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解放了。这震撼了东北的蒋军,围困在长春的蒋军,起义的起义,投降的投降,只剩沈阳等几座孤城,他们在东北全境覆灭的日子已在眼前。驻守在沈阳的一部分,绝望地想夺路逃跑;廖耀湘兵团继续向锦州方向前进,梦想夺回锦州,打开关内外的联络,被我军包围在大虎山、黑山、新民地区;剩下的敌人倾巢沿中长路南下,要夺路从营口逃跑。白天,孤鹰岭镇谣言四起,说:“锦州失守,蒋介石急了,亲自飞到沈阳指挥,从海上和空中运来大批军队,沈阳的国民党大军出动了,要重新占领辽南!”夜里,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战斗在离矿山几十里的地方进行。矿区的人多半没有睡,都静悄悄地听着。炮声断断续续地响了半夜,刚停下来,土匪又趁机扰乱人心,在附近的山区里打枪,扔手榴弹。

清晨,人们都早早走出屋,这时传说更多了,说:“国军要来占领矿山,有一个团正往矿山开!”“金大马棒的人马已把矿山围住了,要马踏矿山,血洗孤鹰岭镇。”“国军这次回矿山,对靠近共产党的人不客气,特别是进训练班的,抓住就杀头!”……谣言像阴风似的,刮遍了整个矿区,越传越悬。人们望望昨夜传来炮声的远方,望望雾气腾腾的山峦,有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感觉。

苏大嫂听见这些谣言,更是惶惑不安。因为丈夫进了训练班,二儿子万荣又当了解放军,若是国民党真的打回来,可要遭殃了。她拿了一双鞋底,到处留心去打听。妇女们到一起就议论,话到她们的嘴里就更神秘了。她们恐慌地瞪着眼睛,悄声悄语地说:“大婶,可了不得啦,国民党大军遮天盖地又打来啦!”“是呀,我们邻居都看见了,哎呀呀!那个大炮可大了,从沈阳一炮就能打到矿山,一打上,整个山头都起火!”……有些好心的邻居提醒她说:“他大婶,你们家他大叔进了训练班,可得小心呀!”“说的是呀,国民党进来可不能轻饶,明白人在这年月里可不要出头,兵荒马乱的,得罪了哪头都要吃亏!”……她只是悄悄地听着,一句话都不说,心里却直打鼓。

苏大嫂回到家,低声细语地向儿媳素梅说了。素梅却不以为意地说:“妈,你别听了风就是雨,爸爸他们比咱知道的多,听他们的吧!”

这没能打消苏大嫂的疑虑;对儿媳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她也微微感到一些不满。

素梅是苏大嫂的亲侄女,十三岁就到了苏家,没结婚时叫苏大嫂姑姑,结婚后改称妈妈。她摸准了婆婆的脾气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多咱也不来火,因此她对婆婆一点也不害怕,直爽地说:“妈,你就是爱操心,听小虎他爷爷的吧,他比咱有见识。”

“你呀!……”苏大嫂不说了。她的脸上笼罩着愁云,眼角的皱纹更加细密,坐在窗下一面纳着鞋底一面思量着。她这样胆小怕事是有来由的:她父亲是个码头工人,在青岛的码头上干活。在她十五岁的那年五月节,妈妈去称了二斤面,跟她在家里包饺子,准备等爸爸回来欢欢喜喜过个节。饺子没有包完,突然有个人急匆匆地跑来,一进门就嚷:“不好啦!你家大叔在码头上被吊钩撞着了!”娘两个吃了一惊,放下饺子就往码头上跑,走到半路看见两个人把爸爸抬回来,近前一看,已经奄奄一息。抬的人告诉她们说:她爸爸早晨上班,被把头一顿好打,这回刚坐下来想抽袋烟,忽见把头拎着棒子走来,吓得起来就跑去干活,不小心被吊车的吊钩撞了头。

她爸爸终于因为伤势过重,很快就死去了。真是祸不单行,严霜单打独根草。就在掩埋了爸爸的尸体回来的时候,她跟妈妈走在马路上,突然开来一辆军用汽车,横冲直撞,吓得她喊了一声妈妈,往马路边就跑,只听一声惨叫,汽车在妈妈身上碾过,妈妈立时就惨死了……这一连串的横祸在她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创痕。后来她跟苏福顺来到东北,先在大连,后到矿山,在这些年月里她又看到许多人生惨祸,因此她总觉得人生是在风雨飘摇之中,随时会遇到风险;也就经常为丈夫和儿子们担心,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提心吊胆。

苏大嫂正思索着,丈夫和万春从外边回来,要吃早饭去上班。她帮儿媳端上饭,就站在丈夫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苏福顺反问:“你听到了什么啦?”

