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里家家都早早熄了灯。牛家酒馆也早早地摘下幌子,关上了铺板。这家酒馆门面不大,只有一间半小房,放着四张桌子,橱窗里摆着猪头肉和花生米,生意很不景气。但后边有个很大的院落,有三间草房。矿山的人们都知道老掌柜牛乐天不光是经营酒馆,还让寡妇儿媳翠花作暗娼,兼搞投机买卖。这些活动都是在后院进行的,有心的顾客来到酒馆,都往后院望望,总觉得那三间草房里有些秘密。

今晚,在那间秘密的屋子里有一个人。他又高又胖,披着青长袍,站在地上像一尊凶神。他的头很大,宽脑门子,满脸疙疙瘩瘩,头发很长,满嘴胡须,两道眉毛又长又重,两眼闪着凶光。他双手叉着腰,焦躁地在地上来回走动,不时叹一口长气。

这人就是土匪头子金海川。他原是金复州人,当过土匪,又会说些日本话,当过日本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翻译。“九一八”事变前曾领日本人调査过孤鹰岭矿的资源,因为日本人到这里进行掠夺,他有功,当上了大把头。他是日寇的一条忠实走狗,经常替日寇出谋划策,残害工人。那时候他手不离马棒,看谁不顺眼举棒就打,又凶又狠,矿工们提起他无不切齿痛恨。他当大把头的十来年,吃空额、克扣工资、敲诈勒索,采用多种多样的剥削手段压榨工人。光复前,他在原籍和矿山附近买了上百顷土地,还开了两处买卖,成了地主恶霸兼资本家。国民党盘踞矿山时,摇身一变,成了矿山办公室主任,加入了中统特务组织。他一向与人民作对,对共产党对人民怀有刻骨仇恨。他奉命到山区组织地主武装,在矿山附近的深山里活动。

金大马棒是昨天夜里来的,一来想给潜伏在矿山的特务们布置一下任务,二来想顺便会会翠花。

他来回走了一阵,站在窗前望望矿山。山被前边的房子挡住了,只能望见黑乎乎的山尖。他对矿山很留恋,过去在矿山里谁不知道他金海川,谁不知道他金大马棒,真是一跺脚能踩得矿山乱颤,现在一切都完了蛋,作威作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成了个亡命之徒。他望了一会儿,又烦躁地来回走。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东北是保不住了,全国的局势也不佳,“国军”节节败退。他弄不明白,就凭“国军”的武器,凭这么多的部队,就是打不过解放军。他恨“国军”无能,最使他气恼的是矿山驻了几百名国民党军队,还没见解放军的面,头两天就逃掉了。他越想越气愤,禁不住地骂道:“妈的,全是些饭桶!”

这时翠花用木盘端着酒菜进来,听他在骂人,吓了一跳,站在门口娇声娇气地问:“我的大爷,你这是骂的哪一个呀!”

金海川瞅了她一眼,没有吱声,继续来回地走。

翠花高挑挑的身材,上身穿着黄花小袄,下身穿着绿缎裤,瓜子脸,白净的脸蛋上有零星的雀斑,一双**的眼睛有点儿斜视,脂粉盖住了她额上的细密皱纹。她看金海川不理她,轻盈地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是俺公公对不住你,还是俺得罪了你?”

“不是!别瞎胡搅吧!”金海川烦躁地向她挥挥手,差一点把她手里的酒菜打落。

翠花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尖声叫道:“喏,你吃了枪药是怎么的,为啥这么大的火呀!”

金海川狠狠地瞪她一眼,压低声音说:“吵什么!”

翠花撒娇地冲金大马棒努努嘴,把酒菜放在桌子上,说:“金大爷,你别总是那么暴躁,喝酒吧!酒是好东西,一醉解千愁,不过你可要少喝,别真的喝醉了。”

金大马棒没理睬她,仍然走动着,思索着。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不利,周围的城市全被解放军占领,不久解放军就可能抽出部队进山清剿。特别是山区农村正在搞土地改革,穷人都跟着共产党跑,“反共救国军”在农村越来越站不住脚。前几天,他溜进沈阳去请示,上司要他多注意地下特务组织的活动,要使潜伏的特务力量跟公开的武装很好配合,搞出成绩来。他左思右想,准备在矿山下手,可是又毫无把握,感到前途十分渺茫。

翠花给金大马棒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上前一把拉住金海川的袖子,说:“快坐下来喝吧,若不菜就凉了。”

金大马棒在桌边坐下,一口喝干了一杯,放下酒杯,说:“翠花,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上司已经正式批准。从今天起,你就是‘反共救国军’驻孤鹰岭镇的联络员。”

翠花一听吃了一惊,国民党临撤退时金海川曾跟她谈过这件事,那时以为随便应付一下就完事,没料到他当了真。她不愿意给自己套上枷锁,不愿意受约束,但为了要跟金大马棒讨一笔钱,又想干。这时她故意拿一把,赶紧站起来假装推辞说:“不行,我只会给人端酒端菜,俺可干不了那个!”

