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昨天晚上焦昆跟唐黎岘谈得太晚了，只睡了三个来小时。天蒙蒙亮他就爬起来，照例用冷水洗了脸，军衣穿得整整齐齐，束紧皮带，连忙参加连队去出操。这是他的习惯，尽管每天山上山下跑得很累，早晨起来他也要同战士们一起去跑步出操。出完操，等他爬上了山，开工的汽笛才响起来。
工人开始上班了。一群群、一队队，不是拎着矿灯，扛着铁锹、撬棍向山上走来，就是抬着大筐、挑着土篮向山麓工地走去。焦昆望着这些工人感到很振奋，情不自禁地想起跟邵副矿长和冯文化等人的争论。他们总是埋怨上马早了，嘀嘀咕咕，可就是看不到主要的一面。矿山在这一段期间做了多少事情？几十里的电线修复了，有了动力；五号大井里的水已排出一部分，并且展开了修整工作；二号大井里也安起了水泵，正在往外排水；修配厂那里已经开始生产；还修复了许多宿舍、运输线路……他觉得检验谁的主张正确，要看实效，要看成果。
焦昆想到这些，眼见工人们的干劲，自己就越有信心。他把山上各处的工作安排好后，就去修配厂。
修配厂还没有完全修好，窗户的玻璃也还没有完全镶上，屋里冷飕飕的，尽管这样，但已经有部分工种开工生产。不远就听见里边传出呜呜的马达声，哧哧车床响和丁当丁当的打铁声。他听着心里很高兴，在荒凉的矿山里，这是唯一开工生产的地方。
走进厂房，认识他的工人都热情地招呼他。几个新来的工人听说是焦主任，都好奇地瞧着他；他们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故事，原以为他一定威风凛凛，现在看他也跟平常人一样，只是个头高些。徒工古月娟用细麻绳扎紧袖子，辫子盘在头顶上，正在紧张地操作，她只向焦昆打一声招呼，继续埋头干活。焦昆看她干得很起劲，心想她今后会成为一把好手。他问她苏万春在哪里，知道万春在锻造间后，他就去了锻造间，一到那里，立刻感到火燎燎的热浪迎面扑来，吭吭的锤声震动人心。
屋里灯光明亮，两座炉子靠墙边并排立着，炉火正红，火舌喷出很高。苏万春头戴帆布帽，脖子上系着白毛巾，手里拿一把长钳子，两眼注视着炉里的锻件，脸上闪着红光，显得雄赳赳的。助手小李站在他的身边，一手提着锤，一手叉着腰，睁大两眼瞧着火炉，那架势是单等师傅挟出锻件就开锤；另一盘炉正在打造铁镐，大锤小锤有节奏地锤击，砸得火星飞溅。
苏万春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造链子上，焦昆走进来他都没注意。焦昆上前刚想跟他说话，这时他用洪钟般的声音喊：“注意，开锤！”
话音刚落，小李就嗵嗵地砸下去，钢料落进模子里，几锤就成了链子。苏万春喊了声“停锤”，挟起链子哧的一声扔进油桶里，噗的一声油花喷起很高，一阵热浪腾起。两人的动作敏捷利落，互相配合得好，这一套工序很快就完成了。
油桶里不响了，气浪散开，苏万春把成环的链子捞出来，又放在冷水里，这时他才发现焦昆，欢喜地招呼了他。
焦昆说：“我来看你造挂链子来了，看样子，好像有门。”
苏万春解下毛巾擦擦脸上的汗说：“链子是成环了，可是不知能不能成！”他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用钳子到冷水里去捞链子。
焦昆见挟出的链子果然环环相结，心里很高兴，可是见到苏万春的脸色忽然一沉，知道情况不妙，忙问：“怎么样？”
苏万春摇摇头说：“不成，个个都有伤痕！”他说着把链子交给焦昆。
焦昆接过来看看，果然是个个都有伤痕。
炉火熊熊，打镐的锤声吭吭响。他们几个人互相望着，都默默不语，苏万春锁着双眉，把链子敲打几下，翻过来覆过去地观察研究。
小李眼钉钉地望着万春，叹了一口气说：“唉，又白费劲了。日本鬼子时候，矿里用的链子都是由日本进口，凭咱们几个大老粗，就凭这打铁炉就想造链子，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苏万春瞅了小李一眼，没有吱声。小李看万春的脸色很不高兴，往凳子上一坐说：“你还不服劲呢，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苏师傅，我看算了吧！”