“我……”苏大嫂慢吞吞地说,“听说国民党又要打回来,对进训练班的人……”

苏福顺截住她的话说:“瞧你吞吞吐吐的,有人造谣说,国民党打回矿山,抓住进训练班的人就杀头。听那个呢!听狼叫唤就不敢养小猪了吗?别说国民党打不回来,真的打回来,我就跟唐矿长他们走,这回我跟共产党走到底啦!”

听了男人的话,苏大嫂的脸色都白了。她想:若是国民党真的打回来,男人们跟解放军一走,家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妇道和孩子,那日子可怎么过呀!她禁不住瞅瞅孙子和孙女,两个孩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喝稀饭;瞅瞅儿媳,儿媳也仍然无忧无虑,什么事也没有。

苏万春说:“妈,你一辈子就是这样胆小怕事。怕什么,毛主席他们成立共产党时才几个人,反动派那些狗杂种天天要抓他们,可是毛主席他们不怕,坚决跟反动派斗争,由几个人扩大到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现在几百万人,打得反动派屁滚尿流。穷人要想翻身,就得跟他们干。”他把刚学来的一套道理几乎全用上了。

苏福顺向万春摆摆手说:“你跟她讲这些干吗,她什么也不懂呀!”

“爸爸,唐矿长不是说男女平等吗,你可不能轻视妇女呀!”

苏福顺哈哈笑着向老婆说:“胆小不得将军座,像你这样胆小的人,干不了大事;解放军里有不少女的,人家能骑马打枪,在战场上跟男人一样,若是你呀!哈哈,听见枪响腿肚子一定转筋。”

苏大嫂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人家跟你说正经事,看你,老没正经!”

苏福顺又笑起来。这几天他们在训练班里听了好几课,大家一起讨论,明白了许多革命道理。现在他觉得自己跟共产党联系在一起了,不论听到什么谣言,他对唐黎岘和焦昆的话毫不动摇。吃完饭,他向全家说:“唐矿长说了,攻下锦州,就是关门打狼,长春的国民党有的起义,有的投降,就剩下沈阳这一股了。解放军正在收拾他们,吓得他们逃跑还来不及。咱们不要听那些谣言,一定要听唐矿长和老焦的话,跟着他们走,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领导人!”

爷儿俩饭后照常去矿里,分手后,苏福顺去训练班,苏万春扛着一根木棒去护矿队。

苏万春走进队部,见多数人已经来到,挤得满满一屋子,有人已生起炉子。这里的空气也显得有些异样,有些人围在炉前,有些人蹲在墙边或拄着木棒靠窗前站着。人们把自己听到的谣言带到这里,互相传播,议论纷纷。

魏富海没有来,周彪来了。他今天穿上皮夹克,站在地当央,手指夹着纸烟,眨着小眼睛,神气活现地说:“弟兄们,夜里听到炮声响了吗?沈阳的国军出动了,从秦皇岛、葫芦岛、营口运来很多兵,这批人是美国帮助训练的,全是些新式武器,好家伙,大炮筒子里能并排睡两人!……”

有人问:“周队长,你看见了那种大炮了吗?”

古尚清嘲笑地说:“他看见了,还领着老婆在大炮筒子里睡过觉呢。”

众人哄堂大笑。周彪气得脸色通红,却不敢发作,只是恼怒地盯着古尚清。古尚清毫不在乎,要打架,周彪不是他的对手,更看不起他这个小把头。过去他仗势欺人,现在可没啥依仗,因此他挑战似的迎着周彪的目光,暗在心里说:“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一个叫郎金魁的队员过来问周彪:“听说国民党有一个团向矿山开来,这是真的吗?”

“听说是开来了,你没听见炮响吗?离这里不远了。”周彪说着瞅一眼古尚清,继续说:“听说铁道线都叫国民党占了。还有金大马棒的人已经迫近矿区,不能小看他们。那里边有炮手,有胡子,枪法呱呱叫,指你的左眼不打你的右眼;就是他们打来也够瞧的啦!”

苏万春怒气冲冲地嚷:“不准你造谣,你这是替国民党吹牛!”

“吹牛?”周彪向苏万春努努嘴说,“你瞧着吧!”

郎金魁接过来说:“这事也很难说,听说老蒋坐飞机来到沈阳,亲自督军指挥,从空中运来大批美国武器,坦克兵团已经在营口登陆。大坦克可厉害啦,碰着大树马上倒,一撞房子马上塌。解放军别的都行,就是对付不了这个!”

