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黎岘到处转了一圈后,更感到了自己承担的任务的艰巨。矿里一无图纸资料,二无技术人员,工人也只有护矿队那二十几个人,可是那些人中又有几个是可靠的呢?干部只有自己和薛辉;战争在继续进行,政府又不可能拿出过多的资金和物资来修建矿山……面对这些情况,他反复地思考了半天,觉得第一步先要有人。要组织起一支坚强队伍,首先要有一批骨干。他认为光依靠上级给派干部是不行的,需要在矿工里挑选培养一批。他去找焦昆商量,焦昆介绍了苏福顺、林大柱和古尚清,他便决定去找这三个人。

午后,唐黎岘准备到老矿工苏福顺家里去访问。路过集市,看集市上很热闹,便停下来各处瞧瞧。

集市沿着街道两旁直伸延到小河边。上市的货物不多,人可不少;货摊沿街摆,多数是摆在地上,也有少数人推着小车,架起小床子;有些人背着口袋卖粮,还有些人提着筐,挎着篓,卖些瓜果、土豆、鸡蛋之类的东西,也有卖破旧衣服的。东西很贵,到处争价讲价,但很少成交。市场一角,摆着长长一排卦摊,算命的、批八字的、黄雀抽帖的,都念念有词地在招揽生意。靠墙根有两处赌场,许多人围在那里押宝。在卦摊附近,有一群人围着个穿破旧衣服的年轻人。那青年手里拿个竹板,一边打一边唱:

说的是英雄武二郎,

酒醉奔上景阳岗。

英雄正在石头上坐,

忽听丛林里风声响,

嘿,一只猛虎跳在土岗上……

同青年人在一起的,还有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手里提着写有“仁德堂”三个大字的皮包。唐黎岘走上去,那青年已经说完快板,向周围的人一抱拳,说:“咱快板说的不好,戏法变的可灵,不信,你就瞧着。咱分文不取,为的是打个场子,一会儿仁德堂药店的伙计有灵丹妙药卖!现在咱变的戏法,名字叫金钩钓鱼。说变就变,瞧着吧!”

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唐黎岘看了一会,正想走出市场,忽听背后有个女人哭喊,回头一看,小胡同里走来两个人。走在头里的是个大汉,腋下夹着一架座钟,迈着大步走着;后边一个女人,紧紧地跟着他,边哭边嚷:“你这个酒鬼呀!肚子都塞不饱,还忘不了喝辣汤。嫁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我的东西全给你卖光啦,那是我娘的钟,你还要给我卖,倒霉鬼呀!”

大汉站下来,放大了嗓门猛吼一声,女人就站下来;男的转身往前走,女的继续尾追着,又哭又嚷。

唐黎岘站在道边望着大汉,这人长的高大魁梧,敦敦实实的好像半截黑塔,穿一件补了又补的破衣服,纽子全掉了,走一步衣襟一搧一搧的。他四方大脸,满嘴胡髭,一脸怒气,两眼红红的。唐黎岘望着,心里暗想:怪不得他老婆不敢上前,若是把这位老兄惹火了,抡起那双大拳头可真够人受的。大汉来到他的身边,他立刻嗅到一股酒气,唐黎岘知道他是想去卖掉座钟再大喝一顿。从大汉的衣着举动,猜定他是个矿工,便上前拦住他说:“同志,你为啥要卖钟呀?”

大汉站下来,皱着眉头打量唐黎岘一眼,冷淡地说:“家里等钱花,我想把这架老钟卖掉!”

唐黎岘说:“你怎么不跟老婆商量好再卖,让她又哭又喊的,多么不好看。”

大汉回头横了老婆一眼,说:“那个浑娘们,就是不知道羞臊,他妈的净给我丢脸!”说完迈步就想走。

唐黎岘一把拉住他的衣襟,说:“别忙,咱们再谈谈嘛。你是工人吗?”

大汉不高兴地重新打量了唐黎岘一眼,知道他是共产党干部,只得站下来说:“过去是工人,矿山里谁不知道我电工古尚清?现在想做个零工都找不到主顾!”

唐黎岘听说他就是古尚清,觉得更需要管了。便说:“古尚清同志,你把钟还给你女人吧,有困难再想办法。可不要喝酒了,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古尚清说:“我没醉,我老古酒量大得很,再喝这么多,也不会醉。”他的舌头已经发硬了。

古尚清的女人来到近前,对唐黎岘说:“你别听他吹。他一喝酒就要喝个醉,醉了就又哭又闹,耍完酒疯就长拖拖地躺下,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古尚清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嚷道:“他妈的,你给我滚回去,小心我敲断你的脊梁骨!”

