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还没升起,群山上空布满浮云,山野里静悄悄的。小镇里没有小贩的叫卖,也没有孩子们的喧闹,只偶尔传来孤零零的雄鸡啼声。不久,失业工人们出动了,他们背着工具、口袋,还有的担着挑筐,三三两两结伙下乡去做零工或做小生意。一群衣着褴褛的孩子,拿着镰刀和绳子,吵吵嚷嚷地上山去砍柴。

焦昆走出屋子,望望荒凉的山野和冷落的小镇,心情很不愉快。他记得:矿山开工的时候,每到清晨,催人下井的汽笛声一阵紧一阵,接着就响起一排开山炮。现在却是一片荒凉,冷冷清清,矿工们不是上山去开矿,而是背着工具下乡去做零工。他想:多咱能响起汽笛声和炮声就好啦!他看见值星的夏连长,就令他把排级以上的干部召集起来,一同上山去看地形。

夏连长应声去了。不大的工夫,全体干部到齐,焦昆带领他们上山。

他们登上山顶,太阳已经很高了。金光在群山中闪耀,山野的一切景物都很清晰。焦昆举起望远镜往西望望,越过几座起伏的丘陵,便是一片辽阔的原野,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一座座村庄,像棋子似的点缀在田野里,一条大河穿过村庄奔向天边。他转身往东北望,嘿!山连山,岭连岭,峰峦起伏,蜿蜒连绵。山坡上、峡谷里到处是灌木丛,不时出现一片树林。弯弯曲曲的道路,好像小蛇一样盘着山岭钻进树林。散布在山沟里的村庄,有的藏在大树下,有的紧挨石壁,只能看见小小的屋顶,许多地方只能看见升起的炊烟。

这一带确实适于土匪活动,进而可毁矿山,切断铁路线;退而可潜入深山隐藏。若是山村里的居民不发动起来,土匪就不易剿灭。焦昆望了一阵,放下望远镜,向几个连排干部说:“据俞区长说,金大马棒纠合了三百多个匪徒在这一带山区活动。这些匪徒里有的是逃亡地主,有的是伪宪警,也有些是惯匪。这些家伙很狡猾、顽固。另外还应该看到,沈阳还有几十万匪军,也可能窜犯矿山。蒋匪在东北全部垮台,必然要留下许多特务潜伏下来,对付这些敌人不是件简单事。”

夏连长跟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光,问:“焦副营长,我们真的要长期驻守矿山吗?”

焦昆说:“我们驻守一天就要负责一天,一定要研究好敌情,布好防,绝对不许麻痹!”说完又举起望远镜观察地形。最后,制订了一个布防方案。

连排长们向山下走去。焦昆留在后边,居高临下,望着各处,望见那些熟悉的景物,唤起了一些回忆,但多是辛酸的。他沿着岗梁向东走一阵,往后山沟里望望,看见在山谷里有几座小房,靠北头一棵大柳树下就是林大柱的家。六年来没有变,仍然是矮小的草房,不过有些歪斜了。他望着小草房,禁不住想起六年前打金大马棒的事。那天晚上,风雪交加,凑巧在黑石沟遇见金大马棒,他看四处无人,一棒把金大马棒打倒在地。他正想结果那个恶魔的性命,忽然有几个矿警赶来,只得扔下棒子往山上跑。矿警向他开枪了,他刚跑到岗梁,腿上中了一弹。他顾不得伤痛,咬着牙继续奔跑,跑到山坡就摔倒了,连滚带爬来到林大柱的门前。林大柱开门一看是他,忙扶进屋子里把他藏起来。林大柱不顾敌人搜索,留他在家里养了半月伤。为了防止意外,没等伤口全好他就离开了林家。

一路上,焦昆正回想着林家一家人对自己的关怀照顾情景,看见山路上走来一个姑娘。她挎着一个篮子,边走边唱着《红缨枪之歌》,当她看见岗梁上有一个军人,迟迟疑疑地不想往前走了。焦昆听她唱的歌,猜到她是林秋妹,便大声试着问:“同志,林大柱还在这山下住吗?”

