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修复计划终于搞成了,唐黎岘决定开个干部会,进行集体审查。焦昆和张学政拿着计划稿由宿舍里走出来。焦昆知道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会,因为他们大胆地推翻了邵副矿长的意见和严浩的大部头计划,重新搞了一套,预料在会上要有一番争论;他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静,要耐心听取意见。张学政有些紧张,认为这次会是对他们修复计划的一次考验,不知道是否能过关。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张学政忍不住地说:“焦主任,哪些人参加这个会?”

焦昆说:“全矿的副科级以上干部全参加,严工程师也到会。”

张学政瞥了怀里的计划稿一眼,这份计划稿页数只有严浩计划稿的五分之一,觉得不大够分量。

焦昆看张学政有些紧张,便对他说:“我们的材料都是可靠的,要有信心。但也要虚心听取各方面意见,该改的改,该坚持的要坚持,大胆地说出咱们的主张。”

张学政点点头。

会议室很小,地当央放着两张长条桌,紧挨着摆些椅子,开这么多人的会实在拥挤。焦昆和张学政见椅子几乎已经坐满,当中给他们留下两个空位子,便挨在一起坐下。焦昆留心看看到会的人,邵仁展坐在顶头翻阅文件,严浩坐在一边吸烟,供应科长冯文化的面前摆着一叠材料,薛辉正准备记录,只是唐矿长还没有到。

不久唐黎岘走进来,向大家说:“公司刘经理打来电话,说给我们调拨一批粮食,又要我谈谈修复打算。我告诉他说我们正要开会审査,他要我们开完会立刻把讨论情况向他电话汇报。”

唐矿长的话使会议增加了严肃气氛。干部们互相交换着眼光,又都瞧瞧焦昆和张学政。邵仁展放下手中的文件,看了一眼唐黎岘,然后把眼光落在焦昆身上。焦昆没理会大家的眼光,询问地瞅瞅唐黎岘,唐黎岘毫无表示,只掏出本子和笔准备记录。

沉默了一会儿,唐黎岘向焦昆说:“老焦,你们谁谈?”

焦昆向张学政说:“你先把计划念一下给大家听听!”

张学政环顾一下在座的人便开始念。他念得很流利,念完后又根据图表念那一连串的数目字,念了一个半小时,搞得满头大汗。

焦昆感激地望了张学政一眼,站起来说:“张学政同志念了这么长时间,大家很难记住那些数目字。简单地说,就是修复工程要分几期进行,首先是修复电路、运输线、排水工程、破碎场、一些卷扬机和修配厂。采矿区想一下都修好是不可能的,第一期里要恢复起五号大井、二号大井和破碎工程。我们计划明年一月份开工修复,九月份开工生产矿石。第二期工程和第三期工程我们没有详细安排,因为现在既没有可靠的根据,也没有经验,只能初步提出个设想。我们想用三年到四年的时间,恢复到日伪时期的最高水平。”

焦昆见严浩的嘴角上露着冷笑,另有几个人睁大眼睛瞧着他,心里不高兴,提高声音说:“我知道奔到这个目标是不容易的,可是得鼓起勇气,拿出冲锋的劲头,奋勇抢上这个山头!因为形势强迫我们这样做,解放战争正在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解放区不断扩大,全国解放已为时不远了。前方、后方,部队、人民,工厂、农村都迫切需要钢铁,公司的炼铁厂正在赶着修复,炼铁炉点着了火,我们供应不上矿石,可说不过去!”

唐黎岘看焦昆激动起来,暗自感到高兴,心想:他的劲头全部转到矿山工作上啦!

焦昆讲完,会场出现了沉默。邵仁展把计划稿拿过来,一张接一张地翻着看。严浩欣赏地注视着身材魁梧的焦昆,他觉得焦昆这人很有军人风度,应该把他放到战场上,在这儿他这个英雄可施展不开。张学政瞧着唐黎岘,只等他说话。唐黎岘跟别人不同,他事先跟焦昆研究了几次,不仅知道制订这份计划的精神,对计划的主要细节都很了解。他非常赞同焦昆方才说的话,是的,在当前的形势下,就是要以战斗的精神去搞建设,要勇于克服一切困难,奋勇前进。但他认为计划安排会有不周之处,需要很好讨论,集思广益,尽量把它搞得完善可靠一些。他依次看了看大家,希望有人发言。

沉默了一会儿,唐黎岘向严浩征求意见。严浩头几天就知道自己编制的计划被推翻了,这使他很恼火。怎么办呢?要么就得跟矿长和焦昆他们争论,让他们同意自己的见解;要么只有采取旁观态度。他前思后想,觉得在现在的形势下跟矿长他们争论是不适宜的,只好明哲保身,听之任之,在一边瞧着吧。他本来想不发言的,见唐矿长问他,沉思了片刻,冷静地,慢声慢语地回答道:“我很钦佩计划起草人的热情和气魄,几位在这短短时间里做出如此规模的计划,实在难得,很难得!”

