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护矿队队部做了矿长办公室,拿走了那些字画和女人的照片,只留下几张地图,屋里收拾得面目一新。唐黎岘回到办公室,就和焦昆一起研究矿内外发生的情况。

焦昆在紧张的时候,精神总是那样充沛,虽然昨晚一夜没睡,仍然神采奕奕。他说:“方才我跟俞立平谈过,老俞说他们走到腰岭沟,发现土匪由山梁上冲下来,粮车如果退,更加危险,只有前进,他们一边抵抗,一边催马往前冲。土匪喊:‘夺下粮食车!活捉俞立平!’……由此看来,这次土匪劫粮的事件不是偶然的,显然敌人知道我们运粮,这和矿里闹粮有密切联系,敌人一方面想劫走粮食,一方面在这里煽动工人闹事,企图制造混乱,涣散工人队伍。”

唐黎岘点点头说:“你说得不错,劫粮和闹粮这两件事不是巧合,是敌人预谋的。周彪供认了什么?”

焦昆说:“周彪还在狡赖,一口咬定只是为的要点粮饷,没有别的意思。我认为他虽然是煽动者,但还不是主谋,在他的背后还有个指挥者!”

唐黎岘同意焦昆的分析,沉思了一下说:“我们要把这个主谋挖出来,他一定在孤鹰岭镇!”

焦昆思索了一下问:“唐矿长,魏富海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魏富海吗?”唐黎岘反问:“你看呢?”

焦昆说:“这人的行动可疑,今早他没到护矿队,可是当你已把闹事的人说服了,他又忽然钻岀来说了那套话。”

“是呀!对他要严加注意!”唐黎岘说,“对付暗藏的敌人,是长期的、艰苦的、复杂的事。我们要时刻警惕!”他站起来,踱着步子思索了一阵说:“今天这些情况不能等闲视之。敌人是想借沈阳蒋军出动的声势搞阴谋活动。这两件事是敌人向我们发出的挑衅信号。现在他们是失败了,不仅没有造成混乱,相反,教育了工人,锻炼了工人。但他们是不会甘心的,他们还会搞其他的阴谋活动。”

焦昆说:“他们会搞的。劫粮闹粮的事,是不是会和更大的阴谋联系在一起,也还难说;比如说,趁矿山内部混乱,金大马棒的匪徒来袭击矿山。”

“对,需要多方面设想,也需要采取措施!”唐黎岘对焦昆很满意,觉得这是个得力的助手。

焦昆站起来,走近墙边瞧着地图沉思。现在的情况虽然复杂,但他心里有底,派岀的侦察员已经送回情报,敌人没有往矿山进军的迹象。上级指示说:由沈阳窜出来的国民党军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抢占铁路沿线各站的城镇,矛头指向辽阳、鞍山、大石桥,奔向营口,准备从营口登船逃走,因此不会进犯矿山。现在主要是防范土匪袭击,金大马棒的匪徒在人数上多于矿里的武装,他们又尽是些亡命之徒,阴险毒辣,无恶不作,要设法保卫矿山,绝不能让匪徒们再来破坏。

薛辉推门进来,见矿长和焦昆都在沉思,想退出去,唐黎岘让他坐下,说:“小薛,你谈谈闹粮事件的经过吧!”

薛辉看看唐黎岘,又看看焦昆说:“前边的情况我不清楚。我路过那里,听见里边吵吵嚷嚷,周彪的嗓子最高,口口声声要找矿长要粮,不然就要罢工。我听着觉得实在不像话,就进去了。”

唐黎岘接过来说:“你进去后就批评指责,进行压服威胁!”

薛辉看唐黎岘的神色很严肃,心里有些发毛,脸也红了。他承认说:“当时我看实在不像话,有些压不住火,批评了几句,讲些道理,想制止他们乱吵,我可没有威胁。”

“没有威胁?你进屋就盛气凌人地训斥,甚至还摸枪!”唐黎岘不满地注视着薛辉,等待他回答。见他不作声,进而说道:“我已经跟古尚清和苏万春谈过,他们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跟我说了。你知道你在这件事上起了什么作用吗?起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薛辉张口结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自己当时的做法不对头,可没有想到像矿长说的那样严重。他一向以唐黎岘为榜样,处处向他学习,可是遇到情况就不能像他那样沉着,现在他后悔自己当时过于急躁;他避开唐黎岘的眼光,像寻找同情似的瞅瞅焦昆,见焦昆正冲着他微笑,心里有点恼火。

唐黎岘继续严厉地说:“你做得很笨,很不对头!你年少气盛,工作办法少,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你这样做的影响很坏,是脱离群众的!”

