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清晨,汽笛响了。那洪亮的吼声在群山里激**,传遍了矿山附近的居民区,大人和孩子都被那振奋人心的吼声惊醒了。几年来每天早晨冷冷清清,矿山荒凉了,集市萧条了,孤鹰岭镇不像个矿区了,许多人因为生活没有着落而流浪他乡;留在此地的矿工,每日期待着矿山重新响起汽笛声,不想此刻,真的听到了,个个都很激动。矿工家属和镇上的居民也都很高兴,汽笛长鸣为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摇汽笛的是古尚清。老古一听,本来坏得不像样子的这个手摇汽笛被他一修,居然又响了,更是兴奋,猛劲摇个不停,让汽笛声长久地吼着。

邵仁展研究修复计划搞到半夜,接着又失了眠,刚打个盹就被汽笛声吵醒了;他同样很喜欢这汽笛声,几天来,他觉得山沟里太寂寞,汽笛声给山沟小镇增加了生气。他爬起来,把窗户打开,清凉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深深呼吸着,感到十分清爽。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峻峭的矿山,山谷中飘着淡雾,清晨的气候还比较凉,邵仁展关上窗户来到桌边,眼光又落在那一大叠修复计划稿上。这几天,他从头至尾把这份计划稿和附件看了一遍;看得出来,这是岀自一个有学问的工程师之手,计划搞得很详细,说得头头是道,装订得规规整整,让人看着舒服。可是,他觉得计划有些保守,提出需要十年时间才能恢复到日伪时期最高水平,第一期工程就需三年。他边看边研究,按他的计算和设想,可以大大提前。

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曾听过焦昆和张学政向他汇报编制计划的情况,当时他就觉得由他们来担任这一任务是困难的。因为一个是不懂工业建设的军人,一个是经验不足的工程师;于是就埋头研究严浩的计划,经过几天的思考,在严浩的计划基础上搞出了一个修建方案。昨夜他又慎重地复查了一遍,觉得意见成熟了,于是抱着那堆文稿和资料去找唐黎岘。

唐黎岘正伏在桌上看文件,见邵仁展抱着一堆文稿进来,笑着说:“嗬,这真是大部头著作!”

邵仁展说:“这是国民党盘踞矿山时期的唯一成绩,用严浩的话说,这叫纸上谈兵!”

“这么一大堆,你都看过了吗?”唐黎岘信手翻着问道。

“都看过了!”

“你对它有什么看法?”

邵仁展略一皱眉说:“单从技术上看,是有一定水平,但有些提法的观点不对头,而且有些保守。”

唐黎岘说:“听严浩说,要恢复到日伪时期最高水平,需要十年时间,他的上司还说他雄心勃勃,富于幻想,脱离实际,闹得他下不了台阶。”

邵仁展笑笑说:“严浩是个颓废派,他哪来的雄心。不过,国民党实在是腐败透顶,让他们修复,十年也肯定完不成。”他点了一支烟接着说:“这份计划虽然有许多严重缺点,可是它把一切都考虑到了,用新的观点加以修改,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可以成个完备的计划,我看可以不必让焦昆和张学政他们再费力气了!”

唐黎岘没有看过严浩的计划,不知内容如何,但对于在这份计划的基础上改有些怀疑,他见附着的资料不少,他很重视这些资料,特别是那些设计图和统计资料,因为现在正缺乏资料;他翻开文字稿看看,序言里真是雄心勃勃:要在工业建设上创造出业绩,为发展钢铁工业尽快提供资源。……他笑着说:“雄心勃勃才提出需要十年修复到日伪时期最高水平,没有雄心还不知会到哪年哪月呢?”

