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平静的激流

长江在太阳光下发亮,江水暴涨,刚刚从三峡夺口而出,浊黄的水浪以惊人的速度向东方奔腾。它要奔向汉口,奔向上海,奔入海洋,那里两岸都解放了,火炬通红耀明江水,不停地洋溢着胜利的歌声。只有这上游,长江仍然冲击着老百姓流不尽的血泪。它波涛呜咽,日夜不停,流了千万年。长江两岸是一望无际的丰美田园,田园上的人们却受着痛苦熬煎,祖先留下的长堤在残破,江面高出了地平线,长江在人们屋顶上奔流,让这岌岌可危的时间过去吧!东方天明了,这一天长江跟往日一样急速地漂流,太阳喷着火,天上没一丝云,江上没一只飞鸟。

师的观察所秘密隐蔽在树林中间打鱼的小草屋里。二科长在打电话:“三〇六!对面敌人工事上,有一个军官和两个哨兵瞭望了一阵又回去了,西面没什么动静。”他放下电话筒,就捞起胸前的望远镜,立刻到临江的小窗洞那里去观察。

屋中光线幽暗,竹篾墙上挂着沿江地图,上面标满了红线蓝线和各种记号,木椅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一只小桌子上铺着一张纸和一根红蓝铅笔。二科长柴浩从昨夜到达江岸以后就在这里辛勤地工作,没有闭过眼。他那有麻子的黑脸上显出特有的机智与紧张,他带着昨夜暴风雨下未完成涉渡侦察的惭愧心情,现在经过十几小时的努力侦察、观测,凭着丰富的经验,他在小桌那张纸上已经绘制下对岸——也就是我们准备突破长江这一段敌人防地的部署图:敌人的炮兵在左翼高地,正面不少已经干枯也没换一换的伪装树枝,哨兵的行动,这一切,实际上早已暴露了敌人阵地,——机枪巢间隔着普通步兵地堡和掩体,总的阵地是一线列开在江岸突出的高岗上,阵地后面是山,远处还有更高、更多的山。

这一天,师长陈兴才亲自到观察所来了三次。他沉默、严峻,他需要更多的情况供他判断、下决心。下午四点钟这一次,他对二科长说:“敌人没发觉我们,这一点是十分肯定的。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登岸的具体地形、敌情,你好好观察,你五分钟报告一次!”他严格地提出要求之后,就灵活地敏捷地弯了腰顺着屋后的树林跑回师部去。现在他多么迫切需要知道这一切具体材料,来决定部队登陆以后的具体突击方向呀。

这一天电台忙碌极了,军和兵团频繁来往的电报,说明全线的眼光都注视着这里。陈兴才跑回来,政委皱着眉把一份报交给他。情况是万分火急的,宋希濂主力拼命缩进宜昌,企图逃逸。兄弟部队已从远安经两河口、分乡场一线,于今晚可进至南津关切断敌人向四川逃窜的道路。兵团要求:——今晚一定渡江!今晚一定渡江!……从宜昌东方二十里渡江,抢占敌人红花帽主要炮兵阵地,同时堵塞敌人逃往江南的孔道。要渡江,又不要惊动江防上敌人,如果让他发现就会抓不住他,……一个一个问号出现在指挥员面前,师长和政委都在这伟大历史关键问题上绞着脑汁。因此这一天的指挥部,充满紧张而严肃的气氛。除了一科长时常来接受任务或报告部队紧急准备渡江的情况,电话铃也不断地响着,三科长偶然进去又出来之外,整个指挥部很少听到高谈阔论的声音。政委不停地吸着纸烟。下午吃饭的时间,虽然炊事员同志特别弄了一尾鲜鱼,炊事员记得师长是常常讲起这里的鲜鱼的,可是师长却吃得很少,因为几次事情把吃饭临时插断。第三次他刚坐下来,突然从观察所来了电话:

“敌人阵地上不断有人活动,似乎有移动模样。”

这个最可怕的消息来了——要逃跑吗?!空气立刻紧张起来。政委高高的身子一下从桌边立起来,皱着眉。师长放下电话,扭转身就往前面江边观察所跑去,在那里,他从“蔡司”望远镜里,清晰地看见敌人。这望远镜得自东北第一战,是他心爱至宝,现在可有效用了。果然他看到敌人在纷纷活动,在下午已经失去炙人火力的金色阳光中,他们在江岸上下很混乱地像蚂蚁一样奔跑,不知在做什么?!