女人看有人在跟前,不示弱地说:“你别凶,快把钟给我!你这个酒鬼真是没脸没皮哟!”

古尚清的女人穿得很破,脸瘦瘦的,颧骨突起,眼窝很深,看来她是被男人惹火了,有些豁岀去的架势。唐黎岘对她很同情,向古尚清说:“老古,你把钟还给她吧,她穿得单薄,大冷的天,别冻着了,有事回家商量去嘛。”

那女人对唐黎岘很感激,像是见着娘家亲人似的,眼泪不断地涌岀来,一边哭一边说:“你可不知道呀,我跟他可操老心啦!他是个酒鬼,有两个钱他就去灌了辣汤,弄得家里穷得丁当响。这架座钟是我姥姥给我妈妈陪嫁的。我嫁了他,妈妈说是当工人要看钟点上工,把这架钟给了我。为了这架钟,我娘家嫂子好个不乐意……”

古尚清不耐烦了,打断了她的话,喊:“你唠叨个啥,快滚回去!”

唐黎岘严肃地向古尚清说:“老古,你这样就不对了!快把钟还给她,有困难再想别的办法。明天你到矿山去上工吧。”

古尚清虽然是喝多了,但听说让他上工,立刻高兴起来,惊异地瞧着唐黎岘的脸问:“明天上工?你说了算数吗?”

唐黎岘点点头说:“我是矿山的,你明天去吧!来,把这个给她。”说着就伸手从古尚清的腋下取过钟,给了他的女人。

古尚清瞅老婆一眼,见老婆用眼睛瞪他,抱歉地笑了。

唐黎岘看老古怪有意思,也笑了。他看周围站了一群人,就向古尚清说:“老古,你领我到苏福顺家去好吗?”

古尚清此刻更清醒了,看人们都瞅着他,巴不得赶快离开这里,领着唐黎岘就走。

古尚清老婆是个爽朗人,爱说话,跟唐黎岘一边走一边唠。她问清他姓唐,就管他叫老唐,无拘无束,谈得很随便。为了替男人圆场,她向唐黎岘说:

“你是新来的人,不知道俺男人。他是矿里出名的电工,别看他粗,心眼可好使,干起活来一个顶俩。他除了爱喝酒这一道,别的歪门邪道什么也不沾。在过去,这街上有好几个窑子、赌场、杂耍场……”

古尚清推了老婆一把,说:“你这个快嘴货,讲起就没个头,快回家去吧!”

唐黎岘微笑地说:“大嫂子,请回家去吧,今后我们不让老古喝酒。”

“若是能管住他喝酒,那就再好不过啦!”她又示威地向男人瞪了一眼,夹着钟往回走,走不远又站下来向唐黎岘说:“唐大哥,你有空请到我家来坐!”

唐黎岘说:“好,有空我一定去。”

唐黎岘随古尚清走,边走边思索着。市场上的见闻使他不愉快。他知道,在旧社会,阶级敌人用妓女、酒馆、赌场、封建迷信等种种方式腐蚀工人,使许多工人上了当,养成了种种不良习惯,看来这里也是如此。特别是自“八一五”光复以来,这里的矿工长期失业,为生活所迫,有些人去作小商贩,甚至去搞投机倒把,有的人还盗窃矿山的东西,思想上受到产重腐蚀,这使他很痛心。他想:该到让他们做工的时候了,可不能再拖延啦。

古尚清领唐黎岘来到苏家屋前,扒着玻璃窗户往里边望望,见苏福顺和苏万春都在家里。

苏福顺今天没出去。他不愿意背着口袋下乡给人做零活,这不仅是为了揽活不易,也为了这样做他感到耻辱。自从听了焦昆的话后,他就对矿山充满了希望和责任感,很希望到矿山去上工,哪怕眼下不挣钱,干尽义务也行。上午,他跟一些工友们议论了半天。大家相信共产党不会走了,也相信会修复矿山,只是不相信很快就能动工修复,目前工人们还得自谋出路。究竟多咱开始修复,他心里也没有底,可是他相信共产党对工人失业问题会关心的。这一点他有过实际感受。他记得“特殊工人”当年曾向他讲过一些革命道理和解放区人民的生活,当时虽然感到很新鲜,可是没有亲眼看见过,不免有些怀疑。自从“八一五”光复后,八路军进驻了矿山,果然像“特殊工人”说的一样。八路军一到矿,部队首长就请他去商量矿山的大事,让他串连老工人,那时候真的有了主人翁的感觉。现在解放军又回到矿山,带队的又是焦昆,自己很想赶快进矿去做些事。于是,他回到家,从棚顶取下那盏旧式矿灯,因为五年没动过,矿灯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他吹掉了浮灰,靠窗边坐下,用湿布细心地擦着。矿灯是他的伙伴,伴随着他在黑暗的坑道里活动,在坑道里没有矿灯,就像失去了眼睛,因此也是他的宝贝。由于他保护得精心,使用了十几年还是好好的。近几年来矿灯熄灭了,他也就失业了。在这段艰难的岁月里,他多么希望点燃起矿灯拎着它上山啊!现在他点燃了矿灯,也点燃了他的希望。他望着矿灯发出的光辉,心情开朗了,古铜色的脸上浮着微笑。

