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寒潮袭来,天空阴阴沉沉的。寒风猛烈地刮着,枝叶飞扬,不时一股旋风卷向山谷,冻僵了的树木、新架起的电线颤抖着,嘶叫着。古尚清穿着老羊皮褂子,戴着毛茸茸的狗皮帽,风这么大,天这样冷,他也不把帽耳子放下来,冻得耳朵通红。他是矿里的第一流电工,别看他身材高大,可是爬起电线杆子来像猴子一样灵敏,挺高的电线杆子,他转眼工夫就能爬到顶;接电线、安绝缘器又快又好,找毛病、查断线也很有本事,所有的电工都佩服他的技术,因此他在电工里威信很高。在他的带动下,大家起早贪晚地进行突击,此刻他正爬在电线杆上招呼助手郎金魁拉电线。

郎金魁拉着一大盘电线,气喘吁吁地走来,愁眉苦脸地说:“古师傅,这样的熊天还能干哪!”

“干,不干还行?”古尚清跳下来,帮着郎金魁拉电线,迎风大踏步地走着,毛茸茸的帽耳子一搧一搧的。他暗在心里骂了一阵老天爷,向郎金魁说:“小郎,你把电线给我,快去告诉那两组人,让他们两组合并在一起,不要松劲,要坚持干下去,架一空少一空,不管刮风下雪,今天晚上一定要搞完!”

郎金魁刚走,薛辉由山麓跑来,看见了他老远就喊:“古师傅,唐矿长让我来问问你,架线有什么困难?”

古尚清迎前几步说:“别的没啥,就是风太大,电线拉起来又蹦又跳,架一空好不容易。”

薛辉穿着黄色大衣,腰间系着皮带,头戴棉军帽,脚穿大头鞋,打扮得整齐利落。由于走急了,再加上冻的,脸色红通通的。他望了望嘶叫着的电线,皱起眉头说:“那么说,今天晚上不能通电啦!”

古尚清也望了望嘶叫着的电线,用镇定的声调说:“别看风刮得凶,没关系,哪怕干到半夜也要叫它通电!”

薛辉高兴地说:“好啊!古师傅,需不需要支援?”听古尚清说如果有人,来几个也好时,他就立刻往山下跑去了。

古尚清他们刚架上一空线,薛辉领二十多个人来了。古尚清立刻把人分给各组;现在人多了,隔不远就站着两人,用长杆子把电线挑起,电工们爬上电线杆子去架设。风在呼啸,电线在空中摔打,虽然人多,架一空还是要费很大的劲。

到了下午,风小了些,但下起了雪,鹅毛似的雪片往下直堆,风卷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这时焦昆又领一些人来支援了。他和古尚清分了工,让古尚清领一部分人从东向西突击,他带领一部分人由西向东突击。

古尚清在电线杆上爬上爬下,一边架设一边指挥大家干。薛辉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一边帮着他,一边跑前跑后替他传达命令;每架设一空他就喊:“同志们,再加一把劲,争取晚上送电哪!”

大家跟着呼应,互相鼓励着,冒着风雪挑电线,不时一阵狂风吹来,电线嘶叫着,猛烈地在空中摔打。人们高喊:“撑住!撑住!”撑着撑着,有一个人跌倒,拉着好几个人也都跟着跌倒。他们骂了几声老天爷就爬起来再干。大家的情绪高涨,劲头很足,克服重重困难,把电线一空一空地架起。

阴天里天黑得快,下午五点来钟已看不清周围的群山,这时才把线路架完。收工后,古尚清同薛辉一齐往回走。路上薛辉称赞地说:“古师傅,你的本领真高,若不是有你这样一个有本领的老电工,今天的电线架不成。”

古尚清最喜欢人夸奖他的本领,听薛辉夸他,咧嘴笑笑说:“不是你大叔吹牛,要讲外线的活,我老古可算是个高明的老把式,找上千儿八百的电工,都敢跟他比比,要文的咱可以跟他讲道理;来武的电线杆子上见。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有没有真本事,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薛辉看古尚清那种自豪的样子,觉得很有趣,说:“你的本领确实不坏,天气好还看不出来;可今天,你大显身手了!”