二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师长一声不响地紧张地看着。最后他忽然放下望远镜,一股胜利的笑容浮现出来:“老柴!敌人的工事里一定像火炉一样。”“你怎么知道?”“你看!他们熬不住了,他们拼命往江边跑。在水里扎个猛子又往回跑,就是这么移动!”二科长轻松地叹了口气,一面狠狠地咒骂敌人,说要允许打炮,他要亲自放几炮,打死这些狗养的,但他一面仍细心地继续他的工作。

陈兴才一路上思考问题,回来没有再吃饭,他立刻俯身在地图上。太阳已西落,江面上最后映着柔软飘动的红光,警卫员把他们移到屋外坪场上来,在一排石榴树下安了桌子,树后面有小水池,盛开着白色莲花,太阳像血红的圆球,已失去灼人的光芒。具体的攻击时间已报告了军,军还没有回报。师长望着地图上标明的敌人一线阵地,再一次地做反复思考:第一,过不去?(他坚决摇摇头:不可能。)第二,过去,而不可能迅速占领滩头阵地,给敌人炮兵以充分准备时间。第三,占领阵地,但不能争取黎明前迅速发展夺占炮兵阵地,天一亮,敌人飞机炮火就要给我们重大杀伤!……最要紧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切断敌人江南退路。“今夜一定渡江!”这事实是不可移动的。根据观察所的报告:天气平静,水流速度也没有增加,——十二点钟有月亮,容易为敌人发现,但这不要紧,师长已经下了决心,采取六只小船组成突击队英勇冒险地偷袭天险。不过现在他需要一个理想的向导,能在登陆以后立刻把部队引向正确的攻击方向,可是长江已被封锁一个月,哪里去找这样理想的人呢?……

由于政委梁宾提议,团把突击任务交给了六连。六连在师部上游那一片长满树林的山后面,地形十分隐蔽,经过一条蜿蜒小路可以到达江岸。天黑以后,六连忙作一团,有几个水手带一班战士在河港苇丛中修理那一只破船,排长们跑来跑去检查武器弹药和攻坚器材,指导员在自己小屋里看各班纷纷送上来的决心书,他立刻发现了一个特点,三年解放战争中从来没一次像这一回,未入党的战士几乎全部要求加入共产党,——战士们以深深的心意说:“仗快打完了,回家一问还不是党员,有什么脸见人呀!”李春合一面读决心书,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就浮现出来,他幸福地笑着,立刻佝偻着腿在膝盖上向上级写报告。连长秦得贵乐得合不拢嘴,他带着全连大多数战士在另一间大堂屋里,请长江上乘风破浪的老手——那个长胡子的老人讲渡江应注意的事项。堂屋里灯影幢幢,战士们嘁嘁喳喳地快乐地谈笑着,烟从人们头顶上飞向屋外去,总之,听说就要执行毛主席光荣渡江任务,这里一切都是兴奋、紧张、忙碌、愉快的,连部从早晨到现在都挤满人,纷纷要坐第一只船。

王春看看轮到了他去江沿放警戒哨,他一个人叼着半截卷烟,背上枪,从热闹的人群中低着头走出来。今天,他心绪不宁,脑子想的太多太乱了,到江岸一日一夜,他躺在草铺上也一直睁着眼。这一天,脑子里的两个小人不是在摔跤而是在拼命了。这种思想斗争,在一个革命战士身上是并不稀奇的,他的矛盾正是一个连队里积极分子与当前艰难现实情况的真正的矛盾,但像这样激烈的也还很少。今天,他不止一次想到他那遥远的在嫩江上游的家乡,……两年前落雪的时候,在共产党领导下进行了翻身分土地的斗争,那时他的思想也矛盾得很厉害,半夜三更爬起来跑到工作队去,工作队队长老谢拉着他的手,感到他十个手指树叶一样发颤,就亲切地说:“老王,有话你告诉我吧,共产党是和你站在一道的!”他感动得哭了,他抛弃了旧社会给他的一切顾虑、担忧,从那以后他才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1947年他参加了军队,他在火线上勇敢作战,负过一次伤,终于在辽西战役中记了大功,那时他的思想就是:“今天我王春也像个人了,往后凭良心看吧!”可是南下一路保持的热情,碰上这几天这残酷的现实,他忽然变成了“落后分子”,……他想起今早跟杨天豹的争吵,又记起师政治委员和他谈话时那慈爱的眼光,这些回忆就像一条条皮鞭打在他身上,他的脸上暗暗发烧起来,额上冒着汗珠,——他想不开:难道我王春怕艰苦吗?1947年出名残酷的四平攻坚战,两天两夜一粒米不入口,拿手捧着腥臭难闻带死人血的雨水喝,坐在死人旁边啃生洋芋,子弹在耳尖上嗖溜嗖溜,都没怕过,现在这热、这雨水、这蚊子,难道我就怕了吗?今天连队里进行了种种战前动员工作,下午全连军人大会上,指导员传达突击任务时,还表扬了老落后李凤桐,“难道,我也应该落在他屁股后头吗?”这样想着的时候,王春是那样不甘心,他伸手擦了擦在下巴上的泪渍。现在给夜风一吹,他清醒了些,他决心在这次作战中搞点名堂出来,立功入党,他就去找指导员了。