金海川忙给她打气:“你行,聪明伶俐,舌尖嘴巧,善于应付;还有,你又是酒馆的女招待,孤鹰岭镇再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不行,不行!”翠花任性地摇头说,“你别往我的脸上抹粉了,俺不是那块料。来吧,喝酒,酒都凉了。”说着就动手斟酒。

金海川见翠花只是撒娇,耐心地说:“我跟你谈正经事,你别跟我胡闹,事情已经说定了,你一定得干。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看个门,放个哨,必要的时候送个信。”

翠花故意连连摇头,说:“俺是开酒店的,讲究的是嘴片子,三分货,七分嘴,肉味不香,也要讲得人流涎水。还要顺人情,说好话,对高官阔人要热情招待,对那些来吃酒的穷工人也要笑脸相迎,为的啥?就是为了挣几个钱。自由自在挣几个钱,够俺受用就行了。俺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出名,何必去冒那个险,我不干!”她滔滔说了一大套,端起一杯酒一饮而下,一扭身飘飘走到窗边。

金海川见她这样任性很不高兴,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皱起了眉头,两眼盯着她,拿出一副威严的架势说:

“你不要跟我摆生意经,你要知道,现在你已经是我手下的人。谈正经事,不准你乱来,鬼婆娘,你惹恼了我可别说我对你不客气!”

“喏,瞧你那个凶劲,眼睛瞪得那么大,你还能把人生吞活咽哪!”翠花怕金大马棒,半认真半撒娇地歪着头,眼睛滴溜溜转着,嘿嘿笑了两声,又说:“告诉你,俺翠花可不听这个。俺是个买卖人,不摆生意经哪成?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你让俺翠花豁出脑袋干那事,给多少好处?”她说着,两眼向金海川连飞几飞,装出一丝媚人的笑意。

“那个好说,亏不着你,每月给你一份薪饷。”金海川痛快地说。

翠花问:“多少?”

金海川想了一下说:“九十万元[1]!”

“喏,要使那么大的劲,才给这几个,还不够俺翠花的抹粉钱!”

“干好了还有奖!”金海川看出她的心思,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从腰里掏出一叠票子,往桌子上一摔,火暴暴地说:“拿去,你要小心,从今后要听我的,再不准跟我胡闹!”

翠花看看那一叠票子,满意地笑了,娇声娇气地说:“瞧你,还真动火了。俺来向你赔个不是。”说着,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金海川的嘴前。

金海川夺过酒杯一口喝干,睁大了眼睛瞪着翠花。翠花见他的脸色不善,怕惹恼了这个魔王,自己吃亏,不敢再跟他纠缠,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个大事,要问问俺公公,没有他的话,俺也不好干。”

金海川说:“你公公早就是我们的人。不用问了。”他把翠花面前的杯子斟满酒,自己也斟了一杯,站起来举起酒杯说:“翠花,来,为你荣任‘反共救国军’的联络员,为将来的胜利,咱俩干一杯!”

翠花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金海川喝完酒说:“今后,你要懂得你的身份,再不是个平常的女招待了,是个身负重大使命的人。一切行动都要检点,要严格服从纪律,不让你知道的事,不准打听,不让你来往的人,不准来往,不准乱说乱道,夜晚不准留任何人睡觉,一切都要听命令。违犯了纪律你会招来灾祸,被共产党发现就要被杀头。一旦被捕,不准供出同人和秘密,发现供出来,就要受严厉制裁,不仅要杀掉你个人,还要杀掉你娘家全家……”翠花闻听吓得脸上变色,恐惧地盯着金大马棒。

金海川见她脸色紧张,转而温和地安慰她说:“你不要怕,一切事情听你公公的就行了!”

这时,前屋有了响动,两个人都竖起耳朵,听见用勺子敲打铁锅连响三声,知道是魏富海来了。少时,魏富海推门进来。

翠花忙站起来,娇声娇气地说:“魏大队长,你来得好,有酒有菜,喝两杯吧!”说着搬来一个凳子。

魏富海瞟了翠花一眼,摘下帽子在桌边坐下,不客气地端起酒杯就喝了一杯。

金海川对翠花说:“翠花,你到前屋照看一下,我跟魏先生有点事情。”

翠花不高兴地扬扬眉毛,噘着嘴巴走出去了。

见翠花走了,金海川低声问魏富海:“你见到这股解放军的头头吗?据说来了个矿长,你见到了吗?他们对你的态度如何?”

