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封信

W——

世界上最不幸的,要算是被残害者了吧!他们同是一个人,但为什么不能行使他们固有的自由意志,而享受人间的幸福呢!这些被残害者,去求正义,去求解放,我们受着灵魂直觉底感动,同情心在我们身体以内畅流,我们当然是要和他们表同情罢!然而处在这已失去真义的人间世界的底下,同情在那里呢?又有谁是同情者呢?他们不但不怜悯你是一个可怜的被残害者,反要笑你是一个人间的落伍者呢!我从前写了一封信给某舞台上的一位文学家,同时又是一位戏剧家,内里有几句话说……当着先生登台演剧时,自己扮了一个被残害者底角色,演着最可哀的时候,心中必觉得世界上的被残害者,的确是人间的最不幸者,和可怜者罢……又说……当着深夜的时候,我们在一条两岸都是芦苇的小道上走,月光很惨淡的照来,芦苇微微摇曳着,在这很沉静的境界里,忽然有只被弃的小狗;伏在芦苇里汪汪地哀叫,我们听了,也觉得心琴里不安罢。为什么一个被摈弃的人,在我们面前哀求,我们便不去和他表同情呢!一个人受了痛创,面部被了鲜红而微紫微青的血,一点点的滴到手上,再从手上一点点地滴到地上,这时,我们心琴里也觉得不快罢。为什么一个人精神上受了莫大的残害,我们见了,便不去和他表同情呢……那知我这封信拿了去,这位戏剧家看也没看,便还给我了。我把信拿来,只流下两滴热的清泪。

后来我知道是没希望了;但我的心,它向我说:“你前途有希望呢,你年龄还轻呢,进行罢,别要懦怯,人间尚不至于这样寂寞呢!”于是我又抱了满腔的热烈的情绪,向前进行着,去求我的生命的希望。因此,便跑了一位小说家那里去哀求——求同情的安慰,信里也有几句话说……先生要说了:“街巷里的乞丐,马路旁失业的青年,也不知多少,我们也不能一个个的和他们去表同情了。”是的,不错,但是这也许是他们自己的堕落,没志气,我敢自信,我尚不至于没志气呀!我现在的堕落,更不是我的自为,这是环境的残害,人世间伪君子的残害……这位小说家把我的信一看,哈的一声冷笑,说:“你看过一个青年底梦的剧本吗!”我回了一声“没有”。他便拿来了,说:“你且看至第四幕罢。”我拿来看完了才知这位小说家的意思。(一个青年底梦想你已看过,我在此不说他的内容了。)不过这位小说家,你是大错而特错了!这书中的主人——青年——始终是我敬佩的,他的所以失败,这是社会环境的支配,不是他自己的没志气。我们当然要说社会黑暗背景底不是,不能说青年底不是和没志气。我当时虽然这样想,却也没说,便含着无限的悲哀与失望,走出来了。

唉!W!飘泊的我呀!孤独的我呀!可怜的我呀!在这死灰色的道上进行的我呀!是失败了!是无望了!我的确是一个梦想的青年了!我如今还生在这人间的世界里,是抱的奋斗的精神的,是想得奋斗以后之胜利的。但是奋斗什么?没有奋斗之火的燃料,又怎能有熊熊的奋斗之火呀!生活已支持不下去了,已无生机了,还能奋斗吗!哦哦哦哦!天呀!命呀!究竟我前途有希望还是没了呢?假使没了,那我便离开这世界去了;假使还有一线希望的,那末,生命的使者呀!请你指示我的去路罢。光阴是流通的水,人生却是水上的波,一轮残日儿已挂在西天的林梢,快要归他的故乡了,只有一线的微光,好像是伤别的样儿,从枝隙里窥视照临在人间,我在黄浦江岸走来走去,看见波涛汹涌间,**漾着几只小的渔舟,我想着我现在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只在浩浩大水里随着风波飘摇的小舟呢!固然,是没有一定的目的地,也不知何所是归宿。飘到边岸,摇到岛屿,都是在不可知的命运中。即是万一不幸,被风波把舟吹翻了,这也是在不可知的命运之列。浩渺的人生呀!可怜的人生呀!悲和哀那便是人生的结晶了!残落了的花瓣上的血丝,枯衰了的片叶上的波纹,那便是人生命的最真切的写真了!哦哦哦哦!无论什么人,都免不了生活的支配罢!虽是一班高坐堂皇,不劳而得食的富贵之家,他们却是不受生活的支配,但他们生活也过偏于沉沦了——是一个行尸呀——一班贩夫走役为着生活劳劳不已,但仍然免不了生活的支配,唉!可怜的贩夫走役呀!其实,你们间接在替一班行尸奔走呀!行尸的财产,从何而来呢?便是由你们这班劳动者的汗血无形中流去的了。唉唉!一个人为什么要替他人劳动呢?一个人又为什么要用人替自己劳动呢?极不平等的世界,毫无真理与正义的世界……我看看西天的一轮日儿已沉下地平线去了。一轮月儿又升上来,立在那座美秀的青山之顶。唉!月儿呀!日儿呀!你们真罪恶呀!你们立在天空给人一点光明,便使地球上的人们嚣闹着战斗不已——为私有财产战争,为虚荣战争……——你们做一个旁观者,日呀!月呀!其实你们在看你们的罪恶之果了!

