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岩上滑下几声凄厉的狼嚎以后,雨完全停歇了。天上的云薄薄地匀了一层,浮烟般的白影,一刻后,也悄悄地流落开了。在西面天空上,露出细极了的一条月牙,可怜的光芒,无力地投在岩顶的几棵高耸的桐树上。肥大的叶子还沾着水珠,一摇一摆的。……

风一刮,凉得透骨。

屋里,柱子上的火,油快涸了似的缩下去了。底下,两个人呼,呼……地把长而且粗的鼾声冲上来。在他们的梦中,也许还落着狂风暴雨吧!

老李要不是醉了,有这么个陌生人在屋里,也许不会这样踏实地睡着吧!

火池里剩下一堆灰烬。突然坐在旁边的人,立了起来。游魂一样虚茫茫地,蹑着手脚走往王得、老李睡着的土炕前去,像只胆怯的老鼠,不时把眼睛向四面看望。两条枪靠在炕沿和柱子之间。他伸出手去,一把抓起一只来。是过于兴奋了吧!他的胳膊抖着。

他瞧见两个脑袋。一个是王得的,另一个是……

在他懦弱惯了的眼睛里,露出不相称的凶光。在这时,他的神经已经碎麻头般错乱了。他嫉妒一切,这虚虚的烟火,这黑暗,……当他高高举起握着枪的双手时,一种怒和恨的热力,使两条眉毛,出乎自己意料地倒竖了些。嘴唇也咬得发白,周身全在颤着。就在这刹那……远远突然飘来几声鸡叫,从窗隙送进来。

——哦,天亮了!

他又颓然把枪放回原处。一声不响,回转头走了。

一会,院中柴门轻轻被人推开又关上了。

浮云完全刷净的那会,天,变成纯青的浅蓝色。所有的树叶,全在风的漩涡里,悄悄地欣语。石块经过了激流的冲洗,白的是晶莹的,蓝的就如同几堆蓝靛上滴了一滴水,慢慢在那儿融化。白与蓝往往吻合起来,变成一片。只是中间倒垂着的枣柯、山楂,挂了几片小巧的红叶。衰老的草,更不像样了,穗子全粘在一堆。

凉的风吹进屋里头来,老李的酒全消了,懒懒地翻过身,爬起来,揉着眼睛,走下地去,……屋中烧了一夜的高粱秸,充满了呛鼻子的焦味,这会还没消净。他去踢开门,瞅了瞅门旁的两个小伙子,还猪一样蜷缩着,睡得很香。他拍醒了他们,往回走——火池已经灭了,可还有淡青色的烟一丝丝往外冒。

“哦!……”

他呆住了。在他脚下明显瞧见一摊血,已经凝固成深紫色。

……是一种良心的责罚吧!他想起昨夜的,那是多么遥远而模糊的梦啊!倏的,像一种刀割的刺痛,在他的灵魂上,仿佛插入一只尖锐的木刺,……他咬着牙,瞧着那团血。那血在他的眼前涨起来,浮动起来,觉得是从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流出似的……

主人橐橐地从窗根下走过去。

老李仰起头来,两颊红红的,蹲下去,无力地把一只扒灰的木锹削去那血渍。

咕,咕……咕……

一阵磨磐的摩擦声。一片枣树疏朗的影子,印在木窗上。朝阳刚露出来,从那两片裂了纹的玻璃片上滑过来,撕碎的白纸片一样,懒洋洋洒在黑土地上。屋中开始旋回着一股一股发霉的潮湿味。王得还睡着不动,肩膀头在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老李的心上给一片扯不碎的灰埃和蛛丝掺杂了的粘东西罩着。在这清朗的早晨,他突然觉得一片没有头尾的灰色。

立起来,把木锹当地扔下,心里想着:

——昨晚真不该喝那么多酒,昨晚。……

惭愧地走到土炕前,拍了两下王得圆圆的,结实的肩膀。王得一咕噜爬起来……一眼看见老李把一张小脸皱得跟胡桃一样。他羞惭地说:

“哦,我起晚了!……”

满屋的晴光有些刺眼,他揉了两下。没想到老李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一面攥着他厚厚的手掌,下劲地摇了两下,扫兴地悄悄地说:

“老弟!我不应该喝那么多的酒!……”

“你现在醒了吧?后悔。哼!你也学会了!真瞧不透。”

王得摆脱他的纠缠往门外走。当他一只脚跨出了门槛,一只脚还在里面,一阵凉风,就使他鼻子一痒,打了两个嚏喷。太阳发着葵黄的光,照在树叶上,石块的尖锐点上,窄窄的草叶上,全都反射出一点点珠子似的闪烁的星光。倏的一股凉气般,掣了一下,他听见老李叹了口气,……自己捣鬼:

“我知道,在人世上永远有一个人愤恨我,不明白我。”

那个小女人在枣树下推着磨。旁边一个披了臃肿的棉衣的小孩子贪吝地望着枝上的干枣。

“睡得好吗?”