古尚清哈哈笑起来,震得眉毛和胡子上的白霜纷纷落地。通过在一起干活,他觉得薛辉跟自己很投缘,越发喜欢跟薛辉唠扯:“小薛,你大叔的本事也不是轻易练的。我刚跟班的时候,比你小多了,任嘛不懂,爬起电线杆子笨得像个狗熊,摔了好几次,摔得鼻青脸肿,师傅骂我是个笨蛋。人有脸,树有皮,为啥叫他们说我笨呢!我要练出本事让你们看看。离我家不远有个小学校,操场上有杆很高的旗杆,我就天天晚上偷着去爬,一爬就是半夜。练了三个月的时候,那么高的旗杆,我一口气就能爬到顶尖。这一手在平常时候没露,有一天架高压电线,电线杆子很高,老师傅们爬起来很吃力,我说:‘让我来吧!’师傅们都用白眼珠瞧我,我不管他,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故意不绑脚镫子,一口气就爬了上去。我在顶上往下望望,师傅们都望着我发愣。从那以后,他们就不再小瞧我,都爱教给我技术。我干这一行有十七八年了,真是白毛狐狸戴礼帽,有了道行。

薛辉注意听他讲着,想象着当年古尚清爬到电线杆子上那个自鸣得意的劲头,情不自禁地笑了。

雪继续下着,风仍然刮得很紧。古尚清同薛辉边说边走,不大的工夫来到镇子里。路过牛家酒馆门前的时候,古尚清见酒馆里灯光明亮,送出阵阵酒香,他拉了薛辉一把说:“走,进去喝两杯暖暖身子。”

薛辉说不会喝,推辞了,但古尚清不让,“走吧,陪大叔喝几杯,咱爷儿俩好好唠扯一下。”说着把薛辉强拉进了酒馆。

屋里有几个酒客,有好几个是独身工人,郎金魁、苏福昌都坐在这里。他们走进去,酒客都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薛辉感到很不好意思,脸红了。古尚清拍打掉身上的雪,领薛辉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下。翠花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喏,老主顾,你可有好多日子不来啦,是不是叫老婆给治住啦!”说着在两个人面前摆上杯筷。

“瞎说,老子没空!”古尚清转脸问薛辉:“你看来点什么?”

薛辉看翠花正在好奇地打量他,脸更红了,忙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你随便来吧!”

古尚清没理会薛辉的神态,向翠花说:“切半斤猪头肉,来四两花生米,再来两壶酒。”

“好的。”翠花响亮地应了一声,又瞟了薛辉一眼,干部来喝酒他是第一份。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边走边娇声娇气地喊:“猪头肉半斤,花生米四两,好酒两壶!”

少时,翠花端上酒菜。古尚清摘掉皮帽子,敞开老羊皮褂子,先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给薛辉倒上一杯,说:“这酒不坏,喝两盅!”

薛辉为难地摆摆手说:“我确实不会喝,你喝你的吧!”他心里有些烦躁。

古尚清把酒杯往薛辉跟前一放,说:“哪能不喝呢!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不喝酒。”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又满满地斟上一杯说:“古时候的英雄好汉都是有酒量的,景阳冈上打虎的武二郎,喝了十八大碗还过冈,遇见猛虎,全仗借酒力打死猛虎;他醉打蒋门神的时候,一路上喝了好几坛酒,那真够样!”

薛辉听古尚清胡扯,禁不住想起那天讨论吸收老工人入党的事。大家认为古尚清家庭出身很苦,本人是个老工人,技术较高,有一定阶级觉悟,是个建设骨干;主要的缺点就是过于贪酒,再就是爱冒炮吹牛,因此要进一步培养。想到这里,就向他指出说:“喝酒可不是英雄行为,你喝得太凶,影响生活,闹得家庭不和,还会耽误正事,今后你要少喝才好!”