焦昆说：“搞个新东西本来就是个费劲的事，不论搞个什么，不可能设想轻易地搞成功，俗语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不要灰心泄气！”
小李看焦昆说话了，后悔不该说泄气话，不吱声了。
焦昆在木板上坐下，向几个工人招招手说：“同志们，歇一歇，坐下，咱们共同研究研究。”工人们看主任这样亲切，都围在他身边坐下。苏万春看焦昆坐下来跟自己一起研究，感动地想：焦昆的事多得很，作为一个主任，什么事他都要考虑，对这件事还这样重视，若是搞不成，真是太不应该了。
焦昆问：“万春，你打算怎么办，看来是有些困难呢。”
苏万春说：“没说的，还得继续搞！若是不搞成，坑道里的修复工程就要受影响。”
“对，你这想法对头。”焦昆鼓励地说，“大家都不要灰心，这次造的链子有点伤痕，但比上次有了改进，再想办法把伤痕消灭就能成功。这说明你们有办法，只要坚持搞下去，就一定能搞成功！”
师傅们交换了一下眼光，又瞅瞅苏万春，万春正认真地在听焦昆讲话。
焦昆说：“咱们不要小看自己，工人阶级最有本事，最有办法。世界文明是劳动人民创造的，高楼大厦是工人盖的，煤是咱工人挖的，钢是咱工人炼的，天上的飞机、地上跑的火车、用的工具、穿的衣服以及各式各样的机器，都是咱工人制造的。我们自己可别瞧不起自己！”
这时有个师傅给焦昆倒了一碗水，他一口气把它喝干后接着说：“我当矿工的时候，自己也是看不起自己，觉得工人没啥能耐，可我参军以后才知道工人阶级是最先进的阶级，在革命中起领导作用。”他接着向大家讲起安源煤矿和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的几个故事，大家听着非常感兴趣。他讲完说：“在旧社会里，工人阶级走在革命斗争的前面，现在呢？解放区的工人阶级就是要搞好建设。当然，眼前的困难很多，咱们能被困难吓倒吗？自然不能！挂链子成了咱矿修复工程的关键，咱们能眼看着让修建工作受影响吗？你们说呢？”
焦昆瞅瞅小李。小李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怕一时半节做不成，耽误别的活，眼下的活挺紧，听邵矿长说上级答应给弄那种无缝链子，就觉得我们何必还这样费劲呢！”
焦昆说：“帝国主义对我们封锁，不可能弄到那种什么无缝链子，国内还找不到哪里能造，能等吗？别说等长了，就是等一个月就受不了！”他看了大家一眼又接着说：“帝国主义对我们极端仇视，他们千方百计破坏我们的革命，但他们失败了，蒋介石政权也眼看就要完蛋了，他们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又来破坏我们的建设，我们就要用实际行动回击他们！同志们，链子问题已经成为眼前我们建设的关键，大家要长工人阶级的志气，要大胆去干，不怕困难，不怕失败，要拿出不搞成决不罢休的气魄来。”
苏万春往焦昆面前跨近两步，果断地说：“焦主任，你放心吧，无论有多大困难，我们也要坚决把它搞成，我已铁了心了！”他情绪激动，声音洪亮，那样子就像要去冲锋陷阵。
焦昆站起来说：“对，我们就是要有这股劲。我跟你们一块干，不搞成功不罢休！”
工人们听焦昆说要跟他们一起干，劲头更大了。小李也跳起来嚷：“不能泄气，一定要把它搞成！”
有几个铁匠师傅向苏万春说：“苏师傅，你一心一意去搞吧，眼下的铁工活我们全包下了！”
“好啊！”苏万春激动地拿起那个挂链子，焦昆过去操起十八磅大锤，喊：“伙计们，来，咱们再干一阵。”
苏万春用铁钳夹起烧红了的锻件，放在铁砧上。焦昆抡着大锤，嗵嗵嗵准确地砸下去，锤击声震动人心，锤得锻件火星四溅。