“谣言,谣言!”苏万春反驳说,“沈阳有点兵又能怎么样?蒋介石算个啥?他若是有能耐,为啥见了解放军就像兔子见鹰,撅着尾巴逃?他若是有那些好武器,为啥不早使用,等快完蛋了才用?瞎扯!造谣!”

另一个护矿队员曹顺林插言说:“咱们都是老百姓,谁也摸不着底,看着就是了。那些传言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听着,看着吧,不用争吵了。”

“这话说得不错。”郎金魁接过来说,“如今的世道属孙猴的,八九七十二变,没个准头,你不要太朝前了,世道变化了就要吃大亏!”

古尚清顺手拉一下郎金魁的帽子,嘲笑地说:“你还是到市场上去说快板、变戏法、卖假药去吧!别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瞎嚷嚷。”

郎金魁骂了古尚清一句,拉拉帽子,闪身躲开他。

古尚清大声说:“大家不要信那些谣言,不要跟那些蠢驴瞎哄嚷,要听唐矿长和焦副营长的。”

陆续有人来到,又带来新的谣言。人们继续议论,有些人认为这是真的,有些人说这是谣言,有些人表示怀疑,还有些人一声不响,悄悄地听大家争论,吵吵嚷嚷,喧闹不休。

周彪不响了,站在一边想心思。他对那些传言很清楚,都是些谣言,只是经过那些义务宣传员的添油加醋,越传越神罢了。昨天夜里远处的炮声和深山里的枪声,使他产生了幻想:“国军”可能打回来。他希望得到证实,可是至今没有确切的情报。昨晚牛乐天要他看机会煽动工人跟矿里要粮。他想跟魏富海商量,可是魏富海今天托病不来,觉得自己人单势孤,又有古尚清和苏万春等人在这里,知道事情不大好办。他想了一阵,向大家挥挥手说:“弟兄们,不要光在这里溜舌头,咱们商量个正经事。现在咱们大家都在饿肚子,上回国军走,咱们没及时要,黄了;这回再一黄,我们喝西北风啊!咱们和矿长要薪金粮去!”

“这倒是正经事,矿里该给咱们发粮了!”

“是呀!今早晨我就没米下锅,吃了一团野菜来的。”

“对,该去要,不然他们一走,这笔账就黄啦!”

……

苏万春说:“共产党不能跟国民党比,国民党那帮坏蛋尽顾自己的腰包,不顾工人的死活。共产党可处处关心咱们。唐矿长不是说正在搞粮食,粮食一到就发,你们别听周彪的,不用去要。”

“共产党来了这些日子,咱还不是照样饿肚子,光说运粮,到现在也没运来!”

“是呀,我们等不得啦!”有个狗腿子向苏万春嚷:“你爸爸是个红人,你也学会溜须拍马,这回你们爷们可出息了,爬上去了。”

另一个小把头说:“老苏家坟头冒了青气,官运亨通。”他发现苏福昌蹲在角落里抽烟,便向他说:“苏老二,你哥和你侄都抖起来了,你怎么没混个差事?”

苏福昌自从进屋就没有说话,一直蹲在角落里抽烟。听到有人提到他,抬起头来瞪了那人一眼。

一个狗腿子挑拨地说:“好处没他的份。他哥哥尽抓他的大头;苏老大老婆孩子一大堆,连孙子都有了,苏老二还得抱着枕头睡觉。”

苏万春被激怒了,盯着那个狗腿子喝道:“你浑说个啥,坏蛋!”

狗腿子正想趁机发泄闷气,听万春骂他,撸胳膊挽袖子,想奔过去打万春。

古尚清瞪着眼睛喝道:“不许打架!蠢驴,你动手试试看!”

狗腿子吓得连连后退,嘟嘟囔囔说:“你……你骂人!”

古尚清怒冲冲地说:“你这个狗腿子,过去围着把头屁股后头转,仗着把头势力欺人,现在世道变了,还能容你咋呼!”

那些小把头和狗腿子被古尚清镇住了,都不声响。

周彪又乘机煽动说:“矿里很不公平,一样的工人,两样待遇。参加训练班的人,晌午白供一顿饭,我们守山放哨,白天黑夜地干,实在很辛苦,可是一粒粮食也没发给咱们。”

小把头、狗腿子和一些落后分子被煽动起来了,蹲在地上的站起来,站在后边的往前拥,七嘴八舌地乱叫喊:“妈的,他们拿咱们护矿队当三孙子看啦!”

“咱们成了后娘孩子,没人管啦!”

“不能让他们抓大头,跟他们要粮去!”

“对,要粮去!不给粮就不干啦,还是去倒腾小买卖吧!”

