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读者(节选)[1]

在近来的文艺上,有了一个新的趋势。这个新的趋势,便是由主观的到客观的,由自我的到社会的,由浪漫的到写实的,从唯心的到科学的。这,当然是文艺坛的新进步。

我们知道:文艺上的主观色彩过于浓厚,便易于形成一种偏见的错误;文艺上的自我表现过于偏重,便易于流为个人主义上的矛盾;文艺上的浪漫意味过于深刻,便易于成了不忠实的忌点;文艺上的唯心趋向过于流露,便易于变为非现实的幻象!在近来的文艺上,其所以有客观的,社会的,写实的,科学的新趋势者,便是如此。

过去的,代表主观的,自我的,唯心的,浪漫的文艺制作,那是很多的。自从新文艺流到中国,这样的作品是层出不穷,然而到了现在,这种作品也有了毁灭与崩溃的状态。至于在将来,那是我们可以知道的,代表非永久性的这种作品,一定有完全绝迹的时候!这,我们在近来新作品战胜了三四年前很流行的某某等作家的作品便是一例。

近来,我们对于文艺,大概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即是“我们要开辟文艺的新途径”,“我们要文艺走到一个新的阶段上去”。这一种的文艺,还没有多见,严格的来说:那末,这一种文艺还绝对的没有出现。固然,某某的作品,是含有客观的,社会的,写实的,科学的成份,然而,我们还不能说这就是文艺的新途径,和文艺的新阶段。——我请读者们恕我夸大狂的论调!

我个人方面,对于文艺,是有这种诚恳的,忠实的新感觉——要站在十字街头来描写我们的文艺!但是,结果,这是失望的!我过去的作品,便是主观的,浪漫的,唯心的,自我的!至少,是有这种趋势。因此,从黄金之宫忽然跑到了十字街头,十字街头种种的情形总是看不惯。近来,我是很想写很多的社会的,科学的,客观的,写实的一类作品——但这是“画虎不成反类狗”的故事!于是,我在文艺坛便不能不大大的失望!

当然的,我很能知道:我的作品实无出单行本子的可能。我的作品不独非十字街头的,而且是描写粗糙,表现力不忠实,缺乏事实之全部的观察力,形成了不艺术的东西!这当然不是我的客气——我不满意于我自己的作品,是真实的!我不满意于现在文艺坛一些流行的滥作,也是真实的!

但是,为了穷困,为了面包,为了肚皮的欺榨,我终于忍心地,搜集了我不忠实,不成熟的作品,来侮辱文艺的田地!使美丽而圣洁的文艺宫中,来了一个衣服褴褛的丐者!使花木灿烂的文艺园里,产生了荆棘与莽草!这不独神圣的文艺家要为着“丧失了文艺的尊严”而叱咤,而唾骂,或是露出滑稽的讽笑!即在我——在作者的自己,也要哭丧了鬼丑的脸不敢抬起头来瞧一瞧正在那里发怒的“文艺家”!

在这里,也许有一点可原谅的地方,就是我们展开了我们扩大的视线,现在文艺界,如我这样不艺术的东西,也还没有绝迹,或许我的作品也可在“没有绝迹”的文艺界的末端,占领一个小小的位置,做一个小小的兄弟!在另一方面,就是我这册集子虽然不大艺术,但它是我生活的血迹!在现代矛盾的社会中穷困的我们,好似深夜中莽原中的孤旅者,生活上都含着血的痕迹。所以,这集子虽然不是艺术,却是深深的涂着血的颜色,模糊的血涂成了这本集子。因为它是我血的生活的痕迹,所以我也就不客气的来在文艺园中占领一个小小的位置。我还要更进一步老实不客气的说一句:现在是时候了!天空在刮着紧张暴厉的狂风,灰色的云里已闪出了电的火光,我们不应当再在那里唱愉快美丽醉梦的歌声,我们应当要凶恶着我们的面孔,到那边去——打毁资产阶级的艺术之宫!

这集子里的作品,是我匆促的辑成,有的是已经在小说月报发表过的,有的是我的近作——这在上面已经说过,不免有“画虎不成反类狗”的把戏,不过,无论什么事件,在过渡的期间,都免不了有些滑稽的笑话,文艺,也未尝不如此。我们回忆新文艺初产生的时候,所谓“花月爱”的诗歌,所谓“美丽的女郎”的小说,都是一个有力量的例证。至于我已发表过的作品,那更不必自吹了!是幼稚的。

总之,我不是伟大的有名作家,无论如何都免不了有弱点的地方。

而且,我自离开上海以后,已有四年的历史。这四年中,我流落各地做了四年的丘八,幸而没有打死,可是四年以来是没有工作文艺了!以我现在思想的散漫,生活的不稳定,要完成我文艺上的计划,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对于文艺,还抱有很大的野心,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我也没有其他的工作可做,我还是努力于文艺。

我和愿意读我作品的读者一同勉励,我们一同向着十字街头走去……

一五,一,一九二八,上海。

[1]本书收录的作品均为顾仲起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词使用和语言表达等方面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据作者早期版本进行编校,文字尽量保留原貌,编者基本不做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