一条苍老的嗓子,震动了一下他的耳朵。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一面招呼了一声,就转身走回去,老李正紧着那支枪上黑朽的背带,一条腿蹬在炕沿上。王得抢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嚷:

“那个人走了?老李!……那个……”

“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们也上路吧!老弟!”

王得背好枪,两个人一齐走出去。这使那殷勤的主人,很惊讶——每次,老李来这儿落脚,因为次日只有半天路,就到云谷了,所以他总是清早起来,喝着茶水,同主人畅畅快快谈起这边那边的情形,……尤其是当人家称赞着他的胆量,说着他在狼见愁怎样吓跑了一条大狼的时候,他会扯开薄薄的两张小嘴片,嘎声地笑一气,这回,这回,……

“老李爹,早呢!半天路还这样忙?”

老李沉默着地只挥了挥手臂。倒是王得招呼了两句:

“打扰了!客走主人安!走回头路,再来谈!”

他们走出柴门去,太阳从树上掠过,照红了半个脸。这回走的,该全是石板路。走了丈巴远,王得回过头去,看见老主人还站在门前的绿荫下,一手搭着凉棚在眼睛上,往这面伸着脖子瞧。他拐了一下老李,两个人停住脚,把手举起来,摇了几下,然后大踏步走去。

从两旁树根下的莽丛里,卷出一股青气味。太阳把四个人的影子,扯得森长。风一过,王得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爽快,吹起口哨来。

跟着路拐了方向,蓝河又吐着白沫横在眼前了。这里对岸是和这边相同的山岩、树林搅在一起。可是已经不很险恶,峻峭。河水平平地流着浮着浓浓的乳酪一样赶着朝烟,四处岩顶上,树梢上,还挂着一些,不过大部分都压向水皮来,流滑开去了。草地里,有许多野兔欣快地追逐着。

咕……喔……咕喔……

清脆的鸟声,从那散着松子味的树上投下。

老李始终没开口。王得在欣欣的晨风里,想起昨夜同老李谈了半截的话,现在是必得说的了,出了山口,就得分手了,最后他又把那沉淀了很多日子在心底的思索,滤淘了一下。他想起马房的酒味干草味,他想起昨夜老李醉了的胡闹,他想起那可怜的虫子,那惯于知足的猪……

他走近老李,拉了他一把。

“老李!你听我说完了昨夜的话吧!真的,不是一天了,直到今天,你明白,我也不能不讲了!”

他顺手在路边拔了一枝野在轮草,折着,折着。

“……那种生活,我真的不愿再过了,可是,……朋友们凑在一堆,也不容易,不过,老李!我现在还不是给人当猪一样豢养的时候啊!假如我这样下去,我知道手和脚会磨得那么大,那么厚,简直会让你自己害怕,哈,哈,(他猛地摔了手中的草叶、草梗)可是你的脑子呢?试问?它,将要变成一个木块,或者是一个小孩子踢的枣核球,是不是?从此你的脑子失掉效用,不会再有一点好梦让你做了,下去,迟早会像那个人一样,嚷着:‘命运啊,命运啊!’老李!在多少年以后,我也许渐渐变成一个这样麻木的人,可是现在,现在我年轻。老李!你不要忘了我还年轻!”

他末尾激动地摇撼着手中消瘦的肩头了。他还看见那小小的脑袋在摇,头发在颠簸。

朝曦里,每一朵云,都鸟一般划过去了。开始展开一片蔚蓝的天;在高远的空中,仿佛正响着一阵诡秘、细微的银铃响,这声音一直从披满了草棵的深峭谷中散出回音。在树叶上飘**下去。

柿子树全羞涩地垂了头。枫树倒多起来,沿着下斜的坡脚,一堆堆的红影。

老李抿了一下嘴唇,转过头他瞧见王得的脸上闪着从水面上反射过来的日影。他轻轻打了一下那攀在肩膀上的沉重的手掌,轻快地把枪托了托。

“你是养不住的野马,老弟!……我全明白!……”

两个人的眼睫毛下都凝固一点想爆开的火星。

“……可是……你以为我就甘心做一头猪吗?每天流着血汗,任凭着人家打骂,像一头猪样吗?唉!昨晚你说得太对了,只有你明了我!不错!在年轻的时候我也那……样……想过……”

眼微阖着,仿佛在回想一段甜蜜的过去。

“我要干,我抛开了家,心里老那样想:‘我不能就这样呆下去。’现在……家?家也许都饿干了,跑着,……一晃啊!老弟!完了,一个人的头发也有点发白,手指头往往麻木起来什么都不知道,那还说什么,……这几年就不敢想,我的性子多么倔强,可是一辈子的磨炼,锤砸,我没有勇气了,所以喝酒,……一喝就得醉过去胡嚷,胡闹,完了,唉!……”

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清楚,二三十年把一个倔强的性子揉成棉团。这一个人,只能这样一天天活下去,一直到他最后喘不过来一口气为止,……他猛然嘴唇上拼出几个字:

“这是生活!……”

拐了一个山脚的路口,旁边又耸立起一片树林,蔽得下面很阴森。老李眨了眨眼,并没呼嚯,呼嚯,……喊两声探出头去。倒是张兰他们脚快跑到前面,……王得、老李,谈着天落在背后。两个人心上全有一块锡铅在熔化,这融化的热汗,有一个时刻也许会灌注到每一根血管里去。

“喂!……李老爹快来哇!……”

张兰站在树林前,一只手举在空中晃着嚷。

老李退下枪背带。两个人手心都微微沁出一点汗来,攥着那滑滑的枪杆,往前跑去。

“那儿一个人上吊了!……瞧!”