薛辉睁大两眼瞧着唐黎岘,额上和鼻子尖上冒出了点点汗珠。

唐黎岘仍然不放松地说:“你不调查不研究,不分青红皂白,进屋就训斥,这不是我们共产党的作风!”他看薛辉冒汗了,知道薛辉有些紧张,便缓和了语气说:“我们要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对待工人群众不能采取老爷态度,处理任何问题都不能采取压服办法。群众路线是我们党的光荣传统,在任何时候都要有群众观念。毛主席在党的七大报告中就说:‘我们的代表大会应该号召全党提起警觉,注意每一个工作环节上的每一个同志,不要让他脱离群众。’这里是个新区,矿工们对我们还不够了解,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取得矿工们的信任。我想,危险不在于敌人,就怕我们脱离群众。工人群众是建设矿山的力量,也是保卫矿山的靠山,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就寸步难行!”

薛辉见唐黎岘不往下说了,就慢吞吞地说:“唐矿长,我今天犯了错误,我不该……”

唐黎岘摆摆手说:“你不忙检查,等有时间的时候,再好好想想,现在你给工人发粮食去吧!”

薛辉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向唐黎岘敬个礼,转身往外走了。

唐黎岘目送着他出去,心里很喜爱这个毛头小伙子。薛辉跟他在一起已有三年了,这小伙子对党忠诚,聪明能干,勤恳好学,跑跑颠颠的很灵活,还有高小文化,抄抄写写也行,是他的有力助手。不过因他年纪还轻,所以对他还得抓紧,不然就会出漏子,这次的漏子就不算小。

薛辉走后,唐黎岘和焦昆在一起商量防范措施。他们决定对护矿队进行彻底改组,把周彪送到区政府看管起来,把那些小把头、狗腿子和一些不可靠的人全部清除,决定训练班今天暂时停课,让他们都参加护矿队。护矿队长由焦昆兼任,让苏福顺暂任护矿队的副队长。还决定把区政府的武装和矿里的武装组织到一起,由焦昆统一指挥,统一行动,一起到战略要地去布防。研究完了,他们一同走出办公室,唐黎岘看一群工人在那里排队领粮,薛辉正忙得满头大汗。焦昆回指挥所去了,唐黎岘过去叫来四名工人参加分粮,自己也操起了大秤。

夜晚还是同昨晚一样,小镇笼罩着紧张气氛,人们也还是有些惶惶不安。谣言不断流传,说有一股国民党军队已经进了山,金大马棒的人马在附近的山岭摆开阵势,单等时刻一到,就要打进矿山。天气阴暗,山野里一片漆黑,街上没人敢走动,家家都早早熄了灯。居民区静悄悄的,山野也静悄悄的,住在沟膛子里的人家狗一叫,回音震**山谷,似乎更增加了恐怖气氛。

矿里的人在紧张地防范:一队队的武装战士上山布了防,三人一组的游动哨沿着山麓巡逻,区政府的武装全部组织起来,布防在镇边的丛林里。

唐黎岘有意识地想锻炼一下参加训练班的工人,通知他们晚上全部来参加护矿。

矿工们都来了。不仅参加训练班的工人来了,许多一般工人都主动要求参加。二十来个人组成一个班,拿着木棒、铁棍、铁锹和扎枪,守护着仓库、其他建筑物或矿山的交通要道。他们并不担负作战任务,主要是防范坏人破坏,也是为了预防万一情况有变,大家好一道行动。有一群工人为了壮声势和取暖,燃起一堆篝火,于是各处都仿效起来,篝火一堆堆的燃得很旺,工人们围在火堆边抽烟交谈。

唐黎岘在薛辉的陪同下在山麓巡视,一堆堆的篝火使他不禁想起军队里的战斗生活。他记得他参加军队的第二天夜里就在山峡里露宿,一个排、有的是一个班,在石崖下燃起一堆堆篝火。那时候望着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感到很兴奋,认为这就是军事生活的特点,这就是革命的气氛,而且为自己能坐在篝火边感到自豪。从那以后他经常见到这种篝火,经常坐在篝火边畅谈革命,从湖南到湖北,从延安到东北……

