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子 一

那正是清晨的时候,东方发出微芒的白色,素色的云幻现着美丽的图画在天穹静寂着。虽然是在夏天,清晨却使人感着异常的爽畅。在这时,由A省到火车站去的街道上,有一辆高篷的马车,马蹄与车轮在街道上发出不和谐的悲声,打破了夏晨的静寂。车上坐了一对青年,他们的态度,表现着愁闷,不快,同时却含着怒愤的情调,默然地坐在车中。青年的草帽戴在额上,不能认识他的真面目来。那女郎呢?惨淡的面孔上流涩着几点泪迹。

据认识他们的人说,这车上的一对青年是镜子与秋田。那青年秋田,是一个革命党人,镜子便是他的妻。

在秋田离开A省的前夜,事件发生得这样的突然;原来秋田正在准备着到工会去,草帽拿在手里,和镜子正握着手,忽然他的好友川泽走了进来,形态非常的怆惶,第一句话便说道:

“你想到工会去吗?”

“是的。”

“不行,街上已布满了侦探,政府通缉你了。”

“通缉我吗?”秋田怔了一怔。

“哑!有这么一回事……”镜子抛弃了手上的经济史观,立了起来。

政府不能满意于秋田,已是很早的事件,但尚不至于如此下断然的手段。因为这个消息,秋田在室内徘徊起来,口中吸了一枝纸烟。形势的严重,经过了多方的考虑,秋田已觉得有离开A省至S埠去的必要,于是,这晚他没有到工会去,请川泽去代替了他的职务。

小姐出身的镜子女士,受了丈夫的影响,虽然有投身在穷民窟里去的决心,但是政府的通缉,丈夫的要离开A省到S埠去……不免使伊有些慌张失措起来。

灯光凄然的照在室内,秋田依然皱着眉头,吸着纸烟,在室内徘徊着。

“你决定到S埠去吗?”镜子有些忍耐不住了。

“唔?那个——自然。”

“什么时候呢?”

“后天。”

“我和你同去吗?”

“我到了S埠再说吧。”

镜子默然了,室内表现着凄寂的哀景,除却秋田徘徊的足音。

晚餐的时候,他俩都无心去领略肴酒的滋味,空虚占领在各人的心头。

“你——吃过晚饭以后,帮助我整理文件和行李,今晚不必回去了。”秋田说着,举起头来看了镜子一眼。

镜子没有回话,面色现着深愁,眼间流着泪水。

“你因为我们快要别离,所以悲哀到别的情调吗?”秋田见了镜子悲愁的面孔,禁不住加以询问了。

“……”镜子没有回话,两道的热泪却流了下来。

“说吧,是不是感着离开了我以后孤寂的滋味?”

“谁为了这个去流无价值的泪呢?”镜子呜咽着说了。

“那末,为什么眼中润涩着眼泪,眉头间显露着愁云?”

“我决没有因爱情的关系而痛哀将离开此地的丈夫,”镜子摆下筷子,拭了拭眼泪,“我是因为你,不是我个人的,你是被压迫的,穷人群众的;你个人的死亡,是关于反对布尔乔亚政府成功与否的,你离开此地于工作上至少也有很大的影响……”

“但是,事实上是不能不离开此地了,这里的工作,有川泽等同志去负责任呢。”秋田摆下筷子,立了起来,倒在沙发上去。

“革命者只有流血不会流泪的。”镜子从前所说的这句话在秋田脑中浮浪起来。

但是,镜子究竟为什么要流泪呢?果真是如伊对丈夫所说的那番慷慨的语调吗?那却有些不尽然,虽然,镜子已不是小姐时代的镜子,个人主义的女性的镜子,镜子是革命的镜子,爱人,丈夫,……这些损失,不会使伊流眼泪的!而事实上却终不免有些幻灭的遗痕,矛盾深刺在心中……。总之:镜子究竟为什么流泪呢?老实说:伊自己也不能知道,只第一回的感着心的不安和羞意——不,不是羞意,是一种不可描写的神秘心理所发现——同时又觉着有很多未来的新鲜的奇境将来到——新的感觉占领了伊的意识界。

晩餐以后,镜子非常的忙碌,在电光下整理着伊丈夫的书籍和文件……汗珠儿流在额上,衬衫已湿透了。秋田依然躺在沙发上,深锁着眉头吸他的纸烟。

“我一定和你到S埠去。”镜子忽然抛弃了文件,书籍,坐在秋田的身旁,紧握了秋田的左手,两目射出刚毅坚决的光芒,却是含着了眼泪,这样地说着。

“哑……你……?”秋田惊讶了。

“我去,我和你一同到S埠去,那里有很多我们要做的工作。”

“你为了我吗?”