邵仁展说:“有人说,要把辽南钢铁公司所属厂矿恢复起来,起码得二十年!”他磕了一下烟灰说:“我们要突破它,也肯定会突破它。我考虑了一个修复方案,提了几点意见,你看看是不是妥当。”他把自己搞的方案交给唐黎岘。

唐黎岘接过来说:“我真佩服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的本事,一写起来就是长。”

邵仁展微微一笑,说:“这是我对修建矿山的初步设想,起草个提纲,如果你同意这些论点,以后再补充细节。孤鹰岭是个大矿,又破坏得这样惨,修复工程庞大,需要搞得详细些,不然就会乱套。”

“对,”唐黎岘说,“我们要把计划搞得切合实际,务必周到些,也要搞出一套管理办法,不过我们没有经验,得摸索摸索。”

邵仁展点点头说:“搞工业建设是摆在我党面前的一项新任务,咱们还在开头。什么事都是开头难,可是开头又非常重要,没有个良好的开端,工作就要被动。因此我一听说要调我到孤鹰岭矿,我就开始考虑这些问题,希望创造个良好的局面。”

唐黎岘说:“那好啊!我要仔细看看,看完咱们再研究。”他略顿了一下,又说:“老邵啊,我考虑起修复工程的问题,就更感到外行的难处,更迫切需要掌握工业建设知识,你得给我当先生哩。”

邵仁展笑说道:“开头难,开头难,你这也是开头难。工业建设知识可不大好掌握,技术复杂,工种繁多,像汪洋大海那样没有止境,要慢慢来,着急可不行!”他对唐黎岘很同情,觉得一个外行担这么重的担子,实在困难。

邵仁展走后,唐黎岘先打开严浩的计划稿看,他看了半天,看出它套用了美国和日本的一些管理方法,是资产阶级观点的产物,跟焦昆和张学政编制的计划有本质的不同。他又把邵仁展的方案拿起来,想了解一下邵仁展究竟提出了什么意见。

唐黎岘看完邵仁展的方案,又花费了半天时间,把它和严浩的计划对照研究了一下,看出邵仁展的方案虽然跟严浩的计划不同,但思想本质有相似之处。邵仁展设想整个修复工程用五年至六年时间,达到日伪时期最高水平。第一期工程明年六月开工修复,后年十月达到生产矿石;在管理和施工方法上基本上是照搬资本主义企业那一套,见物不见人,忽视群众的作用,只谈管理监督,没考虑政治思想工作;特别引起唐黎岘注意的是:邵仁展根据严浩提出的资金预算,加以修订,开了一个很长的设备材料单,认为上级不给解决足够的资金和设备就不能开工。这使他感到意外,老邵的主张同自己和焦昆所设想的相差太远了。

晚上,唐黎岘把邵仁展交给他的所有材料都抱回宿舍,坐在煤油灯下继续研究。他认为在新形势和矿山的具体条件下,用老一套肯定行不通,想作改良派也办不到,要想达到新的计划目标,就得进行革命,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以战斗姿态去修复,不然就赶不上革命形势的要求。

煤油味熏得慌。他站起来,点起一支烟踱着步子沉思,他越思考越觉得不能赞成邵仁展的意见,越觉得应该支持焦昆和张学政。他们的观点对头,计划是在做了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搞的,因此比较切合实际。但他觉得还需要慎重,需要作进一步研究,他一直思索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焦昆和张学政找来,指着桌上的一堆文稿对他们说:“这是严浩在国民党时期编制的修复计划,还有邵副矿长一份方案,请你们看看。”

焦昆惊叹地望着那堆文稿说:“好家伙,这么一大堆!”

张学政过去翻了翻,看见那些附图和资料,高兴地向焦昆说:“焦主任,我们正缺少这些资料,这回可好啦!”

唐黎岘说:“你们暂时把工作停下,认真地把这些材料看一遍,仔细研究一下。”

焦昆问:“你看过了吗?”

唐黎岘说:“除了那些图纸和计算公式以外,我都看过了。”

“你有什么看法?”焦昆想摸一下底。

唐黎岘怕他们受自己观点的束缚,不愿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们,说:“你们都看一遍以后,咱们再共同研究。张工程师,有些技术问题我看不明白,你还得给我和焦昆讲解清楚。”随后又叮咛他们说:“你们看的时候,不要有偏见,不要带框框,要认真吸取有用的东西;同时也不要盲目崇拜,要实事求是地研究。”

焦昆和张学政抱起文稿往外走,唐黎岘送他们到门口。又说:“有了这份计划,对你们有很大好处,可是也有不利之处。你们提的论点必须切实可靠,经得住检查,不然就过不了关!”