当他望见指导员小屋内的灯光,正要走上去喊报告,忽然他听见屋中有人说话,他停下来。先是指导员的声音:“同志,我相信你的话,只要你进步,在战场上再好好努力,哪一个会不拥护你入党。”后来讲话的声音,王春不听还好,一听心就咕咚一声沉下来,说话的原来不是旁人,而正是杨天豹:“指导员!只要我能做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困难的任务你交给我吧!叫我抱着炸药往坦克底下钻,像董存瑞那样我也能干,指导员!”王春一听,浑身发汗,两眼冒火,两脚如同拴上了千斤铁石,咬紧牙使尽平生之力,他转过身飞快地跑向江边。

江边是漆黑的,江面也是黑沉沉一片。王春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江水好像就在脚下轰隆轰隆响,他忽然觉得江水好像会偷偷爬上来一扑就把他带走,他就愤愤地挟着枪,在江边上走来走去。当他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他渐渐又想到前面那无止境的炎热路途,忽然大声说:“不,不能,——子弹打死我甘心,就是不能给太阳晒死。”他说完就钉在那里不动,他的思想的阴暗面又占了上风。他想起他们的副排长,晒得一下晕倒在地下,脸涨得像紫茄子一样,紧闭了眼睛。他红头涨脸地跑到一家老百姓家里去借一盆凉水,可是指手画脚讲了半天,那个女人怎样也听不懂,也讲不通。他真火了,突然瞪起眼,举起拳头,可是这拳头举在半空中停止了,他一扭身跑出去。那时他是那样想到东北,想念那风雪严寒到了宿营地,暖炕、大酱的气息,腌菜缸的味道,暖烘烘的老百姓问寒问暖,……

当他思想这样反复斗争的时候,突然江面上传来一种可怕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他紧张地端起枪。他在江面上发现有一团黑咕隆咚的东西,并且活动着,正在急速地向岸边冲。他一发现,立刻大吃一惊,又不敢随便放枪,就大吼了一声:“什么东西?”

那团黑影可怕地拍溅着水声,紧张、挣扎、喘着气,高声回答:“啊,——我解放军的,——自己人呀!……”

原来那是一个人搬着一块木板从江水上漂了过来,王春谨慎地没有打枪,可是他依然警惕着,发狂地呼喝:“站下,不准动!”

那人带着哗哗水声艰难地爬上岸站起来,举着两手喊叫:“同志,——我是南面游击队派来的,——同志!……”

排长正要来查哨,猛然听到喊叫,就拎了匣枪先跑来了。开罢会在附近树林露营的一个班战士也跳起来,哗地挺起刺刀围上来。这时排长叫那人过来,那人说:“同志,——听说你们要渡江了,——队上派我到这边来送消息,来了四五天了,好容易过来。同志,……快带我去看上级吧!同志!……”他声音热情得发抖,一把紧紧抓着排长的手。排长问:“那面敌情怎样?”“敌人很多很多,——我一下山就给他们抓住了,让我整天整夜扛炮弹、扛粮食,一个当官的还问我:‘共产党来了你跟不跟着他们杀我们?’我装傻,我说:‘老爷!来不了,不都给你们揍死了吗?’他砰啪甩了我两个耳光,我就不作声,整天整夜帮他们扛,扛了四五天,他们不大注意我了,今晚上,我偷偷推了块门板,从天黑漂到现在,就在那大浪头上颠来簸去,几回都把我打下去了,我好容易浮到这边,……”这个游击队员话很多,好像一瓶子东西,都塞在瓶口上堵着,他兴奋地不知道先说什么好。排长叫王春跟他一道带这个湿淋淋的游击队员到连部去。

这时这动人听闻的消息马上传开啦,说江南有人来了,来接应我们过江,来欢迎我们过江了。连长和指导员在小屋里招待了游击队员。大家都纷纷跑来想看这个从敌人那里偷跑出来、冒险渡江的人物。战士们立刻烧柴火给他烤衣服,有的送水壶,有的倒干粮,有的把衣服脱下来给他披上。这个突然而来的人,在王春心中自然也引起很大变化,但他一声不响,当他们往营里去的时候,他悄悄问:“那边怎样?”他想问那边是不是也这样苦,没房子,吃不上饭,晒太阳,可是游击队员伸手往南一指说:“快去吧!——老百姓在受刑呀!流着血等你们呀。”这话给王春印象十分深刻,王春顺着他的手指向南岸看,发现不知何时在那一片黑沉沉的远岸上,忽然有一堆堆发亮的火光,不知是敌人用来壮胆还是用来熏蚊子的,正熊熊燃烧。