古尚清嘿嘿笑着说:“酒是好东西,喝上一壶非常提神,这是人人所好,越是体面人越要能喝。”

翠花凑过来,笑嘻嘻地向薛辉说:“对呀,酒是好东西,喝上几壶酒,活血脉,暖身子,又提神。若是你高兴了喝起酒,会使你满身舒畅,喜上加喜,头脑清爽,使你更加高兴。若是你有愁事,喝上酒,会使你什么都忘了,醉乎乎的,躺下便睡,那真是一醉解千愁。酒还能使人聪明,给人壮胆,英雄爱美酒,自古以来,哪个英雄都有海量,喝下几斤酒,人借酒气,就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喝吧,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哪能不喝酒呢?”

薛辉从小就在军队里,很少接触过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听翠花快嘴尖舌地说了这些,感到惊异,又感到厌烦,便把脸转到一边,根本不理她。翠花可不管那个,直往薛辉的身边凑,斜眼溜着他,巧嘴花舌地说:“薛同志,你是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还没有尝过我们的酒味和我们的菜味,今天你是贵客,特意给你们拿的好酒,六十度的高粱烧,味美劲大,这猪头肉选的是猪腮上的,又烂又香,你尝尝,保险让你满意。”

薛辉听翠花知道自己的姓,感到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翠花见薛辉看她,更放肆了,滔滔不绝地讲起酒馆的好处来。薛辉被纠缠得很恼火,暗暗埋怨古尚清领他到这里来,很想马上抬腿走开;古尚清见薛辉不高兴,也烦了,向翠花摆摆手说:“翠花,你别卖你那张贫嘴了,去吧!”

翠花也看出薛辉不高兴,一面暗自在心里骂他,一面仍然嬉皮笑脸地说:“薛同志真腼腆,像个大姑娘似的,真是个好人!”

古尚清这时也觉得不该拉薛辉到这里,方才跟他吹喝酒也不适当,改口说:“我爱喝酒,这是多少年的事了。当然啦,喝多了不好,特别是年轻人,还是不喝的好。”

薛辉说:“我们年轻人不该喝,你也不该多喝,这个毛病该改了!”

古尚清说:“你大叔不好别的,就是好点酒,这有什么不好;自那次唐矿长说了,我就喝得很少,今天线路完了工,是个大喜日子,应该喝几壶庆贺一下嘛!”说着嘿嘿笑了两声,举杯一口喝干,又倒满一杯向薛辉说:“来,陪大叔喝两杯!”

薛辉勉强地喝了两口,古尚清见薛辉陪自己喝了,心里很高兴,大喝特喝起来,不大的工夫,两壶酒都喝干了,又续了一壶。几壶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亲切地说:“你大叔是走南闯北的人,出名的古大炮,嘴快心直,不会耍心眼。你大婶也是个实心眼的人,谁给她一分热,她会给你百分暖。俺们月娟像她妈一样,也是心直口快,干起活来爽快利落,孩子的心很灵,可惜只念三年书,文化少,现在她有空就学文化,说是要追上你,……”

薛辉听他提起古月娟觉得不自在,又注意到翠花站在旁边转动着眼珠意味深长地瞧着他,他脸上烧得通红,坐在那里如坐针毡。他发愁地瞅着那壶酒,盼望古尚清快喝完它,好离开这里。

这时,古月娟满身雪花地闯了进来,见她爸爸和薛辉在这里喝酒,心里很不高兴。她瞅了薛辉一眼,向古尚清说:“到处找你,你跑到这里喝酒来啦!”

古尚清看女儿沉着脸子,察觉到今天喝多了,回家免不了要挨她们娘儿俩训斥;他怕月娟在这里唠叨,就故意板起面孔说:“找我干什么?薛辉要跟我在一起喝杯酒,在一起唠唠,你快回去吧,一会儿我就回去!”

古月娟听说是薛辉拉爸爸来喝酒,感到意外,她打量了薛辉一眼,噘着嘴巴说:“焦主任到咱家去找你,电还没有到,怕是线路上有毛病,找你想想办法;我就估计你会在这里,果然没错。哼,人家急得团团转,你们在这里又是喝又是唠的。”

薛辉听月娟把自己也给捎带上了,心里更加惭愧。他面对着脸色很不高兴的古月娟,有口难辩,就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古尚清听月娟一说,知道线路上有毛病,着起急来,赶紧站起一边拿帽子,一边系羊皮褂子上的扣。翠花过来向他要酒钱,他两手空空,说:“记在账上吧!”