焦昆看了严浩一眼,正好跟严浩的眼光相遇。工程师保持着习惯的庄严姿态,只瞧了他一眼,仍把脸仰起。唐黎岘等待严浩的下文,等了半天他没有说下去,便忍不住地说:“严总工程师,你谈谈关于计划的意见,好吗?”

严浩说:“关于计划,我没有什么话可说。我的一切见解都写在我那份计划上,那是过时之作,用不着再提了。”他停顿了一下,慢吞吞地继续说:“根据各项条件,在这么短的时间,要完成这样大的工作量是难以想象的。我不清楚,资金从哪里来?设备从哪里来?技术人员又从哪里来?有国外投资或者援助吗?”

唐黎岘说:“解放区是不允许国外投资的,有国外援助当然好,但是现在战争正在进行,国外援助也靠不住,只能依靠全矿职工的艰苦努力,依靠解放区广大人民的支援!”

严浩耸耸眉毛没有吱声。根据他在国民党统治区十几年的经验,建设这样大的矿山,没有国外投资和援助是没法成功的。他过去没有接触过共产党干部,听说共产党人都是那么雄心勃勃,但没有想到唐黎岘和焦昆的雄心这么大。他筹思了一下,说:“这样的计划,如果将来能实现,那可算是奇迹,惊人的奇迹!”

唐黎岘和焦昆交换了一下眼光,不再请严浩谈了。

在座的另外几个干部刚来不久,对矿山的情况了解不多,只能一般地谈谈。供应科长冯文化没有吱声,他对如何修建矿山,心里没有数,只是感到物资供应压力很大,他打算听听两位矿长的意见,然后再发表自己的主张,因此一个劲地吸烟,不时看看邵仁展和唐黎岘。

邵仁展继续翻着计划稿,看着,思索着。这份计划跟自己所想的差距太大了,不仅仅表现在时间要求上,在修建步骤上、技术方案上、施工方法上和组织管理上都不一样。前两天,唐黎岘曾找他交换过意见,对他提出的意见没有采纳,并要他事先审查一下焦昆和张学政编制的计划。他觉得不必要,等焦昆和张学政把计划全部搞好,一起审査一下就行了。没料到焦昆他们却搞的另一套,不仅推翻了严浩的计划,对自己的意见也没有吸收多少。他放下计划稿,沉思良久,缓慢地、很有分量地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它搞出来,说明这几位同志的工作是非常努力的。我们搞工业建设才刚刚开始,都缺乏经验,需要有这种革命锐气,需要树立雄心壮志,不然就会被困难吓倒,同志们的热情可嘉!”

邵仁展觉得在这个场合上,谈别的不适宜,一时也谈不清楚,只能强调准备工作,推迟计划,推迟施工,然后再慢慢说服唐黎岘和焦昆他们。他把图纸还给了张学政,同时说:“搞工业有它的特点,在制订计划时要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只能根据客观条件,一步一步地走,一点一点地去解决。现在矿里干部没配齐,技术人员少得可怜,还没有建立起一个管理机构,矿山破坏得这样严重,物资又如此缺乏,办公室很窄小,宿舍也不够用,工人招多了连住处都没有,国民党残匪还没有肃清,矿山受到威胁,……我不主张目前就开始进行修复工作。由现在起,到明年六月,再用八个月的时间做准备,在这期间里要少招工人,多要干部,要把管理机构建立起来,积极筹划设备材料,抽一部分人先做一些清理工作,大部分去修宿舍,一旦条件成熟,再展开修复施工不迟。”

邵仁展这一番话,引起了到会的人不同反应。严浩微微点头表示赞许。有的干部模棱两可,觉得焦昆他们订的计划很吸引人,又觉得邵矿长的话有道理。张学政心里很着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出个计划,现在给邵矿长推翻了。他瞅瞅焦昆,焦昆在沉思;瞧瞧唐黎岘,唐黎岘也在沉思。外屋的电话铃声响了,薛辉跑出去低声接电话,屋里鸦雀无声。

焦昆忍耐不住地问:“那样一来,明年内就难以生产了。如果炼铁厂很快把高炉修复起来,向我们要矿石怎么办?”