姑娘闻声便站下来,惊异地望着他。

焦昆看她站下来,认定她准是秋妹,便向前走去。稍近,他看清了,那不是她是谁,还是梳着一条粗辫子,还是额前留着刘海。由于头发遮了前额,脸蛋儿显得圆圆的,眨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那么惊讶地望着自己。真是女大十八变,六年没见她就长得这么高,成了大姑娘了。他亲热地说:“秋妹,你的个子长高啦。”

林秋妹仍然惊异地打量着他,还没有认出他是谁。

焦昆走到她的跟前,微笑着说:“你怎么愣住啦,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林秋妹终于认出来了,惊喜地往前走了两步,说:“你是焦大哥!哎呀,你这是从哪儿来的,真没有想到!”

焦昆哈哈大笑,说:“怪不得你不往前走了,我这个挎盒子枪的大兵,惹你怕了吧?”

林秋妹腼腆地笑了,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她说:“哪里会想到是你,你变得这样威武,若不是你先说话,我可真不敢认你。”

焦昆说:“你的变化也不小,长了这么高,出落得成了大姑娘了。”

林秋妹笑笑,不禁低头瞅瞅自己的身材,她好像今天才发现自己长高了。

焦昆问:“你爸爸在家吗?”

“他在家。昨晚他听说解放军进了矿山,高兴极了。我临走时,他说他一会儿准备过岭去。”林秋妹说,“自从你走以后,我爸和我妈一直挂在心上,怕你给日本鬼子抓去,怕你的伤口再犯,怕你有个好歹。过了一年又一年,总是没得着一个信。他们要知道你回来了,不知该怎样高兴呢!”

焦昆听了秋妹的话,感动地说:“这几年你们受苦了!听说你爸爸病了好几个月,现在他好利索了吗?”

“他刚好。”林秋妹把她爸爸这几年的经历向焦昆讲了一遍。问:“焦大哥,矿山招人的时候,还能不能要我爸爸啦?”

焦昆肯定地说:“能要!你们的苦日子有头了,矿山一开工,不单你爸爸可以上工,连你也可以上工!”

林秋妹惊异地问:“我也能上工?”

“能!”焦昆说,“而且还要跟男工一样同工同酬,女的不会再受歧视了。”

林秋妹隐藏不住内心的喜悦,满面春风,两眼闪闪生光。她邀请焦昆到她家,焦昆正准备去看林大柱,便随她一起下岭。

焦昆和林秋妹快到林家门口时,见门上挂着一面红旗。林秋妹告诉他,这是在“八一五”刚解放、八路军进驻矿山时,爸爸让她做的红旗。国民党来到矿山后,就把红旗藏起来,昨天听说解放军开进矿山,又拿出来挂上。焦昆听着,感兴趣地望望那面红旗,红旗迎风飘扬,好像向他致意。

这时,小院里走出一个人,走到门口发现了他们,便站在门口出奇地望着。

林秋妹离老远就嚷:“爸爸,你看谁来啦!”

林大柱迎前几步,睁大两眼打量着这位英武的军人。稍近,他认出来了,激动地喊了一声,奔上前一把攥住焦昆的手说:“是你,真想不到!”

焦昆见林大柱瘦了,嘴边有一把不加修饰的胡子,但精神很好,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彩。他说:“昨天我就想来看你,没得空。你的病全好啦?”

“好了!看见你真让人高兴。”林大柱看见老伴迎了出来,就说:“秋妹她妈,你成天叨叨咕咕,怕这怕那,我说焦昆是条硬汉,一定能闯过那些鬼门关。你看,这不是焦昆来啦!”

林大婶惊讶地站在院当央,激动得两眼挂着泪花。她说:“别老站在外边,快进屋。”

焦昆看林家一家人对自己这样亲热,深深受了感动。

进了屋,林秋妹就告诉爸爸说:“焦大哥说:矿山开工的时候,你还能上工。”

林大柱对这个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点了点头。老林平常不爱说话,是个有心计的人。自从八路军撤出矿山后,他就坚信八路军会打回来;只要共产党来开矿,他林大柱就能上工,所以他一直保存着红旗,宁肯挨饿也不离开矿山。

焦昆告诉他说:“矿山领导还没有来,暂时还不能招工,等矿山领导一来,马上就能招一些人。”

林大柱高兴地说:“这几年我就天天盼,这回算把你们盼来了。”

焦昆跟林大柱谈起矿山。林大柱痛心地说:“日本鬼子临垮台的时候,破坏了一次;国民党来了后,破坏得更厉害,矿山给毁啦!现在的护矿队不是护矿队,是破坏队。队长周彪是金大马棒手下的一个把头,是个大坏蛋,正经的工人他不要,净要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嘴说护矿,实际天天盗卖矿里的东西。”

焦昆对林大柱的揭发很重视,问:“那个副队长呢?他叫什么名?”