薛辉掏出钱交给翠花,招呼一声古月娟,一同走出了酒馆,古尚清随后跟了出来。他已喝过了量,加上心里一急,酒往上涌,有些醉了,脑子有些发晕,腿脚有些不听使唤。两个青年人走得很快,他有些跟不上。

古月娟看她爸爸落下了,便挨近薛辉埋怨地说:“瞧你干的好事,在这个时候请他喝酒,让他喝得醉醺醺的,还怎么干活!”

薛辉连忙解释说:“哪里是我请他,是他硬把我领进去的,我还不会喝酒呢!”他说着回头望望,觉得对这位大叔真是无可奈何。

古月娟相信薛辉的话,一定是爸爸拉他去的。她看薛辉跟爸爸亲近,心里暗暗欢喜,她说:“你可不要再跟他去了,照这样,你很快就要跟他学会了,你呀!”

薛辉听月娟说得这样亲热,感到很温暖。他想说些什么,看古尚清已经赶上来,没有再说,领着两个人奔向变电所。

焦昆正在门前等着,见古尚清他们来了,说:“古师傅,电路不通啊!”

古尚清说:“怕是线路上有毛病!”他走进屋,连身上的雪都没顾得拍打。焦昆看他脸色通红,酒气喷人,知道他又去喝酒了,心里暗暗着急。他想:外面风雪很大,线路那么长,他喝得醉醺醺的,今晚难以通电了。

古尚清虽然发晕,脑子可很清醒,见焦昆沉思,说:“你不用发愁,我去检查!”

焦昆为难地说:“外边风雪那么大,天又黑路又滑,你又喝得晕乎乎的,怎么能去检查呢?”

古尚清急了,脸色更加红,拍着胸膛说:“我老古喝这点酒不算啥,别说喝这些,就是再喝三五壶也没啥。喝点酒倒提精神,干起活来更有劲,我去检查,你放心好了。”他又转向薛辉和女儿说:“现在找别人不好找,你们俩跟我走一趟吧,把电线和工具拿着。”

焦昆不放心地说:“你晕得腿脚都不大好使,别去啦!”

“我去!”古尚清摸摸腰里的工具,看工具都在,抬腿就往外走。

焦昆拦住古尚清说:“古师傅,先等等。你们去检查线路,用什么联络呢?搞好搞不好这边也不知道,你们来回跑太费时间了。”

古尚清站下来,对这个问题他没想。

焦昆思索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吧,让薛辉背一杆大枪。你们发现了毛病,需要停电就向这个方向对空打两枪,我们就打电话通知供电单位停电;你们接好后再打三枪,我们好通知供电单位供电,若是太远,你们估计听不到枪声,再往回跑。”

古尚清见焦昆把这个都想到了,心里有些惭愧,便应了一声,领薛辉和古月娟走出去。

山野里一片漆黑,寒风猛烈呼啸,大雪往下直堆。古尚清拎着一盏气死风的马灯,古月娟和薛辉拿着手电,沿着线路检查。走不远,古尚清的胡须上结满冰瘤子,眉毛上也凝满了白霜,老羊皮褂子上披满雪花,全身白花花的。由于野外呼吸着新鲜空气,风卷着凉冰冰的雪花直往脸上扑打,他的醉意逐渐消散,来了精神。他不用看,听听电线的响声,就可以知道电线的情况。薛辉和古月娟用手电照,他就挥手说:“不用照,毛病不在这里,往前查!”

古尚清领他们沿着线路检査了四里地,来到了一个大沟边,发现了毛病。因为当中是条大沟,沟两边立着电线杆子,间距较长,这地方又招风,电线头没接牢靠,被吹断了。

古尚清爬进大沟,找到沟那边的电线头,用电笔一试,嗤嗤冒火星,知道前边的线路完好无损,这使他喜出望外,确信今晚通电有了把握,忙向上边嚷:“小薛,到高岗上去放枪!”