焦昆见到工人们都在惊奇地望着他，便告诉他们说：“从前我在农村铁匠铺学过打铁，手艺不高，抡个大锤还行，这回我要跟你们几位老师傅学几手！”
铁匠们听了这话，立刻感到跟焦昆更亲了，纷纷评论起他打锤的技术，边说边动手，跟焦昆一起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焦昆热了，脱下棉衣，脖子上系起一条毛巾，炉火燃得更旺，锤击声更响，锻造间不停地飞起火花……
晚上，苏福顺在矿里开完会，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吃完饭，见万春和素梅蹲在里屋地上和泥，知道万春还在研究制链子，对矿里搞不到链子他也很关心，希望万春快点把它搞成。
万春告诉他说：“今天又失败了！”
苏福顺说：“我听焦主任说了，这一次搞不成，就再搞。你是共产党员，又是个有手艺的工匠，无论如何也得把它搞成。”
万春抬头说：“我已经向焦主任下了保，一定要把它搞成！”
“好啊！”苏福顺坐下来，拿起一个旧链子和一个坏链子看了看，又敲了敲，把它放在地上，打量一眼万春。他对万春的脾性很清楚，他脑子聪明，从小就肯钻研，很能干，也有志气，十三岁就在矿里当童工，因为老伴不愿意让孩子进坑道，等他长到十六岁那年，又让他去学铁工，铁工工头有意拿他一把，要考试，让他抡十八磅大锤，万春虽不示弱，可是用尽全身力量把大锤抡起来，嗵的一声刚打下去，他也噗嗵一声摔倒了；考试没考上，万春一声没响，回来继续当童工，别人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天天早晨起来练锤，一个木墩子打碎了，再换一个木墩子，累得胳膊肿得老粗的，他也不泄气。半年以后，他又要求去考试，工头给他一把十八磅重的大锤他没要，过去操起二十磅大锤，左右开弓地抡起来，大家看着都惊呆了，这样，他才考上了铁工。经过六七年的锻炼，成了个手艺高强的工匠。
苏福顺打量了儿子一阵，向他说：“万春呀，咱们在孤鹰岭矿干了不少年头，受那些苦，遭那些罪就不用说了。现在解放了，咱们翻了身，入了党，咱们一定得做出个样子来……”他知道万春也跟自己一样着急，便没有多说下去，转而问了这次失败的原因。
万春搓了搓手上的泥，站起来说：“今天试验失败的原因，主要是链环连结不好，锻件又受热不均，温度差别大，淬火也不得法。现在我打算全换，用模型胎，制出挂链子，然后去锻造，再套丝扣，这样虽然费一道手续，但可以制出无接缝的链子。”
苏福顺是个采矿工，对铁工活不内行，说：“你这种办法行不行我不知道；最好你多想几种办法，好从中挑选。你和泥做啥？”
苏万春说：“我不会计算和画图，就得用笨法，想做个链子模型。”
苏福顺点头称赞地说：“这办法很好，做模型很适用，立体的，谁都能看懂。”他看黄泥很黏，建议说：“黄泥黏乎乎的，捏也不好捏，做也不好做，干了就会裂，听人家说，做泥人得掺豆油和泥，不黏手，也不裂，你试试看。”
万春正愁黏手不好做，听爸爸这样一说，马上让素梅去拿油。掺些豆油一和，果然不黏手了。苏福顺看看在炕上甜睡的孩子，小声说：“天不早啦，你也该睡了，明天再干吧！”说着站起来走出去。
苏万春继续蹲在地上捏模型，他一边捏一边思考。捏成改，改了捏。素梅也不睡，坐在炕边缝着衣服陪他，直到深夜……
苏万春晚上在家想了些点子，白天到班上就找同伴们商量，然后就进行试验。经过五天的反复研究试验，逐渐改进成型，到第六天上午，进行了第十次试验。焦昆对这次试验很重视，又亲自来参加。
炉火熊熊，整个锻造间很热火。苏万春脱掉棉衣，系上帆布围裙，站在炉前操作。小李站在他的身边，看万春指挥。两个铁匠师傅也来参加试验，他们把炉火烧得很旺，帮万春看火候。因为连续搞了几天，大家都很着急，因此现场很紧张；当锻件到了火候，苏万春一声喊，几个人同时操作，很快完成了几道工序。
油烟散开，苏万春用长钳把链子从油桶里夹出来，大家拥上前一看，一副光滑的链子，一点伤痕都没有。小李高兴地举着链子嚷：“链子做成了，胜利了！”