林大柱说:“叫魏富海。他懂点技术,过去在矿山干过几年。‘八一五’光复后回关内老家了,不知道他为啥在前一个多月突然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怎样就当上了副队长。对待工人和周彪不大一样。前天我看见他时,他还破口大骂国民党。对他咱不摸底。”

焦昆点了点头说:“你对矿里的事要留心点,将来修复矿山,还要依靠你们这些老工人。”

“好!”林大柱说:“你们可不能依靠那个护矿队护矿,你们要管起来,再不能让他们盗卖矿里的东西啦!”

“军队要管起来,绝不能让他们继续盗卖。”焦昆看看表说:“我得走了,那边还有许多事。”

林大婶还热情地挽留。林大柱知道焦昆有公事,站起来说:“我正准备过岭,咱们一起走。”

林大柱、林秋妹和焦昆一起出了家门,到岭上焦昆和林家父女分手了。林大柱和林秋妹奔向小镇,焦昆往驻地走去。

一连战士扛着锹、镐上山去挖战壕。护矿队员拿着木棒,三三两两地在山麓游**。焦昆望着荒凉的矿山,心里有些焦急,他希望矿山的领导快一些来,自己是带部队来占领矿山,不是来接收矿山的。矿山的事很乱,有许多问题自己不好处理。他准备回去再找俞立平商量商量,看看是否可以设法搞到一些粮食。

焦昆回到营部,推开门,见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另一个已经年近四十了。小青年长得很英俊,红润润的脸膛,两道浓黑的剑眉,两眼炯炯有神,高挑挑的个子,穿一身崭新的灰制服,背着盒子枪,利利落落的,显得精明强悍。那位年长的很朴实,穿一身旧灰制服,戴着蓝制帽,瘦瘦的脸膛,嘴巴上有重重的胡髭,他正以沉静的眼神打量着焦昆。焦昆明白了,年轻的是警卫员,年长的是首长。

焦昆走进去,还没有说话,那位首长就站起来微笑着说:“同志,我想你定是焦副营长了。”

焦昆微笑着说:“不见得吧?”

“我不会认错,你额上那块伤疤就是个标记。”

焦昆摸一摸伤疤,爽朗地哈哈大笑。他暗自惊奇,这位首长怎么会了解自己。

这时,通讯员打水回来,忙向焦昆介绍说:“焦副营长,这位是唐矿长。”

唐矿长亲热地抓住焦昆的手,说:“我叫唐黎岘,他叫薛辉!”

焦昆高兴地说:“我正盼望你们快一点来接收。快接收吧,矿山的事真叫人挠头。”

唐黎岘说:“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

“矿长来了,我还管个啥。军队负责保卫矿山,矿里的事交给你们了。”焦昆又爽朗地笑了。

唐黎岘说:“老焦,目前我还是个光杆司令,只有我和薛辉两人,到这里人地生疏,摸不着门,希望你多帮助。”

“我尽力而为。”

唐黎岘很喜欢焦昆的爽朗性格,焦昆也喜欢唐黎岘那种平易近人的作风,两个人一见如故。焦昆到桌边倒了三碗水,给唐黎岘一碗,给薛辉一碗,自己一口气喝了一碗。他把碗往桌上一放,说:“矿山被破坏得太惨了,机械丢的丢,坏的坏,厂房倒塌,宿舍揭了盖,闹得体无完肤,成了一堆废墟。老工人大都走啦,剩下的人,有的不得不去倒腾破烂,做小生意;有的靠下乡给人做零工糊口,工人不断在失散。你这个矿长可不大容易当,因为困难是多了一些。”

唐黎岘说:“是不容易。不过,要干革命就得不怕困难,我相信在毛主席和党的领导下,困难会一个接一个的被克服,矿山会恢复起来,而且将来会大大发展。”

焦昆觉得唐黎岘沉着老练,刚才的这几句话也说得坚强有力,给了他很大的鼓舞。这时唐黎岘两眼正冲着窗户望着矿山沉思;他也禁不住向外望望。矿山横在眼前,望不到山顶,只能看见山脚下那一片废墟。他怕扰乱唐矿长的心绪,不再说话,只是悄悄在一旁陪伴。