魏富海说:“都见到了。领头的姓焦,是个副营长。矿长姓唐,暂时他们对我还没有怎么样,让我继续当护矿队副队长。”

“是吗?”金海川的脸色开朗些,习惯地摸一把胡子,说:“你干得很好。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干一杯!”

金海川把酒喝干,放下酒杯,抹了一把嘴说:“你们在表面上要积极,要表现出干才,先站住脚跟,保住职位,以后就大有可为。”

魏富海喝了一杯酒,叹了一口气说:“困难哪!我看姓唐的不是好惹的,那个焦副营长更难斗,你猜那个焦副营长是谁?就是在黑石沟打过你的焦昆!”

“焦昆!”金海川吃了一惊,砰地放下酒杯,杯里的酒洒了一半。“就是打过我的焦昆?”

“就是他!”魏富海肯定地说。

“你看准了吗?”

“我并不认识他,我是听苏福昌说的,经过调查果然不错,就是那个焦昆,一点不假!”

金海川脸色阴沉,拧着眉毛,回想起焦昆。他对焦昆并不熟,但是印象非常深刻。那是因为有一件事情促成的:

一九四二年冬季。有一天金海川拎着大马棒到露天采石场巡视,离老远就看见有一群工人蹲在石崖下跟几名“特殊工人”唠嗑,他把大衫襟一撩,绕着石崖悄悄走到工人背后,不容分说举棒就打,一棒把林大柱打得鲜血顺额上往下流,他正要举棒打别人,突然听见沉雷似的声音喊:“住手!”

金海川吃了一惊,举起的马棒没敢往下落。定睛一看,见前面站着一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穿着破烂衣服,**着胸膛,神色严厉,闪闪生光的眼睛正愤怒地盯着他。他定了定神,气势汹汹地嚷:“你想干什么?”

那人挑战似的说:“你为什么无故打人,险些把人打死!”

金大马棒十年来一向在矿工面前作威作福,举手就打,张口就骂,谁敢说他半个不字;现在这个小伙子竟然当众顶撞他,气得他火冒千丈,但看到周围的“特殊工人”都气势汹汹地注视着他,又不敢怎么样;他想用话把小伙子吓退,就提高声音喊:“你活得不耐烦了吗?滚,快给我滚开!要不小心你的脑袋!”

小伙子气得往前跨了一步,也提高声音说:“人都给你打昏了,还不让人说话,你是什么东西!”

金大马棒说:“打昏了你又能怎么样?”

“再打就不行!”小伙子厉声喝道。

金大马棒看小伙子不示弱,越发上火,又看到周围的人们都瞧着他,觉得脸上挂不住,举起大马棒就向小伙子打去,小伙子闪开势头,伸手就把大马棒攥住。金海川怕丢了马棒要吃亏,奋力去夺马棒。正争夺中,忽听一声唿哨,有个“特殊工人”喊:“来呀,大家来狠揍这个大坏蛋!”

这一喊,忽啦啦闯上来一群“特殊工人”,把金海川按倒在地,七手八脚地猛劲捶,打得他嗷嗷乱叫。没等矿山警察赶到,“特殊工人”就都跑了,但小伙子却被警察抓住了。

金海川把小伙子带到家里一问,才知道他叫焦昆,到矿山来当工人还不到二年。他把焦昆打得皮开肉绽,又灌凉水、压杠子,把焦昆折磨得死去活来。狗腿子主张把焦昆当政治犯送到日本宪兵队,金海川觉得焦昆的命攥在自己的手心里,用不着送给日本宪兵队,这样可以自己来治他,磨他。因此当工人们联名来保他的时候,便把焦昆放了。

半个月后,焦昆刚能下地,金海川就派狗腿子去逼他下坑道里运矿石。焦昆每天一声不响,只是埋头干活,金海川以为焦昆受到教训,服了。便洋洋得意地向狗腿子们吹嘘说:“孙悟空的能耐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就是块钢,我也能把它化成水。治服一个工人还不容易?”

