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坑道里电灯明亮,轻便铁道上停着一排矿车,矿车里装满了污泥,矿车与矿车之间用挂链连起来,准备往井外拖。矿车边上站了一群人,焦昆也站在里边,他浑身上下溅满了泥,正认真地在察看准备情况。
唐黎岘和邵仁展来了,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薛辉。焦昆见两位矿长都来了,向工人们挥挥手说:“大家都往后撤,马上开始!”
工人听焦昆下了命令,马上打开电门,一排矿车被拖起来,唿唿隆隆往上升,越升越高,刹那间就到了矿井的半腰。
焦昆、唐黎岘、邵仁展和所有在场的工人都出神地望着,矿车升的越高,他们越高兴。这个挂链虽小,却是当前修建的关键,因为坑里的污泥、烂木头都要往外运,将来生产矿石时井内运输量非常大,非用这种挂链子不可。过去用的是日本货,现在国内还没造过,使用代用品负荷量低,又爱出事故,严重影响工程的进行;如果自制成功,可就解决一个大问题,因此大家都盼望搞成功。
众人望着望着,忽听咔嚓一声,挂链子断了。“呀,坏了!”人们刚喊出声,只听山崩地裂的轰隆一声,几个矿车被摔得粉碎。
邵仁展怒冲冲地向焦昆说:“你看,摔坏了矿车,险些砸伤了人,这……这简直是胡闹!”
焦昆没有吱声,工人们站在一边,默默不语地瞧着那摔碎了的矿车。邵仁展扫视了大家一眼,想了想又说:“算了吧!矿里已经向公司提出请求,上级答应设法给我们解决,等着吧!”
焦昆坚定地说:“不要等,应该继续搞!”
邵仁展没有理睬焦昆,转脸瞅瞅唐黎岘,唐黎岘又瞅着苏万春。
苏万春穿着一身挂满铁锈的青衣服,黑里透红的脸上抹着一条条黑道道,站在小铁道上,两眼凝视着摔坏的矿车沉思。自上班以来,他克服了许多困难,制作了一些工具,又经过刻苦钻研修好了十几台凿岩机。一星期前焦昆向他讲起矿车挂链子解决不了,已经使施工受到威胁,他一听就自告奋勇地进行制造;这几天日夜苦思,在炉前进行反复锤炼,花费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今天抱着很大希望来试验,结果链子不成功,反而摔坏了矿车,他心里难过极了。
沉默了一阵,唐黎岘问:“苏万春同志,你打算怎么办?”
苏万春转脸瞅瞅两位矿长,又瞧瞧焦昆和工人们说:“我还想要搞!不搞怎么能行,坑道里的工程越来越大,都得用矿车往外拖,挂链子搞不好,就要受严重影响,我看着心急呀!”
唐黎岘感动地拉住苏万春的手说:“你想得好!你这种勇于承担责任的精神很好。世界上的东西都是人做的,人家能做,我们为啥不能做?要有雄心,有志气,希望你把它搞成功!”
焦昆也鼓励他说:“为这事我急得上火,你干吧!有什么要求你就吱声,我设法帮你解决,你若是把挂链子搞成,那可太好了!”
唐黎岘又跟焦昆和苏万春交谈了一会儿,领薛辉同苏万春坐罐笼出了大井,奔向修配厂。
三个人过了陡坡沟,一下沟就看见了老君庙。庙修得富丽堂皇,用黑褐色的岩石砌座,上面全是白色大石条,顶上是黄色的琉璃瓦。庙后有两棵大松树,枝丫茂密,绿生生的针叶,风吹过来,就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庙前有个戴着狗皮帽子的女人,正跪在那里焚化黄表纸。
苏万春眼尖,离老远就认出是他娘,立刻感到不好意思。是嘛,他已经入了党,娘还来烧香磕头,多么不光彩。他放开嗓子喊:“娘,你又来烧香磕头来啦!”
苏大嫂正在求太上老君保佑她的男人、儿子、老二福昌的安全,保佑所有的矿工不遭惨祸,忽听万春喊叫,抬头一看,见来了三个人,又见其中还有唐矿长,暗吃一惊。她怕万春那个犟小子唠叨起来,使她在唐矿长面前丢脸;可是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红着脸向唐黎岘打招呼。
唐黎岘笑着说:“你刚才是在做什么呀?”