沉默了一会儿,唐黎岘转过身来说:“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我们的党是在艰苦斗争中壮大起来的。自从建党以来,经历了多少困难,但困难没有阻碍住革命。在与困难斗争中,党一天天地成长壮大起来。过去,我们能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战胜国民党几次‘围剿’,战胜了日本帝国主义,在解放战争中取得了伟大胜利,取得了绝对主动权,蒋介石的末日快到了。现在,我们也能在一片废墟上,建设起自己的矿山和工厂。”

焦昆怀着尊敬的心情瞧着他,暗想这位矿长一定是个久经锻炼的老干部。

唐黎岘家住在安源,在煤矿里当过童工。父亲是安源煤矿的老矿工,因为参加革命活动被敌人杀害。唐黎岘跟舅舅离开家乡到了武汉,后来听说参加了红军的叔叔在陕北,便去找叔叔。叔叔没找到,他就参了军。他在抗日前线跟日本鬼子打了几年仗,从一九四一年转业到地方。先当盐场的场长,后又做县委书记,到矿山以前是地委组织部长。总之,他参加革命已经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的革命生活中,他经历过许多艰险,遇到过许多困难,而困难一个接一个都克服了,使他受到了锻炼,遇到任何困难都那么沉着老练。

唐黎岘继续说:“搞工业建设可能会比跟敌人作战更困难些。但是既然这一艰巨任务已经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不能示弱,要勇敢承担,决不能回避。老焦,你说是吧?”

焦昆赞同地点点头,说:“对!”

唐黎岘跟薛辉交换一下眼光,喝了几口水,向焦昆说:“矿山的问题很多,困难很大,想一下子把什么问题都解决,是不可能的。你的意见很对,首先要搞些粮食,让矿工们有饭吃,有了人就有一切。”

焦昆更加感到莫名其妙,唐矿长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想法呢?便问:“唐矿长,你这是听谁说的?”

“俞立平,俞区长。”唐黎岘微笑着说,“我来这里先跟他谈了一阵,他向我推荐说:你去找焦副营长去吧,他过去在这里呆过,对矿山很熟悉,又很热心,他会帮助你解决一些问题的。”

唐黎岘又告诉焦昆说:“俞立平已经行动起来了,组织了一个工作组,拿着县里的介绍信,到附近农村搞粮食去了。”

在交谈中,焦昆向唐黎岘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仍然认为应该首先搞些粮食,解决工人的生活问题。护矿队可扩大,由现在的二十来人扩大到百八十人,并且对原有的护矿队进行一番清洗。他向唐黎岘介绍说,队长周彪是个坏家伙,要选最有威信的老矿工担任队长。还建议矿山要搞自己的武装,并扩大区中队,一旦解放军调走,好保护矿山,打击金大马棒匪徒的破坏。

唐黎岘对焦昆的意见很重视,全部都记在本子上。现在他更加喜欢焦昆,决心要把他留在矿山。当焦昆讲完,他说:“你这些意见都很好,谢谢你!老焦,你对矿山这么熟,矿山很需要你这样的干部,若是把你调来,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焦昆闪地站起来,说:“这我可不同意,你快打消这个念头吧!我不能离开队伍,不能放下枪杆子,我决心在前线战斗,解放全中国。现在,正打辽西战役,没参加上我觉得怪可惜的,手急得发痒。解放战争已经到了决定性阶段,让我在这时候放下枪杆子,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他有些激动,连连摇头。

唐黎岘平静地说:“老焦,你不要激动,咱们平静地讨论讨论嘛。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你的精神可嘉,可是你也应该看到,工业建设也很重要,工业也是为战争服务的啊。再说参加工业建设战线,并不比参加军事战斗轻松,在某些方面还要困难得多,同样需要有勇气,需要有顽强的革命精神。”

焦昆忽然明白,怪不得唐矿长开头发了一大套议论,原来是讲给他听的。他还是毫不含糊地说:“现在谈工业建设,为时过早。蒋介石还坐在南京,他手下还有几百万军队,军事斗争是压倒一切的任务,一切在于掌握政权。”

唐黎岘说:“你说得很对,当前的主要任务还是军事斗争。可是这里是大后方,谈工业建设不是为时过早,而是应该提到主要议程上来。毛主席在《论联合政府》里说:‘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条件获得之后,中国人民及其政府必须采取切实的步骤,在若干年内逐步地建立重工业和轻工业,使中国由农业国变为工业国。’现在离全国解放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全国一解放,工业建设就会成为首要任务,我们要做个先锋!”