苏福顺细心地擦着,嘴里轻轻地哼着山歌;全家人对他这时的表现都觉得有些不寻常。孙子小虎坐在他身边,仰着脸,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出神地瞧着,听着,他觉得爷爷怪有趣;苏大嫂坐在一边捻麻绳,她见老头这样高兴,心情也很舒畅。这几年很少看见老头脸上有笑容,现在他那么高兴地擦着矿灯,使她隐隐觉得前景充满了希望,好日子快来了!儿媳素梅怀里抱着孩子,听公公轻声唱起山歌,冲着里屋的万春笑笑。

苏福顺擦着矿灯,忽听古尚清在门外嚷:“苏老大,来客人啦!”他赶紧放下矿灯,下地去迎;拉开门一看,客人穿着灰制服,知道他是共产党干部。

古尚清介绍说:“他就是苏福顺,这是矿山的老唐。”

唐黎岘亲热地伸出手来,说:“苏师傅,我从前也当过矿工,咱们是同行,现在来到孤鹰岭矿,咱们是一家啦!”

“噢!”苏福顺听说他是矿山的人大为高兴,一把攥住唐黎岘的手,激动地说:“快进屋吧!屋里窄小,也不干净……贵客临门,太好啦!”

唐黎岘随苏福顺走进屋,见屋里果然窄小,对面两铺炕。苏万春走出来,坐在炕上捻麻绳的苏大嫂也下了地,儿媳素梅在忙着收拾炕,这样就更显得拥挤,简直没有转身的地方。九岁的小虎子蹦下地,一不小心被他爸爸绊倒了,头磕在炕沿上,咧嘴要哭。唐黎岘伸手拉起他说:“勇敢的孩子,不能哭,要笑!”小虎子果然没哭,摸了摸磕疼的地方,冲唐黎岘笑了。

苏大嫂指着炕边说:“坐吧!屋子小,他们爷们爱抽烟,弄得满屋子净是烟。”

“没关系,我也是抽烟人,不怕烟。”唐黎岘在炕边坐下,拿出一盒烟请大家抽,自己也点着一支,吸了一口说:“这样一来,屋子里的烟气可要更大啦!”

苏家父子看唐黎岘很朴素,态度平易近人,就毫不拘束地接过老唐给的纸烟,围坐在他身边;苏大嫂和儿媳素梅站在门边,悄悄地打量着客人。

唐黎岘感兴趣地望着这一家人,看他们个个都那么纯朴、好客,心里很喜欢。他问:“老苏,你家几口人?”

苏福顺说:“我的二儿子万荣在前年参军了,我的兄弟福昌在护矿队里,再就是眼前的这六口人。穷工人只有两只手,这年月两只手没地方用。不怕你见笑,现在家里有三个堂堂男子汉,连嘴都供不上。”

唐黎岘说:“你们的手很有用,不要小看它。修房子,盖工厂,操纵机械,开凿坑道,采矿石,全靠那两只手。你们家三个工人六只手,这六只手可以为国家创造许多财富;将来国家富强了,你们的生活也会得到改善。”

苏家父子和古尚清听了唐黎岘的话,都好奇地看看自己的双手。是呀,搞一切全靠这一双粗糙的手呢。大家听唐黎岘说话很有意思,高高兴兴地谈下去,连苏大嫂也参加进来。她说:“他唐大叔说话怪有意思,手的用处那么大,可是闲着还得挨饿,不知哪一天能开矿?”

此刻唐黎岘心里也没有数,只得说:“现在还有点难说,不过,不久就要修复。”

苏福顺问:“老唐,矿山都来了什么人,矿长来了吗?”

唐黎岘微笑着说:“暂时还没来什么人,来了些战士,还有我一个,也算是老矿工吧。咱们矿工就是矿山的主人,修复矿山要靠我们矿工,开采矿石也要靠我们这些人。”

古尚清十分赞成老唐的话,说:“你说得对!别看咱们穷,别看咱们工人的脸黑,恢复矿山要全靠我们工人,没有咱们工人什么也做不成!”