果然,一株粗大的树上,一个枝子手臂一样,在空中横抄过去,一个人高高悬在上面,脸朝那边看不清楚。风一来,那枝子一颤,尸体也转了一转,又歪过去。王得眼快,一瞧那粗毛蓝布的破褂子,裹着那瘦瘦的身子。他一边把脚插入树林里的草丛,朝老李扬了一下手:

“喂!……是那可怜的虫子!老李!……”

老李一声不响。等他仔细看时,老李的皱皱的小脸膛,忽然变得像白灰片一样,没有血色。

走着,一些衰老了的草虫猛地钻出来,跳着飞着乱撞。小米粒那么大小,那么黄的草籽,沾在脚踝上。风习习的,除掉几声天籁的鸟声啾啾响一阵,静极了——几乎是一种死的沉郁。走到那粗大的树下,王得使枪铳把那绳子打转过来,……昨夜,坐在火池旁叨唠着“命运”的家伙,真地在这命运的绳索上停止了呼吸。明显的,在他的左额角上淤积着一块血渍。那血是沿着耳鼓、腮帮,流到肩膀上,紫糊糊的。

“我害了他!……”

两行泪水,忽地从老李绞动着的眼皮上淌下来。王得也愣着了。他有点模糊:……这血,这紫色的血,当时给这末路的流浪汉,是怎样的侮蔑。……

黑。……

老李的心上,非常难过,头有些眩晕。他的眼睛,不敢望一下这可怜的死人的脸——那红得已经发紫发白的舌头,仿佛一只给刀子剖开皮的鱼肚子,暗紫色的鱼肚子,跟着一股血,从那破口上迸榨出来。干涩的舌头,就那样露在张开的嘴唇上。脸像风干的鸭脯一样,松弛的,连眉头也皱不上。

嘎,嘎,……密密的树顶上漏下鹞鹰的吟叫。

王得把那绳子一枪杆撞断了,扑的,一棵木块般落下地来。他用脚把它踢翻过来。脸朝下地栽在草丛里了。

“走吧!……老李,这世界上是没有弱者的路的,只有鼓着气走!……”

他温顺地拉了老李的手。他觉得这只握在手心里凉得石子一样的手的轻微的颤抖,很呕心……这只手,同那懦弱的在生活前面默认着命运而死掉的那两只手有什么分别,他不明白。不是一种憎恶,也不是一种怜恤,是与失望仿佛的一股冷流,穿过他炎热的脑子。他下劲地抛丢老李的手。……

谁也没言语,往前走去。

蓝河渐渐平静了,河面也瘪缩地窄拢了。

下了一个陡阪后,太阳渐渐烘得空中发起淤热来。老李敞开了泥污的衣襟,露出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山的凸面的蓝渍,在扇着的微风里渐渐收缩了。走过一条窄窄的、两旁都是岩石的路,升上一个岗巅。回过头望望一叠叠山耸着,越远越高。这儿仿佛是在一个山麓上。拐过一片树林,蓝河拐了弯。

远远隔着山林,那里有放羊人吹着口哨,清脆地甩着鞭子。

走尽一段树丛,老李突然停住脚。

“这儿是岔路了,往这边……那顺着河岸是到云谷的。往那边,涉过水……老弟!那里……嗯!那里也许是更远、更远的地方吧!”

王得缓缓地退下枪,交给张兰。他转过手握着老李的手。

“我走了……你,你,……”

“好吧!小子,真棒,”他挑了大拇指,“……我也许是最末一次了,这凶恶的蓝河啊!它磨毁了我几年来的倔强……”沉吟了半晌,“哼!你说的一点不假,这是生活!去吧!趁着年轻。但愿你好运气,老弟!蓝河的水永远是向南流的,你走吧!向更远的地方去吧!”……

王得扬起手抹了一下额角沁出的汗珠。点点下颔。

走了……一会他走到河沿的乱石堆上,挽起裤脚,涉往水走,很吃劲地,一只鸥鸟般地渡过对岸,回转头来!……老李一脚蹬着一块巨大的光石,兀然不动。王得举起手摇了摇,老李也笑着牵了牵薄薄的嘴角举起一只手来。张兰他们也呆呆莫名其妙地扬起手来晃着,晃着。

王得摇晃着唱起来。

望着这条大路,

我讥笑着一些脓包!

他们怕风,怕雨……

可是他们还咒恶着没有一点光!

……

太阳在河滩上闪出千万点金星、金花。

一会,那个蹒跚的背影,在黄绿色的地下,往远处消没下去了。只剩下响亮的、铜铃一样的歌声还留在空中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