他和薛辉走到一堆篝火边,看见古尚清在那里。老古穿着光板的老羊皮褂子,拄着一根安有铁头的棒子,正在高声发议论:“……刮民党把咱们矿工坑苦了。他们破坏了矿山,把矿里的机械都拉跑,现在我们刚上了工,他们又想来捣乱,若是他们真敢来,这回我老古就要瞪起眼珠子,和解放军一起跟他们拼,别看我手里是个棒子,抡到那些狗崽子的脑袋上,准叫它开花!”

有人说:“古大炮,你别说大话,到时候会吓得你光记得往家跑了。”

古尚清说:“你当咱老古也像你那样只有芝麻大的胆?我可不是草包。真的打起交手来,咱一个还不能对付他三个四个的?”说着他做了一个骑马蹲裆式,挥起大棒子,左右开弓练起来。也别说他吹,砸、压、挫、扫,真还有些门路,抡起的棒子在他手里唿唿生风。正练着,他忽然发现了唐黎岘和薛辉,忙收住架势,不好意思似的嘿嘿一笑。

唐黎岘笑着说:“你练得很好,再练一套。”

“不练啦!”古尚清放下棒子说,“这是我小时候在河北老家学的,起码有二十年没练了,今天高兴了,比量几下,忘了不少,行家一看就露了馅。”

唐黎岘称赞地说:“你那两手不坏,真的交了手,一般的人打不过你。”

古尚清得意地笑了。

唐黎岘问:“老古,若是万一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不得不撤退的时候,你怎么办?”

古尚清说:“我跟你们走。”

“舍得离开家吗?”

“这个?”古尚清思索了一下说,“我豁出来了!让她们娘们自己想办法活着,反正还得打回来。”

有人逗他说:“得啦,你尽瞎吹,上次八路军来矿山,他们临走劝你跟他们去,你怎么没去?”

唐黎岘认出说话的人就是那天拦他的门卫,一打听,知道他叫曹顺林。

古尚清看曹顺林当着矿长的面揭自己的短,心里很恼火,回敬他说:“一时讲一时。那回没去有原因,这回说了就算数!你是光棍一条,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无牵无挂,凭着威武的八路军不去当,甘愿在周彪手下混饭吃,还说别人呢!”

曹顺林脸红了,嘟囔说:“说我干吗,我也没逞能!”

唐黎岘微笑着对古尚清说:“这事你自己说了恐怕还不能算数,要跟家里商量商量,大嫂同意才行。她不放你,你也走不了。”

“对呀。”有人向唐黎岘介绍说:“他家是娟子妈当家,别看他瞎咋呼,在家里得乖乖听老婆的,除了他借酒醉发一阵酒疯,平时被管得紧紧的。”

唐黎岘和薛辉都笑了,围坐在火堆边的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古尚清有些发窘,连忙摆摆手说:“你别听他瞎说,这没有的事。”

东北方的山顶上出现了火光,因为距离遥远,透过夜色,火光时强时弱,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鬼火似的,显得凶险可怖。这现象令人猜疑,不知那是敌方的信号火,还是敌人故意布的疑阵。

唐黎岘和薛辉走向另一个火堆,看见林大柱拿着一杆撬棍守在那里,林秋妹也在那里,她穿着一身蓝衣服,手里拿着一杆扎枪,同那些男工人一起站着。全体人员中只有她一个是女的,显得有些突出。

薛辉感到意外,忙向前问:“林秋妹,你怎么也来啦?”

林秋妹说:“所有的工人都来了,我是个工人,怎么能不来呢?”她边说边注意瞅着唐黎岘,怕矿长要她回去。

唐黎岘问:“你不害怕吗?”

“别人都不害怕,我怕啥!”林秋妹斩钉截铁地答道。

林大柱见自己的女儿这样刚强,忍不住夸赞地说:“你别看秋妹腼腼腆腆,脾气柔和,她可要强哩。六年前,她焦大哥在我家里养伤时给她讲的那些战斗故事,她都记在心里,还向我谈过她要当女英雄哩!”