焦昆和张学政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光,走了出去。走不远发现街上的人忽然增多了,孩子们还在一窝蜂似的往街头跑。他们往街里望望,见解放军的骑兵正在开进来,于是两人一起向街上走去。

这是一连骑兵。战士们一律穿着皮大衣,戴着狗皮帽子,背着冲锋枪、卡宾枪和马枪,一班有一挺轻机枪和一门小炮。头里是三十来匹枣红马,紧跟着是一队白马,后边的才是杂色马,整整齐齐,非常威武。在骑兵后边的是步兵,长长的行列排到镇郊。焦昆凭着丰富的军事经验,看出这是一个营。

焦昆正赞赏地看那连骑兵,忽听有人喊:“焦副营长!”

喊他的是一连的副连长,焦昆忙迎上前去说:“是你们哪!岳营长呢?”

副连长向后边一指说:“那不是,他来了。”

岳营长看见焦昆,高兴地嚷道:“老焦,咱们又碰到了!”

焦昆抓住岳营长的手,又抡起拳头捶了他一拳说:“我以为你进关打大仗去了,不料想你还留在东北。”

“你尽想打大仗,小仗留给谁打呢?”岳营长抓住焦昆的拳头说,“我们留下肃清残敌,保卫经济建设。现在东北成了大后方,你们这些搞建设的是主角了,我们为你们服务。”

“不要讲怪话,咱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焦昆微笑着说,“金大马棒匪徒在附近山区活动很猖狂,威胁矿山修建,你们这一来就好了,希望你们赶快剿灭他们。”

岳营长放低声音说:“军区根据你们的请求,派一个营的兵力进山清剿。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定能消灭那些匪徒。”

焦昆羡慕地望了一眼骑兵,说:“你的骑兵连太好啦!马匹齐整,武器又好,真是兵强马壮。”

“那是军区新给配备的。”岳营长说,“你对这一带地形熟,人也熟,希望你多帮助,我们要很好配合。”

“瞧你,学会客气了。当然要配合,我听你的指挥就是了。”

岳营长微笑着说:“我指挥不了你了。听说你现在是堂堂大主任,怎么样,安心了吧?”

“现在我的任务很重,压得我没有时间再想别的了!”焦昆转身向张学政说:“张工程师,你先回去吧,我要跟岳营长研究一些事情。”

张学政应了一声,抱着材料往回走。这些日子,金大马棒匪帮和国民党残兵时刻威胁着矿山,闹得人心不宁,影响工作;来了这么多解放军进山清剿,张学政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觉得这说明政府对矿山的重视。来到办公室前,他遇见了严浩。

严浩看张学政抱着自己编的计划稿,站下来问:“那是谁交给你的?”

“唐矿长。”张学政说,“这份计划稿真有分量,一定很丰富。”

严浩闷闷不乐地说:“那是个废品,没有什么用处了!”

张学政说:“不,有用处!唐矿长看了,又把它交给我和焦主任,让我们仔细研究,从中学习。”

严浩瞥了一眼计划稿,心里感到酸溜溜的。为了编制这份计划,自己忙了好几个月,费尽了心血,结果那时上司没批准,现在也只能供人参考,有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慨。

张学政说:“我先看看,回头还要请教你。”

“你看吧!”严浩淡淡地又像自语地说,“但愿你们不要纸上谈兵。矿山已经被破坏,难以复活了。”

张学政说:“困难很多,不过还是可以恢复,唐矿长他们有决心,工人的劲头又这么大。”

严浩低沉地说:“你还年轻,对工业建设的困难没有体验,光有劲不行,设备解决不了,资金缺乏呀!”

张学政见严浩愁眉不展的样子,感到不便跟他争论,没有再说下去。平时他不大愿意跟严浩在一起,觉得他太孤僻,总是心事重重的,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思索问题,他自己是个爽快人,跟这样沉默寡言的人一起他很不习惯。现在,由于严浩情绪低沉,矿长把许多重要工作放在他的身上,虽然压力很重,但他并不推脱,积极努力地去干,他希望严浩也能积极地发挥力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张学政忍不住地说:“严工程师,你在孤鹰岭矿呆了很长时间,又做过勘察研究,你对这座矿山的评价如何?”