焦昆固执地摇摇头说:“唐矿长,请你不要在我的身上费心思了,等到全国解放再调我来矿山吧!”

这时,外边吹起军号,连队集合起来去操练。焦昆借这个机会,说了声“你们坐着吧”,迈步走了出去。

唐黎岘对焦昆并不生气,倒很喜爱焦昆的倔强劲。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热爱自己的岗位,是可以理解的。他见焦昆走远了,回头一面写信,一面向薛辉说:“我写封信,你马上回公司去见刘经理,请他尽快跟军区联系,一定要把焦昆调来。”

薛辉揣起信,向唐黎岘敬个礼,转身就往外跑。

屋子里只留下唐黎岘一人,端起水碗喝水。他感到一切都是陌生的,自己来接收矿山,有什么可接收的呢?就是这么个破烂摊子。自己两手空空,光杆司令一个。在多年的革命斗争生活里,遇到过不少像这样的情况,但今天同过去独自去开辟游击区的情况大不相同。现在的工作改变了,一切都得重新学起。他喝完了水,走出屋子,向山麓的一片破房子走去。

走到一所房子前,他看见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写:孤鹰岭矿护矿大队部。门前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手里拿根木棒,胳膊上戴着护矿队员的白袖标,认真地守护在那里。他看见唐黎岘要往里走,站起来拦住问:“你是干什么的?”

唐黎岘打量了他一眼,说:“我是矿里的人。”

那人怀疑地打量唐黎岘一眼,伸出手来说:“拿来!”

唐黎岘不晓得他要什么,问:“你要什么?”

“袖标!”

唐黎岘说:“我没有。”

“没有你就走开吧!”那人重新在小凳上坐下,木棒横在膝上。

唐黎岘知道这人是大队部的门岗,心里很气愤,暗在心里说:“好大的衙门,还专放个门岗,这种威风该结束了。现在要让他们干点正经事啦。”看来不报名是不行了,只得说:“我是新来的矿长,要找你们大队长。”

守门人听说是矿长,闪地站起来,惊讶地望着他。

唐黎岘和蔼地向他点点头,从他身旁走过,进了屋。

屋里烟气蒙蒙,一群人密密层层围在一起,有些人踏着凳子探头往里边望。唐黎岘走进去,没人注意他。只听中间在哗啦啦洗牌,接着嚷:“鹅五配银瓶,二板配长三。”乒乒乓乓亮开牌,夹杂着一阵阵的议论。看到这些人聚在这里赌博,他心里更是恼火。

守门人跟在他身后走进来,嚷:“周队长,矿长来啦!”

这一声,惊动了全屋的人。站在凳子上的噗嗵噗嗵跳下地,围在桌边的赶紧站起来。周彪把牌九往旁边一推,问:“矿长在哪?”

守门人指指唐黎岘,说:“这位就是矿长。”

周彪见唐黎岘的神色严肃,感到很狼狈,一时不知所措,站在桌边说不出话来,但马上就满脸赔笑地辩解说:“弟兄们看解放军来了,觉得有了靠山,聚在一起玩玩。”

唐黎岘没有吱声,默默地扫视了人们一眼,见人们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他,心里很不痛快。

周彪向人们挥挥手,说:“别站着,都到矿山巡逻去吧!”他转身向唐黎岘说:“矿长,请到那边屋里坐!”

唐黎岘随周彪走进大队部室,他略略皱眉对屋里的摆设扫视了一眼:正面墙上贴着一张全国地图和一张矿区地形图,地图上边挂着几张用镜框镶着的美人图,两边悬挂十来张字画,靠窗前放着三张写字台,三把皮转椅,有一套绿色丝绒沙发,沙发前放着一个茶几。摆设得不伦不类,说它是办公室,又像个士绅的书斋。看来没人收拾,墙上布满蜘蛛网,桌子和沙发上到处是灰尘。

周彪掸扑了几下沙发上的灰尘,请唐黎岘坐,又掏出香烟递上,讨好地说:“矿长,路上辛苦啦!”

唐黎岘摆手谢绝了,说:“你谈谈护矿队的情况吧!”

周彪告诉他,护矿队是在国民党临走时成立的,刚成立的时候有六十多人。他是队长,魏富海是副队长。可是在国民党走了后,没有人给开工资,都散了,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拉住了二十几个人,继续坚持岗位。他最后说:“矿山的东西是国家的财产,哪能随便让人偷盗破坏。我和魏富海看国民党走了,解放军还没有来,矿里成了三不管,就领着二十几个弟兄,日夜守在矿山。可是队员们没吃的,没钱花,不安心护矿,难哪!实在是难哪!”