苏大嫂窘迫着,脸更红了。
苏万春埋怨地说;“俺爹吵你多少次,你就是不记着。现在解放了,更不讲究这个,你还来烧香磕头,老落后!”
苏大嫂迷信太上老君有年头了。在旧社会里,她看到多少矿工死在洞子里,扔下多少寡妇孤儿,她怕极了,所以男人一下矿井,她总是挂在心上。一个妇道能有啥办法,觉得只有求太上老君保佑自己的男人和儿子。每逢初一十五,她都悄悄地拿着香蜡钱纸去拜老君,为这个,她没少挨男人吵,可是她还是继续去烧香磕头。今天又是十五,早晨男人上了班她就想来,但她知道如今不兴这个,又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偷偷来了,却偏给唐矿长和万春他们遇上了。
她怕万春再唠叨,使劲瞪了万春两眼,想制止他再说话。
苏万春哪里怕她瞪,越瞪他越不高兴,噘着嘴说:“还瞪人家呢,大冷的天,你在家里干点什么不好,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苏大嫂没想到万春这样不给她留面子,很不高兴地说:“我给你们爷们丢了什么人?你怎么这样说话?”
苏万春看娘恼了,有些不知所措,薛辉上前替他帮腔说:“大娘,这是迷信,净瞎扯,哪里有什么太上老君,都是骗人的。”
苏大嫂看薛辉也帮儿子说自己,心里更加不快。
唐黎岘看他们闹僵了,赶紧向苏万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体谅人,你娘不怕挨冷受冻跑了这么远,还不是为了你们爷们。道理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讲通的,慢慢来嘛,你娘是个明白人,以后就不会信了!”
苏大嫂听了这话心里感到痛快,她又瞪了万春一眼,那意思是说:瞧,人家唐矿长说的话多么着人听!为了摆脱窘境,赶紧圆场说:“我也知道烧香磕头没有用,可是,唉,唐矿长呀,你可没看见过,在小鬼子时代,三天两头出事,一出事就不是一个人遭难,可吓人了!来烧个香讨个吉利,解个宽心。解放后我可一次没来,今天是第一次,我寻思,嗯……”
苏万春接过来说:“又是来讨个吉利,解个宽心。现在也不像过去那样了,你怕啥。”
苏大嫂看万春又顶撞她,斥责他说:“你少说几句,谁还会说你是个哑巴吗?讨厌!”
唐黎岘安慰她说:“过去你是给吓坏了,没有办法才来求神保佑;现在解放了,矿里不会再要工人冒险作业了,我们第一条就是保障矿工安全,今后你就放心吧!”
苏大嫂说:“是呀,咱一个妇道家就是心路窄,有啥法,就得……嗯,这个也没用。现在我知道不像过去了,有你唐矿长在这里,工人可好了,我已经放了心。”
唐黎岘笑着说:“我倒不顶啥,现在有了共产党领导,工人当了矿山主人,再也没人逼他们去拼命了。搞好建设和生产安全还要靠大家,你们家属也有一份。比如说,照顾好工人的生活,让他们吃得饱睡得足,不用他们为家务操心,让他们一心一意搞建设,他们心情舒畅,精神集中,就会减少事故。”
苏大嫂听唐黎岘谈起这个,就不再发窘了,微笑着说:“俺家的工人什么心也不用操,回家来把一切都弄得好好的。”……她喜笑颜开地跟唐黎岘又唠了一会儿,临走时还热情地请唐黎岘到她家串门。
唐黎岘到神龛前看了看,见台上刻着“康德七年[1]修”,庙很坚固,他看到里边的塑像已经被孩子们给搞得缺胳膊少腿的,便幽默地说:“太上老君连自己都保不住,还顾得上保佑人家?”
苏万春说:“这玩意儿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那时候日本鬼子用杀鸡取蛋的办法采矿,到处乱采乱掘,搞得掌子面凸凹不平,也不好好搭支架,人在下边采矿,不知什么时候顶上就掉下石头砸在你头上,三天两头砸死人。有时候大冒顶,山崩地裂地一声响,一下子就砸死几十个人,扒出来后尸体都认不出来。当时有人编了这样一支歌:‘矿工家穷人又瘦,地狱里边度春秋。三面石头夹块肉,不知何日砸里头。每当提起黑石沟,工人两眼泪交流。谁知工人死多少,万人大坑还不够。’日本鬼子和把头,不想办法防止事故,反而骗人说,坑道里砸死人,是山神蛇精作怪,要修庙进香,供奉太上老君镇山除邪,才能保佑安全。有些人就信了他们的,有的人明知这是骗人,但被不断的惨祸吓坏了,也愿意讨个吉利。也有人反对这一套,可是小胳膊扭不过大腿,日本鬼子和把头强迫出钱,修了好几座庙,鬼子和把头每月还要工人拿一笔祀神钱。”
唐黎岘问:“每月要拿多少?”