邵仁展说:“我从公司往这里来的时候,到一些厂子去看过,那里也很困难,高炉破坏得都很严重,不能设想很快就能修复。”邵仁展从容不迫地吸着烟,又说:“再说光着急有啥用,没有充分准备就匆忙上阵,仗也打不好。”

冯文化扔下烟头,补充说:“那边虽然解放早些,因为国民党由沈阳往营口逃跑时,又进了那里,打乱了原先的一切计划,不可能很快修复。金大马棒匪帮活动猖獗,最近又发现从沈阳蹿进山里一股国民党残匪,两股匪帮有一千来人,杀人放火,破坏交通,说不定哪天来袭击矿山。我非常同意邵矿长的意见,一定要用一段较长的时间进行准备,不能盲目施工,盲目施工就会欲速则不达。”

焦昆听了冯文化的话心里很不满,他直爽地反驳说:“我们并没有主张盲目施工,施工要按计划进行,稳重是应该的,但我不同意等待。现在我们已经有些干部,有一批工人,一支建设队伍已经初步形成,这就是条件。军区已经派了不少部队进山剿匪,矿山又驻有部队防守,是可以边跟匪特斗争边修建的。当然,其他困难还多得很,那么怎么办呢?等待吗?不能。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是在战斗里克服困难,不是等克服了困难再去战斗!现在已经有了些条件,再花上两个月的时间进行积极准备,明年一月开始施工是可以的。”

冯文化摇摇头说:“太匆忙,办不到。设备缺乏得很,鼓风机、油压机、水泵、电机车头和车厢、风镐、凿岩机、破碎机……想加工没有车床,想搞电缺乏电气器材,罐笼缺乏钢丝绳,矿车缺乏挂链子……还有开工的一些材料都没有着落,例如木材、钢筋、电线、洋灰……”他的记忆力不坏,举出一串串的例子,边说边摇头。

焦昆听冯文化滔滔不绝地报账,情不自禁地笑了,说:“老冯,你不用报账了。修复矿山需用的设备和材料有成千上万种,要都报出来得好几天。这些是要考虑;但我认为,在考虑计划的时候,首先要考虑急需的,其他条件要积极争取,边修边解决。老实说,你所说的东西再等二年也不可能全部解决。另外,在考虑计划时不能只考虑设备材料,最主要的是要把人的因素考虑进去。那天苏福顺对我说:‘大家盼望修复矿山盼了好几年,劲憋了好几年啦,现在矿里对工人这样好,若是动工,一个人就能顶俩。’他的话说得很对,群众一旦发动起来,真的就会一个顶俩,这次献交器材运动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瞅了邵仁展一眼,这话是说给邵仁展听的。

张学政被焦昆的话鼓舞起来,说:“焦主任说得不差,现在的工人不能跟日本鬼子时代比,也不能跟国民党时代比,大家的劲头很高。”

对于焦昆的发言,邵仁展并没有在意。他微笑地看着焦昆想:军事干部的劲头就是足,干什么都想打冲锋,可是单凭这股冲劲搞工业可不行。

冯文化早先跟父亲在哈尔滨做店员。一九四二年秋一个傍晚,有位地下党员被日本特务追捕,不得已跑进他家,出于民族感情他把那位地下党员藏起来,从此就跟那位同志不断来往。“八一五”光复,他被介绍到哈尔滨铁路机修厂工作,前年入了党,又被提拔当供应股长。半月前,他同邵仁展一起调到孤鹰岭矿。今天开会前他跟邵仁展交谈过,觉得心里有底,毫不退让地说:“做计划是要估计到人,但不能估计得太高,不能一时感情冲动,把幻想说成现实。”

焦昆有些火了,盯着冯文化直问:“老冯,你对矿山的情况了解了多少?对矿工们又了解了多少?你所说的现实指的什么呢?”