唐黎岘向古尚清说:“你说得很好,没有工人什么也做不成。劳动创造世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就说孤鹰岭矿吧,原来不过是个荒凉的山沟,是矿工们到这里开了矿,才改变了面貌。将来我们要大开发,大建设,把埋藏在山底里的矿石全开发出来,用它炼成钢铁,造机械,修铁路。咱们工人不简单哩!”

唐黎岘的话激起了苏福顺的自豪感。他们是矿工世家,老哥俩是矿工,小哥俩也是矿工,矿山一开工的时候他就在。老二福昌、儿子万春和万荣从小就去当童工,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开采的矿石可以堆成小山,对开发矿山做出了重要贡献。可是矿石都被日寇运走了。他忍不住地问:“老唐,你是上边派来的人,知不知道矿里多咱能招工?”

唐黎岘说:“我就是特意来请你,还有你的儿子,加上你们老二。”他转脸问苏万春:“小伙子,你愿意上工去吗?”

苏万春高兴地说:“太愿意啦!”

“好,咱们就算说定了,明天早晨你们父子就去上工。”

苏福顺激动得站起来。苏万春高兴得抓住小虎子的头,一个旱地拔葱把小虎子拎起很高。素梅嚷:“看你,乐疯啦!”小虎子趁势抓住爸爸的两臂,爬上了他的肩头,向妈妈做个鬼脸,惹得全屋的人都哈哈大笑。

苏福顺用双手拉住唐黎岘的手,使劲抖了两下说:“老唐啊,你是个矿工,会了解我们矿工的心思,失业的滋味太难受了。我们盼望到矿山干活盼得眼红,现在才盼到了!”

古尚清怂恿地说:“老苏,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喝几盅才是!”

苏大嫂说:“你就是忘不了喝两盅,月娟她妈听见了又好吵你啦!”

古尚清说:“我可不怕她吵。你的办法比她高明得多,不吵不闹,用软招子,把大哥治的服服帖帖,什么都得听你的,有两下子,高明!”他说着哈哈笑起来。

唐黎岘看他们这样高兴,心里也很高兴,站起来说:“老苏,老古,矿山准备先招收百十名矿工,要真正是老矿工,你们了解情况,请给推荐一些人。”

“好啊!”苏福顺向万春说:“你们不要闹腾啦,来,咱们一块想一想!”

唐黎岘重新坐下来,同他们一起研究。因为这一批主要是招收一些老工人,好开训练班,培养一批骨干,所以很慎重。刚研究完,苏福昌推门走进来,他看见唐黎岘就愣在那里。

唐黎岘见苏福昌身材魁梧,黝黑的脸膛,衣袖上戴着护矿队的袖标;他想起在护矿队里曾看见这个人,不用问,他定是苏福昌了。

苏福昌忙上前说:“唐矿长,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半天了!”唐黎岘跟苏福昌握握手,“护矿队员同志,你好!”

听苏福昌说老唐是矿长,大家都惊讶地睁大眼睛注视着唐黎岘。古尚清拉拉苏福昌的衣袖,低声问:“他是矿长吗?”

苏福昌说:“这还能假么?今天他到过护矿队。”

唐黎岘说:“我是矿长,也是个矿工。今后你们还是叫我老唐。”说着爽朗地大笑起来。

苏福顺上前抓住唐黎岘的手,情深地说:“唐矿长,你对我们矿工太好啦!”

唐黎岘笑着说:“矿长和矿工是一家人,没有你们这些矿工支持,我这个矿长就毫无作用。”他分别握握他们的手,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去,明天你们都来上工!”

天色阴沉,街上漆黑,小镇沉静下来,住宅区里灯光稀疏。他们听到几声婴儿的啼哭,还有一家夫妇在打架,男的高声叫骂,女的号啕大哭。他们来到街上,唐黎岘让苏家父子和古尚清停下,他们坚持送他;唐黎岘知道镇里情况很乱,就没有再坚持,四个人一起往前走。正走着,迎面走来两个黑影,走近了,唐黎岘一看,其中一人是焦昆。

焦昆忙走过来说:“唐矿长,你这么晚不回去,可把人急坏了,我们到处找你!”

唐黎岘抱歉地笑笑,说:“我到苏福顺老师傅家里去了,同老矿工们在一起,绝对安全。”他指指身边的三位矿工说:“现在我不是光杆司令了,已经有了这三位战士。”

辞别了苏家父子和古尚清,唐黎岘随焦昆一起往回走。走不远,镇边叭叭响了两枪,流弹的火光掠过小镇,吵嚷的人声平息了,婴儿也停止了啼哭,整个小镇陷于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