“一个人要扣一元左右。”苏万春继续说,“一个把头管三四百人,每月就是三四百元,谁若是不拿,把头就找岔子整你。修庙的时候,俺爹反对,挨鬼子好顿打。古尚清大叔是电工,不经常下洞子,让他拿钱他不肯,说了几句气话就被警察抓去蹲了三天拘留。他出来后气没消,夜晚偷着推倒了庙,砸碎了神像。”
“干得好!”薛辉在一旁高兴地说。
苏万春摇摇头说:“不顶事啊!过了不多日子,黑石沟的坑道里发生了个大冒顶,砸死三十多人,鬼子和把头说是因为有人推庙砸神,把太上老君惹火了,报砸庙的仇。那些混蛋们一边散布谣言,一边追查砸庙的人,又从工人身上要去更多的钱,修起了这座大庙。大庙修起来了,惨祸还是不断,腊月间,鬼子搞大祀典,买了很多鞭炮,四五百人每人拿一根蜡烛,由大把头金大马棒领着,排队到巷道里;古大叔一看机会到了,就跟俺爹商量整他一下,古大叔挑了两根粗蜡走进去,趁大把头放鞭炮的机会,把点着的蜡塞进井口的木棚里。祀完神都回了家,当天下午鬼子发现竖井着火,可抓瞎了,找工人也找不到,气得鬼子暴跳如雷,等救火车嗷嗷叫着开来,四十多米深的大井棚全烧毁了。鬼子把金大把头好顿熊,说是放鞭炮引起的火。”
薛辉称赞说:“这一招高,烧了他的井棚,还让他们狗咬狗。”
“这一招确实不坏。”唐黎岘也很称赞。
薛辉建议道:“唐矿长,留着破庙干吗,干脆把它推倒吧!”
唐黎岘思索了一下说:“暂时让它立在这里吧,过去有些人长期面临死亡的威胁,造成了心理上的恐惧,现在还信这个,推倒庙并不能解决问题,等他们提高觉悟,自己来推倒它吧!”
听了唐矿长的话,薛辉暗暗责备自己的想法太简单,觉得这是自己缺少群众路线作风的表现。
黄昏,唐黎岘从修配厂回来,听说邵仁展的全家已经来到,回宿舍吃了点饭就去邵家。
这是一所日本式的房子,洋灰屋顶,墙壁是黄色的,窗户很大,阳光充足,虽然也遭了破坏,但经过修理后还很美观。这时小窗户敞开着,从里边冒出热气,传出小孩子的笑声。
唐黎岘轻轻敲几下门,门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女同志。看来她很朴实,身材不高,身著蓝色棉制服,除了头上的发夹子外,没戴一件装饰品。白净的脸膛,衬着一双黑黑的眼睛,她笑吟吟地欢迎客人。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黄玉芳同志吧?”唐黎岘望着她说。
对方微笑着说:“我是黄玉芳,您贵姓?”
唐黎岘作了自我介绍后,黄玉芳往旁一闪,亲切地说:“唐矿长,请进屋!”
唐黎岘跨进门,知道邵仁展还没回来。他环视了一下屋子。房间是新粉刷的,墙壁很白,还散发着石灰的气味。顺北墙边放着两只旧皮包,皮包上放着一堆书,靠窗边放着两张床,一个小姑娘,一个小男孩,肩挨肩地坐在**,都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瞧着他。唐黎岘向两个孩子努努嘴,女孩笑了,男孩仍然好奇地望着他。屋里的摆设虽然很简单,但使人感到舒适温暖。他从黄玉芳手里接过烟,点着了问:“邵大嫂,你们几时从哈尔滨动身的?”
黄玉芳还不到三十岁,比唐黎岘小得多,听他叫自己大嫂,有些不自然,腼腆地笑笑说:“动身很早,因为铁路还没恢复正常,路上走了十来多天。”
唐黎岘看黄玉芳腼腆的样子,也微微一笑地问:“你从前干什么工作?”