冯文化被问得张口结舌,求助地瞅瞅邵仁展。

邵仁展息事宁人地对焦昆笑着说:“你这个大兵,火药味还那么足!”他环顾了人们一眼,接着说:“矿山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在当前的形势下,上级不可能给我们解决足够的资金和设备材料,也不能调来足够的技术人员和技术工人,搞工业确实不能只凭热情,两手攥空拳是不行的,所以我主张再准备八个月,就是根据这个现实提出来的。老焦,你说上级能给解决吗?”

焦昆说:“当然不可能完全解决。”

邵仁展微微一笑,转身向唐黎岘说:“老唐,我看可以适可而止了,不必再争论,把计划再重新考虑一下吧!”

听邵仁展这样说,焦昆忍不住地想站起来说话,但觉得邵仁展是征求唐黎岘的意见,自己不便插言,克制住了。

会场上沉默了。唐黎岘看人们都望着他,便站起来说:“方才争论得很好。现在党的工业建设事业刚开头,没有经验,条件又不好,确实有困难。就拿在座的同志来说吧,大部分人对如何建设这样的矿山都没有经验,需要摸索。我认为我们不忙争论工期快慢,应该先讨论究竟该在什么思想指导下去编制计划?用什么办法管理和施工?是套用资本主义的办法呢?还是进行革命,创造自己的一套办法?再一个重要问题,我们应该用什么精神,什么姿态搞修建?究竟是非等上级把一切条件都给我们准备好了再施工呢?还是靠挖掘内部潜力,边施工边创造条件?咱们先务务虚,希望大家敞开谈出自己的见解。”

邵仁展瞧了唐黎岘一眼,很有涵养地点点头,仰靠椅背,准备听大家发言。

焦昆和冯文化不再说话,别人都不肯发言。大家仍然望着唐黎岘,想听听矿长的。

唐黎岘见大家都不说话,便说:“好吧,暂时先谈到这里。今天大家知道了计划内容,也提出了问题,请各位都认真想想,过些天再开一次会。为了使计划订得可靠,我们还要组织一些老工人讨论一下。不过,要加紧进行准备,一切工作都要争取时间。现在散会!”

邵仁展听说要让工人讨论计划,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工人对这样重大问题能提出什么好意见,何必浪费时间呢?

见唐黎岘宣布散会,大家都愣住了,唐矿长没有对计划表示任何态度,谁也摸不透他的意思是什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光,陆续走出了会场。

唐黎岘把邵仁展留下来,因为他觉得把分歧公开暴露在群众面前对工作没有好处,所以要和他个别谈谈。邵仁展开始时也纳闷,当唐黎岘把他留下来,就明白了唐黎岘的意思,暗自佩服他的老练,也后悔自己在会上冒了炮。

两位矿长面对面地坐着,都沉默不语地在吸烟,团团青烟徐徐飘散。唐黎岘想:现在形势变了,工作岗位变了,在新的任务面前,难免有不同的意见,特别是跟邵仁展这样的同志在一起,有些分歧也不意外。现在矿里还没有成立党委,只得用开支委扩大会议的办法,把主要干部都吸收进来,实行集体领导。要使大家的意见一致,最主要的是两位矿长要意见一致,特别是新到一起工作的,要把关系搞好,建立起相互信赖的友谊,才能把工作搞好。他吸了半根烟,直爽地说:“老邵,看来我们的见解很不一致,咱们交谈交谈,尽量能得到统一才好。你是不是再谈谈你的想法?”

邵仁展磕了磕烟灰,冷淡地说:“我的意见在交给你的材料上全谈了,方才在会上我又说过了,没啥可补充的。”

唐黎岘看邵仁展的神态,觉得两人中间隔着一层东西,心里很不愉快。沉默了一阵,起来从柜里抱出严浩搞的计划稿,把它放在焦昆他们搞的计划稿旁边,指着它们问:“老邵,你说这两份计划,究竟哪份科学,哪份实用?”

邵仁展瞅了它们一眼,明白唐黎岘的用意,觉得自己先说不妙,想先听听唐黎岘的,便反问道:“你说呢?”

唐黎岘看邵仁展反问自己,筹思了一下说:“我不懂技术,对严浩的计划不能做出确切的评价。这里边有许多有用的资料,有些技术设计方案很好,可是从整个计划看,还不见得就那么科学,对我们来说也不实用!”

听唐黎岘这样说,邵仁展将他一军:“老唐,谈谈你的见解!”