……

古尚清用棒子敲着地板,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喊:“工友们,不要听周彪的,他是个坏蛋!矿里确确实实去运粮食了……”他的话也没起作用,被乱嚷乱吵的声音盖住了。

薛辉突然在门口出现。他那英俊的脸膛很严肃,瞪着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逼视着叫喊的人们。那些人都不响了,静悄悄地注视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薛辉厉声问:“你们吵嚷什么?”

众人没有吱声。周彪看着薛辉的神色,暗自发毛,赔着笑脸说:“薛同志,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在饿肚子,希望矿里能发给薪金粮。”

薛辉在外边已经听到了方才那阵吵嚷,他年轻气盛,压不住火气,高声训斥道:“粮食运来就发,还能亏着你们?你们这样乱哄哄的吵嚷像什么话,毫无组织性,乱弹琴!你们在这样紧张的时候离开工作岗位,跑到这里闹要粮,一点集体观念没有,这种行为可耻,简直是捣乱!”

有些人对薛辉的态度很不满,却不敢吱声,睁大眼睛望着他。薛辉见这些人的眼光里流露出不服气,就更加生气,往前迈了两步说:“你们都是工人阶级一分子,工人阶级是大公无私的,有整体观念,有组织性和纪律性,你们这样不顾整体,这样不守纪律,是给工人阶级丢脸!……”

周彪扫视了工人们一眼,看见有些人对薛辉不满,就截住薛辉的话说:“当工人也要吃饭,要薪金粮也不能算捣乱!”

“对,发粮食吧!等我们吃饱了肚子,你再来教训好了!”

“发粮吧,不给粮我们就不干了!”

……

人群**起来,吵嚷成一团。薛辉气得脸色苍白,瞧着喧闹的人群不知所措,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腰里的枪。

周彪一见,便煽动说:“瞧啊,他要动枪啦,弟兄们,加小心哪!”

人们以为薛辉真要动枪,于是喧哗声更高了,连原来持中间态度的人也参加进来,前推后拥地往薛辉跟前凑。薛辉想再说话,被震耳欲聋的吼声打断了;他挥舞手臂要大家平静,谁也不听。人们继续嚷着,往前挤着。他又气又急,真想抽出枪来镇一镇,但他终于克制住了。这时有人提议说:“跟他没啥可说的,咱们去找唐矿长去吧!”

“对,去找唐矿长去!”

由两个小把头领头,一群人乱哄哄地拥出屋子。周彪看屋里还有不少人,挥手嚷:“都去呀!”众人不理他。他看苏福昌和另外一人没动,招呼说:“苏福昌,你们是老队员,怎么不去呀?”

苏福昌瞅了周彪一眼,没有动,继续默默地抽烟;另一人把脸扭一边,也不理他。

周彪招呼不动,只得自个儿走岀去。他见闹粮的人只有二十来人,多数是小把头或他自己一伙的人,他有些泄气。正走着,从训练班的房子里拥出一群老工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于是,又吵成一团。

苏福顺伸开双臂拦住人们,劝解说:“工友们,你们不要跟周彪跑,周彪原先是金大马棒手下的把头,是个坏蛋。矿里正在为咱们工人想办法运粮,粮食运来就发。大家不要上坏人的当,快回去吧!”

闹粮的人群纷乱地嚷:“躲开,我们要着了也有你们一份!”

“你们干你们的,我们要我们的,各不相扰!”

“闪开!闪开!别脚踩老鼠,假装吱吱(积极)!”

……

林大柱气得脸色铁青,分开人群走到前边,激动地高声说:“不是把头和狗腿子的人快出去!你们跟这些坏蛋起哄,太丢脸啦!你们糊涂啊!瞎了眼啦?不看看那些吵吵嚷嚷的是谁吗?好坏人都不分啦!……”

许多被卷进来的人给苏福顺和林大柱提醒了,大约有一半人退了出去。

周彪眼看闹事的队伍被瓦解了,心里很着急,便领头吵嚷,催留下的人往前走。但这十几个人被训练班的人拦住去路,前进不得;正在僵持,忽然有人喊:“唐矿长来了!”

