把老乡们密密包围起来,立刻快乐地谈笑、亲热地拉手。政委望了望天空已闪出光亮,就说:“到屋里说吧!”

他自己却心事重重地拉了指导员向前面山坡上走去。山坡上有树,他们从那里望见清清楚楚一片白色的长江。政委问指导员:“李春合同志,部队情绪怎样?”指导员照例不加思索地回答:“还好。”政委沉默地向前看,好像在研究这浩浩****的大江,但是他摇了摇头肯定地说:“不是很好。”指导员未作声。“领导,就是要深刻了解战士的思想情绪,他们不会说,——你去问下级,下级也会挺挺胸脯说:‘首长放心,不完成任务不回来!’这话我不怀疑,我们的战士听见枪声往前跑,一个命令会冲上去,可是光凭这样不行,战争需要我们坚持到底。李春合!你看,这不是长江吗?可是长江过去还有千万层高山、大河,天气比这儿还热,蚊子比这儿还多,雨比这儿还大,我们的仗打不打?!”李春合脸红了一下说:“对,首长,……熬不过的时候,我也这样想,枪快响,快往上跑,快点打吧!作战牺牲总比热死光荣些。”“那你怎么办呢?”指导员想了一下诚恳地告诉他:“我想到党。”“你还要想到前面!”政委有力地向蒙蒙的江对岸一指,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而且果决:“只要我们两脚没走到的地方,敌人就在那里放火!杀人!”

一阵风从江上吹来,头上的树叶嗦嗦作响,灰色沉雾已如轻烟飞去,金红朝霞灿烂地出现在东方,有一只白色水鸟正向对面遥远的方向飞去,在红霞衬托下这鸟显得是那样洁白、那样自由。你看,——它可以在敌人阵地上空飞翔,看清哪里是敌人弱点,可以决定我们攻击的方向,……梁宾笑起自己来,有意抛开这种“知识分子幻想”,立刻收回眼光。忽然他发现在他身旁正发生一种不平常的事件。原来有十几个面色焦黄的战士,正兴匆匆带着满头汗水走来,望见指导员在这里才舒了口气。指导员一转身吃惊地问他们为什么赶到这里来,不是在后面已经指定司务长安排了病号的休息室吗?这时从那里面走出一个老战士,脸上满查查盖着一层黑胡子,打摆子打的黄皮寡瘦,眼睛大得出奇。梁宾记得这是机枪射手李凤桐。老战士,老落后,有技术,不爱打仗,几次要求调伙房工作都没允许,现在他却跑上来了,他把手掌弯曲放在帽檐上,低低地敬了个礼说:“指导员!——在东北三下江南,四战四平都有我,这回下长江,……政委!”他露出恳求的颜色,眼眶湿润了。“从前我落后,现在全国快解放了,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吧,指导员,我死也得参加,别让我回去。”梁宾脸上沉思的神色消失了,露出动人的笑容来,他把两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倾听着。这时,一阵弥天的白色的暴风雪突然跃现在政委的记忆中间来,在那艰难困苦、天空似乎还黑暗的时候,他听到过这样坚决的声音。他望着李凤桐说话时顺着额角慢慢滚下来一颗颗黄豆粒大的汗珠,梁宾立刻走过去,弯一点身子跟他们握手。在灿烂的朝阳的光线里,他看见每一个战士都在用坚毅的脸色,明确的眼光,回答他心中悬虑的问题,——那一个新情况下的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