唐黎岘说:“科学是最讲实际的,而这份计划是脱离实际,搬用资本主义国家的那一套。计划中似乎考虑得很周密,但实际上对矿山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有许多材料跟张学政他们实际调査的就不符合;看得出来,严浩是凭读外国资料,凭主观想象搞的,而且他又从国民党那种情况出发。国民党那时的情况跟我们的现实相差十万八千里,用当前的实际情况和我们的观点来衡量,这份计划并不那么科学。”

邵仁展皱紧眉头,不同意唐黎岘的评价。

唐黎岘又说:“当然,这里边有许多材料是有用的,焦昆和张学政他们已经采用了不少。”他把那份新计划拿起来,掂了掂说:“这份计划从文字、编排结构和一些技术上看,都不如那份计划,可是,他们却做了详细的调查研究,征求了许多工人的意见,是用新观点搞出来的,适合我们当前的具体情况。”

邵仁展不服气地问:“这么说,你认为这份计划是切实可行的了?”

唐黎岘坦率地说:“我是赞同这份计划的,但并不是说它就没有问题,缺点漏洞是存在的,也有些考虑不周到的地方,因此才需要大家讨论研究。”他瞅了邵仁展一眼,继续说:“我认为修复开工的日期定在明年一月是适当的,根据目前情况来看,再准备两个月,可以进行局部施工。我也赞成计划中提出的指标。这个指标确实很高,压力实在大,可是形势要求我们要尽快开采岀矿石,我们只能排除万难去完成这个指标。”

邵仁展说:“我也非常希望达到这个指标,可是实际情况办不到。”他想:怪不得焦昆的劲头那样大,原来老唐在支持他。

唐黎岘说:“如果用老一套办法,必然办不到,必须采用革命的办法。这就是我们争论的实质。我所以赞成焦昆他们的计划,就是觉得他们的指导思想对头。他们敢于革命,敢于创造,在计划里注意发扬我党我军的艰苦奋斗精神,贯彻了我党我军的战斗作风。老邵,我们现在没有经验,条件不好,我们必须发挥革命精神和创造力量,要有革命锐气,不怕困难,不怕失败,努力踏出一条路……”

邵仁展静静地听着,心想政治干部就是能讲,辩论起来休想讲过他。

唐黎岘继续说:“若想等上级把一切都给我们准备好再施工,那绝对不行。焦昆说得对,再等两年也不会把一切解决,我们能长期等待吗?国民党盘踞孤鹰岭矿那么长的时间,所以一事无成,原因当然很多,但其中有一条,就是那些大员们非等上司给准备足够的资金和设备,不然就按兵不动。他们上司哪里来资金和设备呢?只有落个纸上谈兵。”

邵仁展打断他的话说:“我是主张积极准备,并不是按兵不动。”

唐黎岘说:“准备时间不宜过长。我们应该一面请上级给我们创造必要的条件,另一面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因陋就简,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解决,自己给自己创造条件。当年在军队里搞修械厂,还不是借老乡的一所空房子,或者利用深山里的破庙,用简陋的工具就搞起来。现在比那时的条件要好得多,只要把群众充分发动起来,困难会被克服的。”

邵仁展笑着说:“老唐,修械厂怎能跟这样的大矿山比呢?”

“情况是不一样,但那种勇于克服困难的革命精神是一样可以用的。”唐黎岘跟谁争论起来,就想把问题谈透彻。他耐心地说:“老邵,对于工业建设,我还没有经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有发扬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认真贯彻群众路线。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最主要的因素。我们要相信解放了的工人阶级有无穷的潜力,过去我们依靠群众,战胜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困难,现在我们依靠群众,也照样会战胜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唐黎岘讲了很多。邵仁展无言答对,觉得对方有些空讲大道理,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站起来说:“好吧!我需要想一想!”

“好!”唐黎岘又跟他商量说:“明天组织一些老工人讨论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你是不是准备一下,在会上给工人提出一些要求。”

邵仁展刚走出去,焦昆就推门进来了,一进来就说:“唐矿长,我们一定不能退缩,坚决为实现计划的目标而斗争。”

唐黎岘拉他坐下,笑着说:“看你那天接到调令的劲头,我担心你会闹一阵情绪,看来你已经爱上现在的工作了。”

焦昆说:“干革命不能凭自己的爱好,要论爱好,我还是爱上战场去打仗!”