这时,师长正把两手垫在脑后仰卧在一只竹**,突然仰起身喊政委:“老梁!老梁!”半晌未得到回答,疲劳的师政治委员睡着了。陈兴才就一支接一支吸着烟。往常打仗,他下了决心部署好以后,在电话机旁一倒,就睡着了,可是现在不行,——过长江了,中国历史上只有这一次,不是有人说历史上从来过江没有打胜仗的吗?可是现在是毛主席指挥:“我们命令你们:奋勇前进。”我们的行动是能改变历史的,因此他兴奋得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大半时间是在用脑子检查计划,考虑渡江后各项可能发生的问题,同时也由于从沮河一线奔袭长江,他的马夫裹在炮兵一起,早掉到远远后方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因此他没有蚊帐,只好夜夜跟蚊子打架。现在四下里一点声音没有,静极了,他想起两个月前的一段事:那时兵团批准他在北京休养,因为天津作战后,他胃病突然严重发作起来。可是那天他坐在收音机前屏声静气地听着广播,突然听到电台广播员先宣布了南京伪政府拒绝和平的消息,紧接着就宣布了毛主席、朱总司令南下渡江作战的命令:“我们命令你们:奋勇前进,……”陈兴才立刻站起来。那嘹亮的声音犹如翻江倒海、汹涌澎湃,它立刻像闪电一样震动了全中国人民,动员起来,同心协力,奔赴同一目标:最后消灭蒋匪残余。陈兴才立刻写报告给上级,要求取消休假,他心里说:“我血战十几年,哪一次不在最前面。”因为部队已从驻地南行,第二天下午他跑到火车站去搭火车赶部队,那时北京已暮色苍茫,突然有一种声音由远而近,从低而高,声音是很振奋人的,——警报声,警报声,它拉长了尾音在人民首都上空回旋。这是进入战争的信号。很多人挤着碰着从他身边跑过去。他没有躲避,他站在绿色列车旁仰望天空。半个钟点后列车开了,向东南奔驶,不久就把万家灯火的北京抛在后面了。一路上不分日夜,无数列火车、弹药、炮兵,插着飘飘动人的红旗,各野战部队后勤机关,卫生医院,一列列向南开,向南开,……战争中烧毁了的津浦路车站,现在搭了临时小泥土屋,站长忙碌地打着红绿旗,一列列火车向南开,向南开,带着轰轰响的歌声向南开,……他在德州下车,经过一段艰难泥途,在黄河平原上找到自己部队。现在他的脑子里鲜明而迅速地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深深感到:每一种伟大行动实际上都是不知经过多少艰难困苦的,他看见战士瘦了,脸色发黄了,在烈日下晕倒,淋着雨露营,——但大家都勇往直前。这时蚊声如雷,他也无法入睡,他一闭上眼,眼前就出现波涛汹涌的大江,……“今夜要渡江!”这是毛主席的命令,执行这个命令绝不允许有半点差错,他突然从**爬起来,他穿过黑沉沉的竹林,爬上前面山岗,他在一片漆黑中也看见江南岸敌阵地上一堆堆熊熊的火焰。突然他听见小屋那里传来丁零的电话铃声,他赶紧往回跑。原来正是营部报告江南游击队派人来联络的消息,他迅速回答:“马上送他到师部来!”他兴奋地一把捣醒了政治委员喊着:“老梁,有办法了,——江南派人来了,他们知道我们来了!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梁宾欢喜地天真地微笑着,站起高大身躯,低下头看手腕上那绿色荧然的夜光表,时间在前进,时间在向决定的一刻前进,……

师长和政委热诚地欢迎了游击队员,梁宾跟他握手有五分钟之久,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魏金龙。”政委称赞这个游击队员是一个伟大的冒险家。他被敌人抓去送弹药的时候,他看清敌人大部分工事配备情况。他把这珍贵的情报报告给师长,然后他就弯身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找个草堆,疲劳地睡着了。

师长在电话筒里下达了最后几道渡江命令,——这种时候,他,眼光发亮,动作敏捷而果敢,话语都是简短有力的。最后他扭转身子找游击队员,但这个农民太疲乏了,五天五夜,赶二百多里地,又浮过天险长江,他睡熟了。师长犹疑了一下子,终于还是摇醒他:“我们要渡江了!”游击队员魏金龙一跳起来就勇敢地说:“在哪里?在哪里?”他们相偕走出去。这时政治委员梁宾已经在他们前面朝江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