听黄玉芳说她是小学教员后,唐黎岘高兴地说道:“教员,好啊!这是个非常光荣的工作,咱们矿区就很需要教员,你的人事关系转来了吗?”
“转来了。”黄玉芳说,“但老邵的意思不叫我再当教员,让我先在家里照料一下家务,等安定了后再说。”
唐黎岘感兴趣地问:“你的意思呢?”
“我吗?”黄玉芳微微一笑说:“我还没有想好!”
唐黎岘觉得这两口子很有趣,邵仁展是个刚愎自用的丈夫,黄玉芳是个温柔文静的女性,不用说,老邵当然是一家之主,黄玉芳一定是听丈夫摆布的。他想:目前正是革命大发展时期,到处需要干部,要求每个干部都保持革命热情;在家呆长了,革命热情就会减退。他吸了几口烟,稍一考虑后说:“教师是个很光荣的工作,尤其是在当前社会大改变时期,更显得重要。旧社会是用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思想去教育人,日寇侵占时期又进行奴化教育,现在我们要用新的思想去教育下一代,解放区非常需要革命教师,你最好是继续从事教育工作。”
黄玉芳表示同意地点点头,她的脸红了。为了摆脱窘境,她问:“唐矿长,你的爱人在哪儿工作,也在矿山吗?”
唐黎岘说:“我爱人是个军医,她像其他军人一样,固执地要留在军队里;全国不解放,她不想离开军队。”
黄玉芳说:“可以调来嘛!矿山也很需要医生,现在的条件比过去好了,和前几年不一样啦!”她说完文静地笑了。
唐黎岘说:“革命同志,首先要服从组织分配,另外,各人的事应该由自己做主,她有留在军队里的愿望,我就应该尊重,你说呢?”
黄玉芳赞同地说:“应该这样,不过,还是把她调来的好。”
唐黎岘笑笑说:“我倒不这样想,只要她愿意在前线锻炼,我是非常赞同的,一个人要有事业心,要有自己的主见。”
黄玉芳听了唐黎岘这话很有些感触。邵仁展对她的愿望可不大尊重,她当了六年多小学教员,对孩子们充满感情,热爱自己的岗位,老邵却看不起她的职业,没跟她商量就给她辞退了哈尔滨的工作,让她匆匆忙忙地搬来了这里。
唐黎岘看黄玉芳不吱声,也就不说了,吸起烟来。因为黄玉芳提起他的爱人,现在他就想起了她。
唐黎岘的爱人名叫沈立敏,原是北京医科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她父亲是个进步教授,她本人是地下党培养的积极分子,在一次学潮中被捕入狱,后来敌人为捕捉党员,把她假放出狱。地下党为了使她不再受迫害,又因为前线需要医生,就把她送到军队。她到职后接触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唐黎岘,那时的唐教导员病得很厉害,她感到棘手,心里很恐慌,但是病人热情地帮助她,相信她,鼓励她,在治疗期中使她受到了很好的锻炼,也就在那时两人建立了友情。在唐黎岘刚可以走道的时候,日本鬼子发动了大规模“扫**”,医院被迫撤退,行军路上跟数倍于他们的伪军发生遭遇,沈立敏几乎被俘,多亏唐黎岘带领几名轻病号机智地打退了伪军,使她脱出了险境。这样,友情发展了,当唐黎岘出院前夕,姑娘大胆地向他表示了爱情,一年后两人结了婚,现在已经有六个年头了。他觉得爱人很年轻,是个知识分子,虽然已经入党多年,但总觉得她缺乏锻炼,因此他认为她想留在军队里的愿望很好,不仅不拉她转业,还热情地鼓励她坚持到底。
两个孩子看妈妈不再跟客人说话,一起扑过来,男孩坐进妈妈的怀里,小姑娘挨着妈妈站着,都悄悄瞅着唐黎岘。
唐黎岘看两个孩子规规矩矩的,很喜爱他们,称赞地说:“这两个小家伙真逗人爱,都那么老实。”
黄玉芳爱抚地拍了男孩一下,微笑着说:“老实啥,今天是因为来到新地方,又看到了生人,两天以后你再来看,他们会吵得人心烦。”
邵仁展回来了,一进门看见了唐黎岘,高兴地说:“老唐,你来啦!”