薛辉跑到高岗,冲着矿山的方向,对空砰砰放了两枪。

古尚清在沟里等了一阵,试了试,见停了电,忙接上线头,拉着爬上沟边。可是风很大,电线不肯驯服,薛辉和月娟也帮不上忙,他站在电线杆子下,用马灯照着电线杆沉思了一阵,摇摇电线杆,见它埋得很牢靠,就把线头绑在腰间,自己爬上了电线杆子。

他吃力地一把把一步步往上爬着。风刮着,电线啸啸响着,跳动着,摔打着,时刻想把他摔掉。他攀紧电线杆子,拉扯着电线,坚持着往上爬,越往上风越大,雪花迎面扑来,打得他睁不开眼睛。突然,头上的帽子唿的一声飞了很远,惊得古月娟在下边喊:“加小心!”他一声不响,继续跟狂风搏斗着,爬着,边爬边鼓励自己:不能含糊,一定要在今晚供上电!

薛辉随后爬上去,但他帮不了别的忙,只能为他照个亮。防风灯灭了,他又打起手电筒。电线杆增加了重量,开始摇晃起来。古尚清在上边喊:“下去!快下去!”薛辉只得滑下来,同古月娟一起扶着电杆,好像这样就能扶住它,减少老古的危险似的。两人屏着呼吸仰脸望着,黑暗中只见高个子老古,始而被电线拉得倾斜身子,继而紧抱电线杆,不断向上移动。

爬到顶端,关键时刻到了。古尚清感到累了,抱着电线杆子缓口气。这时,他情不自禁地眯缝着眼睛往矿山望望,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象到此刻焦主任正在盼他修复好,唐矿长在盼望通电,全体矿工和小镇居民都盼望通电,觉得不通电是他做电工的耻辱,决心非在今晚通电不可。他低头往下边望望,两个年轻人手扶着电杆,正仰脸往上望着,暗想:一定要给他们做个榜样。他把脚镫卡住,又挂上一条安全带,用双腿夹紧电线杆子,腾出双手,解下腰里的电线。电线猛劲摇摆跳动,拉得他整个身子都倾斜着,伸着两臂跟暴跳的电线搏斗,身上的老羊皮袄被风刮得唿搧唿搧地飞上飞下。古月娟和薛辉在下边同声喊:“加小心!加小心!”

古尚清无暇顾他们,运了一口气,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把电线拉直,绕住电杆,不大的工夫把它接上了。他松一口气,低头向薛辉说:“你快去放枪!”

薛辉拿起枪向山岗跑去。古尚清从电线杆子上滑下来,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用双手抹一把脸上的汗,无力地向女儿说:“月娟,快捧点干净雪给我吃,我的嗓子干得冒烟!”

薛辉跑到高岗上,对着矿山的方向放了三枪,然后走回来。古尚清吃了几把雪,精神好一些,靠着电线杆子歇了一会儿,立起来说:“走,我们到那个山头去望望,看看电通了没有,如果不通,咱们好再去检查。”

他们爬到山头上往矿里望望,雪雾茫茫,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肩并肩地站着,焦急地盯着矿山的方向。山头上风大,吹得他们站立不住,薛辉让古尚清和古月娟到山坡的松树下去避避风雪,自己留在这里望着,古尚清没有同意,让薛辉和月娟蹲下帮他挡住风,费了很大劲点起烟,吸着烟同两个年轻人一起遥望着矿山。

望着,望着,突然亮光一闪,出现一片灯光。光亮虽然很弱,但很显眼,闪烁着像夜空中的星星。薛辉和古月娟同时高兴地喊:“电通啦!”

古尚清没有声响,只抹了一下胡子上的冰霜,向两个年轻人说:“这就好了,咱们回去吧!”说着揣起烟斗,踏着深雪,大步地向山下走去。薛辉和古月娟随着他走下山,越近,灯光越明显,明晃晃,亮闪闪,这使两个年轻人格外高兴。

电通了,矿山的独身宿舍、工人住宅区的电灯都亮了。长久没有电,突然一亮,显得特别亮堂。人们高兴极了,到处都在欢呼。

唐黎岘正在煤油灯下看文件,忽听有人喊:“通电了!”他赶紧站起来拧开电钮,强烈的电灯光芒刺得他眯缝起眼睛,油灯变得像个萤火虫。他把油灯吹灭,走到窗前往外望望,远远近近的灯都亮了。变电所那里的灯光像一群星星,镇里的路灯,稀稀拉拉地排成行,附近宿舍的窗户都射出亮光。雪继续下着,雪花在亮光处飞舞。