W!我想到这里,我愤恨极了,忘却我所有的一切了,假使路旁没有行人,我一定会跳到江中心去了。我呆呆地瞧着一回明月,不觉流下了两滴热泪,长叹了一声“人生呀人生”!

风儿一阵阵地吹来,江潮浩浩地澎湃着,一天没吃一滴水的我呀!煞是觉得腹痛了!不得已便写了几首诗,一首是《心泪的声》,一首是《月夜》,拿到某报馆某编辑先生那边去,某编辑先生看了,说:“顾先生,我们中国的新诗,还可说是在萌芽时代,虽有几位作者,但很少有流畅的深刻的作品出现。先生这首《心泪的声》,煞是把我们青年的悲哀**裸的活泼泼的像一张照片显映在一张纸上了!先生此后如有大著见惠,非常欢迎……”

“拙稿既承先生赞扬,实在是荣幸之至。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我现在和家庭的关系,便飘流于上海,现在很受经济的压迫,今天便请先生拿稿费给我罢!”我这段话一说,这位编辑沉静了一回,额间起了几条波纹。

“顾先生,我们报纸上不甚刊新诗,先生的诗,固然不知什么时候才可登出来。而且新诗本报素没有稿费,而且能登载与否,这是P君的事,我并没有权。”这位编辑先生说到这里,又露出凝笑。

“先生,不然,我也没有这个要求,不过我今天还不知何处是我的归宿,而且一天都没吃什么。”

“既然这样,我这里便给你一元罢。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声明的,这一元,并非报馆里的,是我自己的。”

我的稿纸刊不刊还没一定,这一元又不是报馆里的,我可以拿吗?不拿罢,生活呢?拿罢,人格呢?……我现在拿了这一元,便是把我的人格卖掉了,以后便是拿百元千元来,也不能把我的人格赎回去呀……但是,我拿这一元去努力,和我前途黑暗的恶魔奋斗,能得到奋斗以后的胜利,那末,我或者还可以不负这一元,我的人格尚不至于破产呢!于是我便把这一元拿来了,说了好几声谢谢。我深深地瞧了这一元一眼,不觉流下两滴清泪。

没三天,一元又用完了,于是跑了你这边来,唉!W!你真使我感激极了!你的一举一动,我已知你确是真情之流露了!我只要你和我表一丝儿的同情,我也不叹人间的沉寂了,我孤寂的灵魂,也可得着甜蜜地安慰了。当你看了我的信,泪珠儿含在眼角了,立刻给了我应得的稿费。

你说:“K君!这宇宙间的球星,是冰做的呀!走了不好,便要滑倒了,这球星上的人们,只会有己,不知有人的,你跑跌了,他们决不会来扶你的。”W!你这几句话,把这人间的神秘,都表现出来了。

你说:“饭和衣服,通是世界上的!”唉!W!你这话固然是不错呀,衣食不是那个专有的呀!但是强盗式的资产阶级,他们掠夺而霸掠了呢!

现在我又受着生活的支配,这次我决不愿再求人去的,我知我在这地球上已没有希望了。人间确是被强盗式的资产阶级占领去了呀!昨夜我在黄浦江滨,一轮月儿,从东天升上来,露出微微的笑容,伏在一片流云之端。天空中净洁如洗,疏疏地布着几颗灿烂的星儿,江心的月儿,也一样的可爱。我在一块石头上睡下,瞧着月儿,不觉也笑了。唉!现在我明白这个死字的意义了,死是愉快的,死是伟大的,人间被残害者的正义,便含在这死字里。我现在确是要实行这个死字了,科学家说:“人死了去,灵魂是不灭的。”如果这句话是确的,那末,我死了去,当着深夜明月在天空的时候,我现出我的灵魂,在水面,向着月儿哀唱,唱倦了,再到我的居所去。我死了去,正是把我这绝对不自由的灵魂,还回复了我固有的自由的地步。朋友呀!人间被残害的朋友呀!无产阶级的群众们呀!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受苦,不去你们的乐园之路呢!死是愉快的呀!死是伟大的呀!我愿你们和我握着手一同去罢!你们不来,我也只好望着你们流下两滴清泪了!

W!我死了去,我别要你伤心,我只要你当着深夜的时候,你到江边来狂笑,我再唱一个哀歌,给你听听。那我对于你的希望,已足了。

W!分别了!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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