唐黎岘迈着稳重的步子,不慌不忙地来到人群跟前。他扫视了人们一眼,那些跟着闹事的人,都窘迫地低下了头。他以从容的语气说:“我了解大家的困难,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俞区长已经带人去运粮食,估计今天就能运到,运来后就发给大家。现在矿区流传很多谣言,这都是敌人造的谣,大家不要相信。如今锦州和长春都解放了,只剩下沈阳一座孤城,驻在沈阳的敌人眼看他们的末日到了,正在垂死挣扎,想沿中长路奔向营口,企图逃跑。他们的力量有限,分不出兵来进犯矿山,谣传说敌人有一个团向矿山开来,根本没有这回事。大家要安定情绪,照常工作。”

矿里的人几乎全到场了,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大家听了唐矿长的话,疑虑解除了,都以信赖的眼光静静地望着他。

唐黎岘往人群前走几步继续说:“敌人大举进攻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不能麻痹,附近的深山里还有一股土匪,孤鹰岭镇里,甚至我们矿里,还有些暗藏的敌人在趁机活动,大家要提高警惕,不要上敌人的当。……”他说着把眼光落在周彪身上,吓得周彪低下头,悄悄往后退。他继续说:“根据目前形势,估计沈阳不久就会解放,那时候人民政府会拿出更多的物力和人力来修建矿山,我们要为全面开始修复工作做好准备。现在情况比较复杂,大家要一条心,共同保护好矿山,要处处防止敌人破坏!……”

薛辉站在一边,瞅瞅沉着老练的唐黎岘,又望望黑压压的人群,暗暗后悔自己方才的行动,对唐黎岘用不多的话就把风波平息了,觉得十分佩服。

魏富海忽然跑来,分开人群挤在前边,装腔作势地向护矿队的人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吵吵嚷嚷的,像话吗!唐矿长、焦副营长、俞区长他们那样关心我们,操心劳神地想办法给我们运粮食,你们还这样闹,拍拍良心想一想,下得去吗!你们这些人哪,太糊涂了!”

周彪听罢一愣,这个魏富海原是赞同闹事的,现在他这是干啥?

唐黎岘仔细地观察着他,心里也划个问号。

魏富海向大家挥着手嚷:“回去,都回去!简直不像话!”

闹事的人刚想走开,忽然传来了响鞭声。薛辉转脸望去,见沿山麓的大道上三辆大车正在飞驰而来,仔细一看,车上有俞立平。他兴奋地用手一指,嚷道:“看,俞区长他们运粮食来啦!”

唐黎岘转脸向山麓望去,确是俞立平运来三车粮食,感到很高兴。

工人们都抬头望去,见三辆大车一辆跟一辆,已经接近小镇;赶车的人像在故意显本领,摇晃着大鞭杆,响鞭儿咔咔响。

少时,三辆大车来到附近。车上载着满满的粮食,车上的战士们都风尘仆仆;有两名战士受了伤,区长俞立平左胳膊上绑着布,右手拎着匣枪,满脸是汗。

唐黎岘一看,忙迎上前去问:“老俞,跟土匪打上啦?”

“打上啦!”俞立平跳下车,来到唐黎岘跟前说,“我们走到腰岭沟,就跟土匪遭遇上了,多亏焦副营长派个机枪组,又仗着赶车的机灵,刚接火他就打马飞跑,要不粮食就到不了家啦!”

唐黎岘问:“有损失吗?”

“算我一共伤了三名,牺牲一名!”俞立平声音低沉地说。

唐黎岘听说后心里很难过;工人们也深受感动,都沉默地望着车上牺牲的战士和伤员。

战士们都下了车。唐黎岘怀着感激的心情,跟战士们一一握手,然后,登上了大车。

工人们的眼光都集中在唐黎岘的身上。唐黎岘的脸色很庄严,面对着人群站了一阵,感情激动地说:“同志们,粮食运来了,卸下车就发给大家。粮食虽然不多,但它是农民弟兄勒紧裤带支援咱们的,又是用战士的鲜血换来的,希望大家珍重它!”他又扫视了工人们一眼,见他们都神色肃穆,觉得用不着多讲了,便说:“我提议,向光荣牺牲的同志志哀!”

唐黎岘脱下帽,俞立平和战士们也脱了帽,在场所有的工人都脱了帽,一齐向牺牲的战士低头默哀。

周彪想趁此机会溜走,但刚一迈步,一直盯着他的苏福顺便厉声喊道:“周彪,你别溜,站住!”

林大柱憋了一肚子火,对周彪恨极了,奔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

周彪还想挣脱,古尚清骂道:“狗崽子,你往哪里溜!”他气大力猛,伸出大手,一把就将周彪拎回人群。

矿工们唿啦啦地围上周彪,都瞪着眼睛愤怒地逼视着他,骂他;还有些人要伸手打他。后边的人看不见,有人高声提议:“老古,把他推到车上去,让大家看看!”

“对,要他向大家交代!”

……

在众人的愤怒声中,古尚清把周彪推到车上。在声势浩大、众目睽睽的人群面前。周彪吓得脸色苍白,手腿发颤,嘴巴抖动,说不出话来。

众人拥向大车,愤怒地揭发他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