电灯光使矿山的夜显得有生气,使小镇增加了色彩。唐黎岘兴致勃勃地望着,觉得眼前的景色异常美丽,心里非常愉快。他是个喜欢思考的人,望着那美丽的夜景,暗想电灯亮了,说明矿山的恢复工作又前进了一步,有了电就有了动力,为展开恢复工作创造了有利条件,而这种物质将会变成精神力量,使全体职工受到鼓舞,这是矿山工人阶级在建设上获得的第一个成就,矿工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大家更会积极努力去改变矿山的面貌。

接着他又想到实际工作,电路提前修复了,其他工作也要紧紧地跟上去,原先的计划安排已不适应目前情况,工作部署要进行调整,下一步的工作重点要放到修复坑道上,要尽快排除坑道里的水,改善安全状况……他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把工作的部署意见形成了,单等天亮再同有关干部商量。

薛辉由山上回来,路过唐矿长宿舍,见唐黎岘站在窗边,他上前调皮地敲了敲玻璃,脸贴着玻璃冲里边笑笑。唐黎岘让他进去,他全身是雪,一进门就摘下帽子拍打,唐黎岘拿起枕巾帮他拍打,并让他在火炉边坐下。

“你们走了多远发现问题的?”等他坐下了,唐黎岘问。

薛辉说:“不太远。古尚清喝得醉眼惺忪的,一到线路上却就来了精神,黑洞洞的,他的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真是个老把式,有两手。”

唐黎岘说:“老古的本领达到这种程度,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经过长期练成的。”

“唐矿长,你让我去学一门技术去吧,搞工业不懂技术哪成?”薛辉趁机要求说。

唐黎岘听他要学技术,感兴趣地问:“你打算跟谁学呢?”

薛辉想了一下说:“就跟古尚清学电工吧,不然跟苏福顺学打眼放炮也行。”

唐黎岘微笑着说:“你选的人不错,我也想拜他们为师呢。”

薛辉挑挑炉火,又添进两铲煤,炉火呼呼地燃起来。他非常愿意跟首长坐在一起谈天,可是尽管长期在一起,因为首长的时间总是安排得很紧,像今天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因此他很高兴。

唐黎岘向来重视培养干部,凡是在他跟前工作的干部,他都有长期安排,从各方面去培养他们。他认为薛辉是个苗子,如果培养得当,将来是一把手,眼前因为工作需要暂时把他留在矿长办公室,等干部多了,就把他放到基层去锻炼。他思索了一下说:“你的想法很好,我们缺乏工业生产建设知识,都应该下去当学徒,可是暂时工作还离不开。就是在机关,我们仍然要拜师学艺,要向一切有知识的学,随时随地学,利用一切时间学,我们干工作实际上也是在学,小薛,时间非常宝贵,我们要抢着学啊!”

薛辉知道唐黎岘白天整天工作,晚上坐在煤油灯下,既读马克思、列宁的书和毛主席著作,又钻研生产建设知识,啃采矿学。他担心首长累坏身子,有时不得不敲窗子催首长睡觉,他禁不住地提醒唐黎岘说:“学是该学,可是要注意身子,像你那样每天搞得很晚可不成。”

唐黎岘说:“你不要乱干涉,我会很好安排时间的。小薛,我们在战斗的年月里,战斗紧张起来,就连宿赶夜地跟敌人战斗,现在离开战场到了工业战线,也应该和在战争的时候一样,抢到时间就是胜利,分秒必争。”

薛辉看时间太晚了,不愿意再打搅首长,嘟囔说:“分秒必争也不能不睡觉,抢时间工作也要抢时间休息,列宁说过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他把炉火搞好就出去了。

薛辉出门来,正赶上焦昆由变电所回来。焦昆披着军大衣,头戴棉军帽,在飘着雪花的灯光下显得威风凛凛。薛辉跑上前,向这位打了胜仗的指挥员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