苏万春不以为意地说：“你不要吵吵，质量究竟怎么样还很难说，你快送去检验。”
小李应了一声拿着链子跑出去。苏万春用双手抹抹脸上的汗，拿起大碗倒了满满一碗水，咕嘟咕嘟喝起来，喝完一抹嘴巴，舒畅地嘘了一口气。
屋里的空气仍还有些紧张，大家都在等待检验结果。焦昆打量了万春一眼，看万春经过这几天日夜苦干，瘦了，眼睛布着血丝，很受感动。他认为把链子搞成功，不仅解决了一项修建工程关键，而且对全矿工人也是个很大的鼓舞；在紧张的施工中，很需要这样的闯将。
不大的工夫，小李跑回来，一进门就欢喜地嚷：“成功，成功了！比现在使用的代用链子要强好几倍，完全可使了！”
焦昆听了很振奋，情不自禁地抓住万春的手向他祝贺。万春也很高兴，马上又回头问小李：“他们是不是跟原有的日本货比较过，咱搞的链子赶没赶上它？”
小李说：“比较过，咱做的链子还比不上人家，拉力不过也只相差三吨。”
苏万春听罢脸上立时失去了笑容，神情又严肃起来。他从小李手里接过链子，丁丁当当敲了几下，向焦昆说：“不行，我们要重搞！”
“重搞？”小李惊异地望着他，觉得达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已经不坏了。
两个铁匠师傅也睁大眼睛望着他。
苏万春往焦昆跟前跨了一步，激动地说：“焦主任，我知道再进一步提高质量是很不容易，可是我们不能甘拜下风，要争一口气！”
焦昆瞧着这位黑敦敦的铁匠，心里热乎乎的，暗自赞许他的雄心壮志和勇于进取的精神；也想到了苏福顺说过的话：“万春是个犟牛脾气，劲头上来，十个老牛也拉不动。”焦昆喜欢这种顽强精神，于是郑重地说：“我赞成你重搞。我们要自强，要争这口气！不过可以让那两位老师傅先照这样子造一些，解决眼前的问题，你再继续试验，再搞它几个回合！”
炉火燃得更旺，在火光前，铁匠们个个满面红光……
第三天上午，唐黎岘、邵仁展、严浩正在矿长办公室里研究施工问题，忽听有人敲锣打鼓地向办公室走来。他们刚想问，薛辉就推开门说：“焦主任领锻工班来报捷了！”
唐黎岘赶紧站起来迎出去，邵仁展和严浩也跟在后边。他们出门一看，见焦昆领头，苏万春用红布捧着挂链子，几个铁匠师傅敲锣打鼓，兴高采烈地走来。
焦昆上前报告说：“无缝链子造出来了，质量很好，拉力强度超过了日本货！”
苏万春捧着挂链子递过去，唐黎岘郑重地用双手接过来，仔细地看看，又掂量掂量，然后递给邵仁展；邵仁展接过去看看，默默地递给严浩；严浩低头看了看链子，又抬头看看站在面前的锻工们。
焦昆今天大张旗鼓地领人来报捷，是想用工人的成就促进一下那些不相信群众力量的人，也是想用工人的生产热情冲击一下管理机关。从邵仁展和严浩的脸上他看出他们感到了意外，这使他暗暗高兴。
这时，冯文化由办公室里跑出来，上前接过挂链子看看，高兴得一把抓住苏万春的手，满腔热情地连抖几下，说：“今天我又打电话问公司，公司也解决不了，我正在挠头，你们给解决了，太好啦，我代表供应科向你们致敬！”
锻工们看矿里领导干部对他们的工作这样重视，都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个个容光焕发。
唐黎岘向工人们说：“……你们做出了挂链子，不仅解决了一个建设关键，更主要的是长了工人阶级的志气。你们的革命精神对全矿职工是个很大的鼓舞，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送走了工人，唐黎岘同邵仁展、焦昆等人进行了研究。决定将这次试验的成功在全矿山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号召全体职工向苏万春学习，学习苏万春那种敢想敢干的革命精神，开动脑子找窍门，献计献策，千方百计地战胜各种困难。
一马领先，万马奔腾。一个学万春、赶万春、超万春的竞赛运动开展起来了，整个矿山更加热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