严浩说:“这是一座非常好的矿山,资源丰富,矿石的质量又好,矿床规整,便于开采,交通又较方便,工业价值很高,当一个采矿工程师,不能不爱上它。可是……”他没有说下去,叹了一口气。

张学政说:“真的,这座矿山太理想了。能来这里工作,我感到很幸福。在这里,可以锻炼自己的技术水平,可以充分发挥作用,能干岀名堂。”

“对!”严浩点点头说,“像你这样年轻的工程师,在这样的矿山里工作,确实不错。”

“可惜我的技术水平太低,胜任不了工作。严工程师,希望你振奋起来,积极投入工作吧!我们要让矿山复活,要在这里搞些成就,为祖国的工业建设贡献一份力量!”张学政诚恳地望着严浩说。

严浩看张学政的神色有些激动,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自己刚由学校毕业时,也像小张一样,进取心很强,锐气十足,谁要说靠中国人自己的力量开发不了矿山,他就不信。他雄心勃勃,一心一意要搞出些名堂来。那时候,他看不起干其他行业的人,特别是商人和政客,认为这些人不学无术,只会投机取巧,勾心斗角,耍手腕,弄权术,肮脏得很。在这些人面前,他感到自己高尚,称自己是“盘尼西林”,意思是能抵抗周围的细菌。由于他自命清高,看不起其他人,不肯拍马逢迎,在旧社会里自然不能得志,十五年来一直是怀才不遇,没有搞出任何名堂。现在他刚满四十岁,就意志消沉,感到自己老了。他细审张学政那开朗的脸膛,心想:张学政又会怎么样呢?终有一天他会失去朝气,会慢慢地对一切都冷淡下来的。他说:“我已老了,没有雄心了,看你们的吧!”便迈步走了。

张学政瞅着慢吞吞走着的严浩,暗想这真是一面敲不响的橡皮鼓!

严浩走进办公室,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桌椅上布满灰尘。他讨厌地皱起眉头,拿起一张报纸,掸净椅上的灰尘,不摘帽子也不脱大衣就坐下来。

桌子上空空的,只有一个墨水瓶,两块铁矿石。他坐了一会儿,记起昨天放在抽屉里的一本采矿学,拿岀来翻了翻又放下,点起一支烟,对窗沉思。这几天,他的心情很不好,白天坐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晚上独自睡在宿舍里,虽然矿里对他特别照顾,给他吃小灶,专人给他打扫屋子,生炉子,打水。但是老婆孩子留在沈阳,他很惦念,感到很孤独。

严浩是副总工程师,任务很明确,让他负责整个矿山的技术工作,但是他觉得这工作没法做。他对张学政和焦昆他们编制的计划连问也不爱问,心想:我的计划都不行,他们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他对一切事都抱旁观态度,同时又对这儿的一切都看不顺眼。有些干部是转业军人,干什么都用军队那一套;矿长总是赶人们上山;技术人员的办公室里每天都是冷冷清清,矿长的办公室倒很热闹,工人川流不息,有时候还有亲属,不像个办公室的样子,倒像个茶馆;经常没早没晚地开会,也使他看不惯。

他吸完一支烟,站起来拿报看看,见报纸上又登着胜利消息,解放军在徐州附近歼灭蒋军十八个师,共十七万八千人,已逼近徐州。这些消息他并不感到震惊。在辽沈战役中,蒋军丧失了四十七万具有头等装备的军队,他就看出国民党军快要全面崩溃,现在越来越清楚了。他对国民党土崩瓦解并不惋惜,因为他深知国民党政府腐败透顶,但对这些胜利消息也不感到高兴,他认为无论是国民党执政还是共产党执政,自己都没有前途。

古月娟推开门,朝屋里望望,看见了严浩,问:“你看见薛辉了吗?”

严浩不知道谁叫薛辉,轻轻摆一下头说:“我不认识他。”

古月娟说:“薛辉就是唐矿长的秘书。”

严浩想起来,原来那个年轻的警卫员叫薛辉。便问:“你找他干什么?”