唐黎岘亲切地说:“你这个大兵,总是忘不了火药味。”

焦昆说:“多嗅嗅火药味是好事,战争是残酷的,但它是锻炼人的好学校。在战场上总是紧迫的,经常出现险恶情况,逼迫你变得坚强,逼迫你雷厉风行,逼迫你奋勇战斗;不允许你畏缩脆弱,不允许你拖拖拉拉。”他往椅上一靠,沉重的身子压得椅子吱吱响。

唐黎岘认真地说:“你经受过战火锻炼,这是你的光荣,但要注意不能有优越感。我们得承认缺乏建设知识,这是我们的最大弱点,要虚心哪!我们要很好地向工程技术人员学习,向有经验的同志学习!”

焦昆经唐黎岘这一说,察觉到自己过于急躁,说:“我的情绪是有些太偏激,可是怎么办呢?那位严大工程师,简直是在消极怠工,总是用他的眼光来看一切问题,对一切都怀疑。我们在编制计划时他袖手旁观;我们把计划提出来,他只是一味批评,不提建设性意见。邵矿长对计划也持否定态度,竟把准备阶段放得那样长!想慢慢吞吞地搞,这怎么能行呢!”

唐黎岘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冲锋,就没啥可说的,可是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人是复杂的,性格不同,脾气不同,作风不同,生活爱好也不同,特别是现在正处于革命**,处于整个社会大转变时期,人们的思想情况更是复杂的。就拿严浩来说,他刚刚被解放,究竟何去何从还没有解决,他还在观望徘徊,说他怀疑一切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能要求他跟你一样吗?老焦,我们要善于团结群众,特别是要善于团结知识分子,处理问题要注意方式。”

焦昆点了点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唐黎岘觉得焦昆的勇于负责的革命热情很可贵,一心要培养他,所以对他抓得很紧;焦昆自留下来后也就紧张地投入工作,多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身上从不叫苦。

谈了一会儿,焦昆说:“今天给新入党的矿工们举行入党宣誓,你是不是去一下?”见唐黎岘同意了,便说:“我得先去看看准备情况,准备好了就给你打电话。”说完就走了。

唐黎岘走进会场,见会场已布置停当。墙当中悬挂着毛主席画像,两边挂着党旗,虽然简单朴素,但很庄严。苏福顺、林大柱、苏万春等十五名新入党的老工人坐在粗木头长凳上,一个个都很严肃,静默无声,会场上一派庄严气氛。他不愿意破坏这种气氛,就悄悄地坐在苏福顺的身边。

焦昆走到毛主席像前站下,向人们招招手,十五名新党员都到那里,五个人一排,整整齐齐地站了三排。

唐黎岘也随着站起来,兴奋地注视着新党员们。这大部分都是三十开外的人,年纪最小的苏万春,也是二十六岁的人了。他们个个都饱经苦难的磨炼,都有十年以上的工龄,一个个黑里透红的脸都激动地仰望着毛主席画像。唐黎岘很理解这些新党员此时的心情,他也同样很激动。

焦昆高高举起手臂,新党员们都随着高高举起手臂。

唐黎岘站在一边看着,禁不住回想起自己参加入党宣誓的日子。那天是在松树林子里,天气阴沉,风卷着松林,空中飘着雪花。在一棵大松树干上悬挂着党旗,由连指导员领导在党旗下宣誓,十几年过去了,但那天会场的情景还深深留在脑子里。从那天起,他把终生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而且从这个伟大的集体中获得了无限的力量。无论在艰难困苦的环境或激烈的战斗中,都能自觉、主动地去担重担子,事事走在前边,原因是时刻记住自己是个共产党员。他相信这十五名新党员也会像自己那样,从今天起不仅仅是个工人,而会时刻记住自己是共产党员。

焦昆庄重地领头朗诵:“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众人同声洪亮地复诵:“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焦昆朗诵:“我承认党纲党章!”众人复诵:“我承认党纲党章!”

焦昆和众人一领一合:“我要为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奋斗终生!”

“头可断、血可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不能丢!”

“头可断、血可流,坚决跟阶级敌人斗!”

“头可断、血可流,千难万险闯前头!”

“头可断、血可流,为实现共产主义革命到底不停留!”

……

宣誓完毕,唐黎岘上前跟新党员一一握手,衷心地祝贺他们。每握一次手,他就增加一分喜悦,感到无比安慰:矿工里有了党员,党在矿山扎下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