唐黎岘站起来,笑着说:“我来祝贺你的乔迁之喜,同时来拜访你的夫人。”
邵仁展瞧了黄玉芳一眼,说:“看样子用不着我再介绍了。”他在床边坐下,向黄玉芳吩咐道:“马上收拾饭菜,把那瓶茅台酒打开,我跟老唐喝几杯。”
唐黎岘摆摆手说:“我已经在宿舍里吃过饭了。”
邵仁展说:“不吃饭,可以喝杯酒,你来祝贺我的乔迁之喜,怎么能不喝一杯呢!”
“是呀!”黄玉芳插言说,“过个门坎,可吃一碗,反正没啥好吃的,喝杯酒吧。”
说话的工夫,酒和菜都端上来,唐黎岘也想跟老邵谈谈,便一起喝起来,他们一边喝一边唠,唠来唠去唠到了机关管理问题。
唐黎岘说:“我们需要认真研究一下机关管理问题,焦昆提出的批评是对的,机关管理存在的问题确实不少。管理脱离实际,不为施工着想,互相敷衍塞责,办事藏个心眼,拖拖拉拉,施工人员有很多意见。”
“问题确实不少啊!”邵仁展筹思了一下说:“依我看,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就是管理能力跟修建工程不相适应,物资力量没法满足施工的需要。老唐,现在看来,缺乏必要的准备,只是一味强调快上马是不行的!”
听了邵仁展的话,唐黎岘的心情有些沉重,原来老邵是这样看待施工问题。他说:“老邵,你把问题都归于上马急了,我不同意,再等也不会等出科学管理,物资供应也不会充分,工作开初乱点是规律,物资一时满足不了供应是不能责备的,问题在于干部的思想不对头,作风不对头!”
邵仁展喝干了一杯酒,又给唐黎岘斟满酒,直爽地说:“老唐啊,你的革命经验丰富,工作有魄力,处理事情老练,值得我学习;可是你不顾工业建设特点,总催着人一个劲地往前扑的做法,我可不赞成。实际情况摆在这里,施工一上马就处于被动状态,这样干下去只会永远被动,压力重啊!”
唐黎岘看邵仁展能直爽地跟自己交谈,心里很高兴,也直爽地说:“看来我们的看法不同,感受也不同。我并没有感到压力很重,而是感到形势很好。经过这段斗争,已经通了电,照亮了矿区和小镇,水泵开动了,已经抽出了大量的水,修配厂也修起来,车床开动了,整天都可以听见铁锤响,修复工程开始转到坑道里,这就为修复施工争取了主动。随着施工的进展,也摸索到点管理办法。现在乱是乱点,但并不是很乱,而且这也并不奇怪,工程刚开始嘛!我相信经过实际锻炼,在实践中不断摸索,我们会逐步搞出一套管理办法来的。”
邵仁展摆摆手说:“算了吧!我跟客人吵嘴很不礼貌,谈点别的吧!”他拿起酒瓶给唐黎岘斟满酒,唐黎岘喝完这杯酒,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扣,说:“这酒真有劲,几杯酒下肚,我的头就晕了,再喝可就醉啦!”
邵仁展也不喝了,吃了点饭就下了桌子。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唐黎岘说:“我早就想跟你交谈交谈,今天我们能这样谈谈,我觉得很好。你是个内行,技术上有一定水平,有许多工业建设知识,又肯积极钻研,值得我好好向你学习。你强调要建立正规秩序也是对的,可是要建立个什么样的秩序,需要研究。究竟建立个以资本主义的管理办法为蓝本的秩序呢,还是建立起无产阶级办企业的秩序呢?……”
邵仁展听唐黎岘把问题提得这么高,受不住了。他本来想说唐黎岘脱离实际空谈原则,一划算,觉得自己是个新干部,应该讲究方式,应该满怀热情地帮助对方。但他说话的声音仍还相当高:“现在我们没有经验,不吸收人家的一些现成经验怎么能行呢?现在形势变了,任务变了,对新事物要敏感,不善于接受新事物可不行,管理现代大工业就得用管理大工业的办法,用打游击的老办法行不通。”
“你说得很好!”唐黎听邵仁展谈起思想方法,心里很高兴,说:“你这可接触到问题的实质了。一个人不善于接受新事物,就会失去革命朝气。经验多,但不正确对待,也就要走向反面,让它束缚我们的头脑,思想就会僵化,因而故步自封。我需要警惕,可是对你来说,是不是也需要警惕呢?”