古月娟以为他知道薛辉的下落,拿着一卷红纸走进来说:“我们那个居民组献了很多东西,要写一张报捷书,没有人会编词儿,也写不好,求他给编个词儿,给写一张。”

严浩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说:“今天他没有到办公室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古月娟听说就急了。方才邻居们把器材凑到一起,为了显得有些声势,大家准备车推人扛,排队去献交。有人提议用红纸写张报捷书,但没人能写。这两天她同薛辉在一起扭秧歌混得很熟,知道他有文化,会编词儿,也能写。她相信薛辉一定能写好这张报捷书,便自告奋勇地说由她去找人写,现在找不到薛辉,邻居们还正等着,怎么办,她急得直眨眼睛,忽然她灵机一动,向严浩说:“薛辉不在,请你给写一张吧!”

严浩没料到古月娟会求到他头上来,打量了她一眼,抱歉地说:“我不会写。”

“你得了吧,严工程师!”古月娟说,“人家告诉我说你是大工程师,全矿的人数你念书多,还到外国留过洋,最有学问,请你给写写吧!”她边说边上前把红纸放在桌上。

严浩推辞了几遍,古月娟仍跟他纠缠不清,他只好拿出毛笔,展开红纸,问:“写些什么呢?”

古月娟想了一下,说:“你就写我们第三组老百姓,听说矿山要修复,都高兴极了!……啊,嗯,这回开矿是给自己开,开了矿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也能支援解放军打败国民党,我们要尽一切力量,凡是对矿山有用的机械物件都献出来,希望快一点修好矿山!……还有,解放军来了,我们得到解放,上了工,领到粮食,共产党对我们的恩情太大了。嗯,嗯……”她尽量想新词儿,但是想不出来,最后笑嘻嘻地说:“我说不好,反正大家都想为矿山出力,你酌量着写吧!”

严浩用笔蘸了蓝墨水,根据古月娟的意思,思虑了一下开始写,写完就交给古月娟,古月娟念过三年书,大半都认识,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写得不够好。但她看严浩的神色很冷淡,没有说啥,卷起红纸,说声“谢谢”就走了。

办公室重新静下来,外边传来欢乐的锣鼓声。严浩昨天没有参加群众大会,对一切都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听古月娟一说,才知道是矿里动员人们献器材,怪不得这两天晚上锣鼓喧天,响到深夜,今天早晨又鸣起汽笛。他坐了一阵,抽足了烟便走出了屋,沿着荒僻小径向山上走着。天气晴朗,阳光很强,他边走边观察矿区。对矿山他比较熟悉,在过去一年里,曾经详细勘察过,现在除了有些设备进一步被破坏之外,其他的情况没变,孤鹰峰仍然巍峨地耸立着,荒废了的矿区乱石成堆,坑口被荒草遮掩。他对群山是亲切的,因为在这起伏的峰峦中,埋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

严浩往山上爬着,听见山下很热闹,他站下朝镇里望望,立时就被那热烈的场面吸引住了。在通往矿山办公室的路上,以秧歌队为向导,随着十几辆满载器材的手推车,后边有的一个人抱着,有的两个人抬着,接着又是秧歌队,又是人群,络绎不绝,队伍很长,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片欢腾景象。他被群众的这种热情感动了,他更知道群众这样做,将对矿山修复工作产生巨大的作用;但他又感到有些茫然,在国民党统治矿山时期,采取许多严厉处罚措施,仍然阻止不住有人往家里拿东西,今天群众却这么热情自动地往回送,这是为什么呢?

魏富海跟一群工人上了山,他看见严浩一个人站在山坡上,便问:“严工程师,你望什么呢?”

严浩往山下一指说:“你看,那么多人献器材!”

魏富海心里很不好受。散布谣言、开枪打苏福顺,不仅没阻拦住,反而激起了矿工和居民的热情。他克制着内心恼恨的感情说:“咱们管矿山的时候,工人净捣乱,现在他们这样起劲,你看,共产党多伟大!”

严浩说:“这叫做人心所向,共产党深得人心啊!”

魏富海瞟了严浩一眼,筹思了一阵说:“严副矿长,这些日子你很忙吧?”

严浩不高兴地说:“不要叫我副矿长,忘了这个称呼吧!”

“唔,对!这称呼叫惯了,不大好改。”魏富海狡猾地微微一笑,又说:“严工程师,你打算在孤鹰岭长期呆下去吗?”