一天晚上,天降大雪。金海川由坑道里出来往回走,走到黑石沟,忽听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焦昆提着木棒,正在大步向他赶来,吓得他惊叫一声,刚掏岀枪,焦昆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棒砸在他的胳膊上,枪就掉在地上,他一看不好,抬腿就跑。焦昆喊了声“站住!”,抡着木棒追上了他,猛一棒就把他打倒了。这时见有几个巡逻警闻声赶来,焦昆就跑了,警察边向焦昆开枪边追,由于天黑,追了一阵也没追上。金海川被人抬回家,养了三个来月才把伤养好。

回想这一段往事,使金海川心里又恨又愁。他没想到焦昆去当了解放军,更没想到焦昆能再来矿山;焦昆了解矿山情况,使他觉得不好对付。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闷头坐在那里的魏富海。

魏富海叹了一口气说:“是呵,这个姓焦的对矿山较熟,特别是也认识那些穷工人,那些穷工人也靠近他,实在是不好对付。”

金海川说:“我知道你的处境困难,我也是如此。看来现在共产党一天比一天站得稳了,乡下的穷棒子闹翻了天,又是斗地主,又是分土地,都他妈的跟我们作对!”他摇摇头,又强自镇定地对魏富海说:“焦昆是正规军,不可能长久在矿山呆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滚蛋!”

魏富海嗫嚅地说:“我要求离开矿山,跟你上山去打游击;我觉得如今我在这里很难站住脚。”

金大马棒见魏富海愁眉苦脸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头,煞有介事地说:“上司对这座矿山极为重视,命令我们要把工作重点放在这里,不让共产党搞什么工业建设。他们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因此我才冒险来跟你联系,希望你承当重任,不负党国的委托。”

魏富海并不怎么把金海川看在眼里,对他的话也有点不屑理会。日伪时期,他凭着上边有人,当了一个时期施工员。“八一五”光复后,日子混不下去了,听说一个舅舅在南京当官,他就跑到南京。他舅舅在特务机关里当上校副处长,看他是块材料,就送他到美蒋特务训练所去受了二年训,出来后他就在武汉、大冶铁矿等地搞特务活动。蒋匪帮在东北战场上节节败退,他们知道形势不妙,就派了一批特务人员来东北,潜伏各地。魏富海就是在这时被派到孤鹰岭矿的,刚到这里一个月就解放了。这地区本来应该由他负责,但他两手空空;金海川手下有一把人,在孤鹰岭镇周围有势力,他只得屈从金海川的领导。此刻他满肚子怨气,有意拿金大马棒一把,苦笑了一声,说:“上司既然重视矿山,就该派高人来,就该不惜代价!让我两手空空的在这里拼,我不干!”

金海川明白了魏富海的意思,忙由怀里掏出委任状,递给他说:“这是委任状,任命你为‘反共救国军’副司令兼矿山潜伏组组长!”他又哗啦一声倒在桌上一堆光洋。“这是一百块光洋,给你做活动经费,收下吧!”

魏富海看了看委任状和那堆光洋,一声不响,脸色很阴沉,一个劲地吸烟。

金海川看魏富海沉默,心里很不高兴,但仍温和地说:“你过去在这里呆过,人熟、地形也熟。那时候你在矿里不显山不露水,而且你还有些技术,凭着你的本事,我相信你会站住脚,会干出惊人的成绩来的。”

魏富海仍然毫无表示,只是默默地拿过委任状和光洋。

金海川拉魏富海坐下,说:“你不要辜负党国的信赖,要打起精神来干!现在,东北战场的情况的确不好,但并没有完全失败,决定胜负要靠辽西一战。退一步说,就是失败了我们也不要灰心,国军还有几百万,特别是还有强大的美国。美国人绝不会眼看这么大的中国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帮助我们反攻!”

魏富海叹了一口气说:“美国再不动手可就完啦!不管怎么样,我只有拼命干下去!”他扔下烟头,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

金海川赞许地说:“好!你要好好干下去,国军回来起码可弄个副矿长当当。”他在魏富海对面坐下说:“魏兄!你的处境确实很艰难,这就要求你特别小心,发展人的时候要真正看准,不能有一丝一毫马虎大意。你们要很好保持酒馆这个阵地,没事你要少来!”

魏富海点了点头,说:“周彪这个人很轻薄,放他在此很不保险!”

金海川说:“你和周彪不发生关系,让牛乐天指挥他!你要下力量对付那个姓唐的和焦昆,瞅机会采取暴力手段!”

魏富海把钱揣进腰里,连喝两杯酒,一抹嘴巴子,站起来向外走去。

金海川送魏富海到门口,向外咳嗽两声,酒馆掌柜牛乐天、外号叫牛胡子的走进来。他习惯地捋着黄焦焦的胡子,跟金海川坐在一起谋划起罪恶勾当。

[1]九十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九十元。文中是解放初期的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