“不……不是,我已然说过,你到S埠去,有好多事要我帮助你,文件是要我抄写的……”

“那是一件困难的事件,我到了S埠再说吧。”

“……”

秋田以避免注意于他的侦探和警察起见,终于不能和情人到S埠去,决定一个人离开A省。

在这里,镜子却发现了很多的新的感觉,伊觉着他们的意志和事业,受了自私自利反动派的压制,“革命的斗争是几页血的历史”,这句话深深地在伊脑中**漾起来,增加了伊对于革命的新认识,和伟大的决心,坚决的情绪。

到火车站了,他俩下了马车。

车站上塞了一大群的旅客,头在朝雾里蠢动着,匆匆忙忙地潮水一般地向车箱里流去,嘈杂的声音挠动了人们的心琴。杂乱抛在月台上的行李,箱子,一件件地向车箱里抛去。

灰白色的天穹笼罩着大地,清晨的气息使他俩触着枯闷的灵感。红色的太阳,在彩霞里微笑着,天气渐渐热闷起来。秋田汗珠儿流在遍体,从人丛中攒进头等车箱里去,踌躇,不自然,每举目看着同室对面坐着的一个少年,好像这少年十分注意于他,心中不觉有点恐怖,便不敢再举起头来去正视着少年的一副含有讥笑色调的面孔。偶然,有一两个旅客,推了一推门,秋田很恐慌,好像这个人是特地来找他的……。

秋田想减少行人对他的注意,所以坐在头等车里。镜子将车票送了进来。但是,始终,他俩的心田充塞着一种不可描写的意趣,哀凄,愤慨,而寂寞……一直到开车,没有其他可记载的对话。

汽笛叫着,好像是催旅客们快离开了情人的手儿他去。镜子立了起来:

“你——写信来。”镜子的眼睛,又润着滢晶的泪儿了。

“知道。”秋田的语调好像不耐烦似的。

就这样,镜子便走下车来了。

车开了,头等车窗里这才伸出秋田的头来,说了一声“再会”,也没有再注意月台上镜子灰色深愁的面庞,很快的缩进窗内去。

镜子呆呆地立在月台上,听着那粗笨的火车,“啦啦……啦啦……”眼看着火车烟突冲破了空气,将伊的丈夫,装载了他去。

镜子有一种不能形容的心绪,脑海中遗留了一个沉着,果决,刚毅的秋田的影子。

“危险,不幸,革命者的生活……”伊自言自语地这样说着。

镜子回到家里,母亲在房里呻吟着,伊便倒在客厅中的沙发上。面孔是郁闷,而含有一种希望的颜色,始终不能换开新鲜的情调。

……秋田在工会,农会,学生会……各处开会的情形,演说,每夜的写东西,沉思,奔走……却不疲困——一副黑黝的面孔,瘦的身躯,简单的服装,忠实,和蔼,微笑……和衣服很破烂的工人们握手……一幕幕地在伊脑中影映起来;秋田的种种行动,是值得伊深深去寻味的。

镜子回忆着:有一次,伊和丈夫第一次到工会去,会场上坐满了面部黑黝,多皱纹,露着蠢笨与忠实的表情,衣服很龌龊褴褛的一些工人,伊简直有些害怕,心情不安起来。但是,进去以后,工人都唤叫与鼓掌起来,欢迎着伊的丈夫。工人们并不是伊理想中那样卑鄙的,是可爱的!在演讲的当儿,他们都是很有纪律,很守秩序……。在秋田讲演以后,一个工人走上台来,他鼓着老大的拳头,涨了紫红色的脸,用力在台上高叫,然而,都是说得那样有理论,有系统,动听,伊受了极大的感动,热血在体内涨流起来。于是,伊第一次的认识了工人群众。同时,伊感着劳苦,牺牲,这样的生活很有意味——人生的生命便织在这幕革命生活的景片里。

镜子又想着:许多汗珠儿流在遍体,很踌躇,不自然,面孔露着果决,刚毅的情调的青年,因为政治的斗争,离开了A省到S埠去,是含着了神秘的伟大的。

镜子又想着……

这时,过去一幕幕的影片,只是继续不断的想了起来……

镜子祝福秋田一路平安,没有危险而抵了S埠,在S埠秘密地工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