严浩叹了一口气说:“不在这里往哪儿去?”

魏富海试探地说:“到大城市去不好吗?”

严浩说:“大城市?上海也难保,重庆乌七八糟,我宁愿呆在这里,哪儿也不想去。现在局势很明显了,国民党的大势已去,共产党非常有可能在全国获胜。”

魏富海听罢感到有些泄气,觉得把严浩拉下水恐不很容易。他转了转黑眼珠子,说:“现在还看不出谁赢谁输,共产党是很了不起,把国民党打得节节败退,可就怕美国人不甘心,若是美国直接参战,局势可就难测了。你对美国比我了解得多,美国的实力在全世界是最强的,它有原子弹。”

严浩说:“我向往到美国去搞科学,可反对美国人到中国来,殖民地就只会受人掠夺,中华民族应该自己……”他挥挥手,“谈这个没有好处,不要谈了。”说着便迈步往山上走去。

魏富海赶紧表示赞成说:“对,咱们是搞工程的,不要过问这些。”他随严浩一起往山上走。

进山剿匪的解放军开出孤鹰岭镇,分了两路向深山进军。魏富海虽然已经让牛乐天把情报送走,仍继续留心观察解放军的人数、装备和去向,准备再送出一个比较准确的情报。他觉得自己单独看太显眼,便向走在前边的严浩说:“严工程师,你看,解放军的骑兵多么威武!”

严浩望了骑兵一眼,继续往山上走去。魏富海暗自骂了严浩两句,不得不自个儿走了。

傍晚,严浩回到宿舍,见房里增添了桌椅,还有一个书架,炉子燃得很旺,屋子里暖暖的。他脱下大衣走到桌前,发现妻子又来了信,打开一看,见写着:”……我收到哥哥来信,他答应给你在澳门找工作,如果你不满意,还可以去马来亚。阿庆儿的姥姥非常渴望我们到那里去。假若你不愿意,就让哥哥想办法送你到美国去!……无论如何,你该拿个准主意,不要犹豫了。实在走不了也要求到大城市去,就是沈阳也行,千万不要留在矿山,我可不愿再跟你到荒山僻岭去受罪,你果断一点吧!唉,这种动**不安的生活快结束吧!……”他看完把信放下,对着灯皱眉头。

严浩目前是在十字路口,毫无主意地转游,何去何从徘徊不定。现在国民党大势已去,他宁愿留下来。去澳门,找不到理想的工作,马来亚也没有意思,吸引他的地方是美国。他认为美国科学先进,学习条件好,实验条件好,容易在科学上搞出成就。可是他不乐意投亲靠友,更不愿寄人篱下。他认为如果留在解放区,就要留在矿山,在这里多充实一些实际资料,将来可写科学著作。他出神地思索着,权衡着利弊,觉得前途渺茫,找不到出路。

他站起来踱了一阵方步,最后坐下写回信:“……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希你暂时不要着急,等我回沈再从长计议。走与不走,我们要权衡利弊,出国毫无把握,前途渺茫。……生在这个动**时代,有时也要随波逐流,需要观察观察。……”写完后他重新看了一遍,顺手从一本书里取个信封,不想翻开书来,里边还有一封信,信封上没写地址,他疑惑地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严副矿长:

你来到矿山,我大为高兴!你是国家的专门人材,可是,当这局势垂危之际,应该投笔从戎,在反共救国中献出力量,……望你能跟我们合作。回信请放在破碎机东南角下的岩缝里。

你的朋友 金

严浩看到“金”字,就知道这是金海川给他来的信。他向来对金海川印象恶劣,没料到这个土匪头子会来纠缠他,他烦恼极了,坐在那里直喘粗气。

他再把信看了一遍,想了想,决定把信烧掉不理他,便把信投进炉子,然后背靠在椅子上思索。这信是谁给放到书本里的呢?这屋里只来过有数的几个人,唐黎岘、邵仁展、焦昆、张学政和魏富海,再就是那个烧炉子老头,他觉得这些人都不可能,这简直是莫名其妙。现在他那想走的念头强烈起来了,觉得到国外去埋头研究点学问,就会摆脱一切烦恼,国内他算呆够了。他烦躁地想着,直到皎洁的月影移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