唐黎岘对周彪的表功有些反感,暗想:凭你们这帮人能护好矿?不知盗卖了多少器材呢!但他还是应付着说:“你们这种爱护国家财产的精神很好,辛苦啦!”

周彪受宠若惊,龇着金牙笑了。又自夸地说:“我们辛苦点没啥,矿山的头头都走了,没有管事的人,我们不出头谁出头。”

周彪的话使唐黎岘更反感,没有再跟他谈话的兴趣,便问:“矿里现在有些什么东西,有清单吗?”

周彪说:“清单被大员们拿走了。”

唐黎岘皱起眉头,心想:连份清单都没有,还有啥可接收的呢?他让周彪领他到仓库和厂房里去看看,周彪自然答应。周彪先领他走进仓库,库房很大,装得也很满,残缺不全的凿岩机,卷扬机,糟电线,破桌子,铁锈斑斑的破罐笼,还有一堆堆的废铜烂铁,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唐黎岘只看了一眼就退出来,跟周彪走向修配厂。

修配厂紧靠山麓,厂房高大宽敞,房盖和围墙还算完整,窗上的玻璃打得粉碎,许多窗户都可以爬进人,门上却挂一把大铜锁。周彪把锁打开,推开门,几只麻雀惊叫着飞出去,里边暗幽幽的,到处挂满蜘蛛网,风一吹,从黑色的顶棚和墙壁上落下灰尘,厂房空****的。车床、刨床、马达全没有了。往里间走,还有两盘打铁炉,再就是一堆堆破烂。

唐黎岘问:“机床都哪儿去啦?”

周彪说:“全被国民党运到沈阳去了。”

唐黎岘的脸色很阴沉,心里气愤地骂道:“这些恶棍,把矿山糟蹋完了!”他掏出笔记本记下周彪提供的情况,准备沈阳一旦解放,立刻就去找矿山的机械。

唐黎岘同周彪刚出修配厂的门,迎面走来一个人。消瘦黄净的脸膛,穿着一件灰色粗呢大衣,戴着白袖标,神态很斯文。周彪告诉他说,这人是护矿队的副队长魏富海。

魏富海老远就招呼:“唐矿长,你来巡视哪!”

唐黎岘听他喊出自己的姓,觉得奇怪:自己来到矿山还不到一个小时,接触的人很少,方才在护矿队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姓,不知这人怎么知道的。

魏富海来到唐黎岘跟前,说:“周队长领你到仓库和修配厂去看了吧!没啥好东西,只剩下一堆破烂。刮民党真是祸国殃民,把个好好的矿山破坏得不像样子了!……”他接着大骂起国民党,揭露国民党接收大员盗卖器材的罪恶活动,又骂国民党肆意破坏机械和建筑物,他越骂越激动,越骂越起劲。

唐黎岘冷静地听着,暗自思索:这人表面上跟周彪不同,对国民党充满了仇恨,对矿山还很有感情。可是他为什么能跟周彪这些人混在一起,又怎么能当上护矿队的副队长呢?

魏富海似乎察觉了唐黎岘的心思,说:“唐矿长,你还不了解我,我是个施工员,搞工程建设的。‘八一五’光复之后,我就希望能早日把矿山恢复起来呀!可是国民党那些混蛋,不是来建设,而是来大肆破坏。眼看一个很好的矿山,破坏得这样惨,怎不叫人心痛啊!”

唐黎岘看出这人有些做作,但等他说完后,还是鼓励他说:“你对矿山这样关心很难得。没关系,将来我们会把它恢复起来的。周队长,还有些什么?”

周彪用手指点着说:“还有一处办公楼,十来张桌椅。另外就是那几处工人宿舍,再就是那一片破房墙。山区的农民坏得很,他们把玻璃给偷走,连窗框都不留;还敢下矿井,把道木都给搬走。”

唐黎岘往山上望望,又望望周围的破烂房屋,不想跟他们谈了,也不想跟他们转了。矿山的所有物资都被抢劫一空,要恢复生产就要白手起家,重新干起,任务很艰巨。这情况太出乎他的意料。当领导决定让他来接收矿山时,他以为矿山还会像个样子哩,而现在接收的只是眼前几座没有开发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