“爸爸,看你!”林秋妹觉得脸有些热了,明亮的眼睛里却闪着自豪。

唐黎岘微笑着说:“想当英雄好嘛!我们希望每一个人都有当革命英雄的愿望,每一个人都成为英雄。有理想,有愿望,向前进就有了动力,但要从最平凡的事做起,只要你踏踏实实去干,愿望就能够实现。”

林秋妹认真地听着,暗暗记着唐矿长的话。她一心想参加革命,想成为一个女英雄,她已下定决心,如果解放军要转移,她就跟焦大哥去当女兵。现在她能同大家一起护矿,感到非常光荣。

前边的一堆篝火燃得更旺,一群工人围在火堆边哼着新学的歌。唐黎岘走到近前,见这里几乎都是进训练班学习的老工人,在熊熊的火舌映照下,人人都精神抖擞,满面红光。他打听苏福顺在哪儿,有人回答说苏福顺刚走,另一人就向远处喊:“苏福顺,唐矿长找!”

另一个火堆立刻有人接过去喊:“苏福顺,唐矿长找!”

一个火堆传到另一个火堆,工人们知道唐矿长跟他们在一起,更放心,更有勇气了。

苏福顺背着老洋炮,大踏步地走来。今天晚上,他负责整个护矿队的工作。在工人中他的威信高,又有些办法,大家都听他的,因此组织得很顺利。他老当益壮,精神百倍,来到唐黎岘跟前就说:“今天发粮正是节骨眼,工友们都很感动,都来了,一心想保住矿山!你看,一堆火就十来个人!”

唐黎岘数了一下,共有八堆火。他想:有这样一个机会锻炼一下工人太好啦!他称赞地说:“你组织得很好!”

“主要是人心齐!”苏福顺说,“大家的胆都很壮,若是有枪就会更壮啦!”

唐黎岘说:“矿里有一连解放军,还有区中队,完全可以对付匪徒。你告诉大家不要怕,真的打响了,要听从指挥。”

这时对面山上的火光越来越强,由三五处扩大为十几处,看样子燃得很旺,远远望去,火焰像在云雾里窜动;熟悉地形的人说,火光距离矿山并不远,就在和矿山相对的山头上。

苏福顺望着山上的火光,气愤地说:“那准是金大马棒的土匪干的,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找死!解放军再开来一些,把这群坏蛋收拾了吧!”

唐黎岘说:“现在解放军正在辽西打大歼灭战,腾不出手来,等不多久就会抽出部队来剿灭他们。”他望望各处的工人们,心里很满意,工人们来了就是对党的支持,这表明工人的觉悟有了提高。

突然,小镇边升起了三颗信号弹,一颗红的,两颗绿的,接着前边的山林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蹲在火堆边的工人都站起来,往枪响的地方张望。唐黎岘一面叮嘱大家要沉着,不要慌,一面掏出了手枪;薛辉也把盒子枪端在手里,打开机头。大家都警戒地望着枪响的方向,突然,镇里叭叭响了几枪,有人呼喊,又响起一阵枪声。稍时,枪声不响了,镇里又回复到一片沉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望了一阵再不见动静。唐黎岘准备到焦昆那里去。刚走不远,营部的通讯员跑来了,唐黎岘忙问:“枪响是怎么一回事?”

通讯员说:“那是特务打枪,周彪逃了!”

这使唐黎岘很不高兴,他问:“周彪是怎么逃的?”

通讯员说:“区政府把周彪押在一间草房里,区中队大部分都到镇郊布防,留下两个新战士看周彪,在前山的匪徒佯攻枪声的掩护下,几个特务从黑胡同摸到草房后,开枪打伤了两名新战士,把后窗砸开,这就让他逃走了。”他接着又说:“焦副营长让我向你报告,敌人燃篝火是疑兵之计,据侦察员报告,在东南的山村里发现匪徒,看动向,匪徒可能来矿山冒一次险。焦副营长已经调整了部署,如果匪徒敢来进犯,有把握消灭他们。另外,他要大家把火熄灭,免得吃亏!”

唐黎岘点点头说:“你回去告诉焦副营长,我一会儿就到他那里去!老苏,让大家把火熄了!”

命令一下,篝火全熄了,整个矿区漆黑一片,气氛显得更加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