邵仁展酒喝多些,头有些发晕,脸色也红了。他背靠着椅子,瞧着唐黎岘。
唐黎岘接着说:“我想,你也是需要警惕的。你对我党和我军的艰苦奋斗的好传统和战斗作风,体验得可能还不深,希望你能加强学习。”他停了一下,看邵仁展没吱声,又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认识来自实践,不认真调查研究,不亲身去实践,凭想象提出的意见必然脱离实际。老邵啊,坦率地说,你对群众不够了解,对矿山情况也了解得不够多,你需要深入下去啊!”
唐黎岘满腔热情,又是一针见血,邵仁展觉得无法应对,酒往上涌,头更发晕,他往椅子上一靠,用手捏着太阳穴。
黄玉芳端着一盘苹果走进来,看邵仁展那样,吃惊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
邵仁展摆一下手说:“没啥,酒喝多了!”
唐黎岘只吃了一个苹果,便告辞走了。
走不多远,见严浩手里拎了一包点心,扬着头,慢慢地走着。唐黎岘喊了他一声,他才看见唐黎岘,彬彬有礼地说:“噢,唐矿长,散步哪!”
“我到邵矿长家去坐了一会儿,你去买点心啦?”唐黎岘说。
“噢,是呀!”严浩瞧了一眼点心包说:“早晨厨房里的饭食我吃不惯,买包点心做早点。”
唐黎岘知道严浩不仅是吃不惯,而且每天早晨他都起得很晚,有时不得不把点心带到办公室里去吃。他劝他说:“你把家属接来吧,矿里可以给你拨一套房间。”
“谢谢。”严浩向唐黎岘点点头,又扬起头来说:“还不忙,让她们在沈阳呆着吧。”
唐黎岘明白,严浩还没有在这里安定下来。他看看表,已经八点半了,想起今天是张学政给他们上技术课的日子,但已晚了半小时,来不及回去取笔记本,便赶紧向教室走去。
教室是在焦昆的宿舍里。唐黎岘进去一看,焦昆和薛辉都在座,张学政正站在小黑板前讲课,他抱歉地向张学政点点头,挨薛辉身边坐下,薛辉已经把他的笔记本带来了,悄悄地递给他。
张学政给他们讲课已经继续一个来月了,开始时是焦昆一人,后来唐黎岘和薛辉都参加进来。他们规定每周星期二和星期五晚间上课,由八点到十点,每次两小时。
张学政看唐黎岘来晩了,向他说:“今天是结合孤鹰岭的矿床情况,讲矿床成因。”随后继续讲:“孤鹰岭矿的岩层属于沉积岩区,因此它的矿体规整,埋藏量又多……一座大山的形成都有它的规律,矿床形成也有它的规律,在有关的围岩中形成一条条矿脉,它有一定走向。我们开采就要抓住这些规律……”
三个学生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焦昆和唐黎岘对教员很满意,因为他能针对他们的特点,讲得通俗易懂。
张学政很愿意给焦昆和唐黎岘上课,这两个人在过去为了人民解放,冒着枪林弹雨进行英勇斗争,现在为了建设祖国,如饥似渴地学习技术知识,这使他感动,能对他们有所帮助觉得自己非常光荣。而且这两个学生又非常好教,一讲就通,特别是焦昆,因为他过去当过矿工,讲一点他会联想到好多东西。当然,他们也有困难,一是记不住英文字母,二是记不住那些计算公式,因此每当上课以前都需认真备课,尽量讲得通俗些。
“今天就讲到这里,你们懂了吗?”课讲完了,张学政掸掸身上的粉笔灰说。
“懂了!”焦昆和薛辉同时回答说。
“你今天讲得很好,讲课质量又有了提高!”焦昆满意地补充了一句。
“哪里。讲得不好,希望你们提意见!”张学政虚心地说。接着向唐黎岘说:“唐矿长,开头你没听着,我给你补课!”
唐黎岘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就说:“今天太晚了,改日再补吧!”
张学政和薛辉走了。唐黎岘和焦昆两人又谈起了矿山的问题,一直谈到深夜。
[1]“康德”:“伪满洲国”所用年号。“康德七年”指一九四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