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匪徒们终于没有敢来。以后情况变得很快,几天的时间,沈阳解放,营口解放,东北全境都解放了。胜利的捷报接连不断地传来,矿山开了群众庆祝大会,宣传队扭着秧歌走上街头,到处锣鼓喧天,小镇里一片喜气洋洋。

矿里贴出了招工告示,几天中新招了三百多人,上级也陆续派来了一些干部,总共已有五百来人了,修复工作还没有展开。工人训练班第一期结业,第二期又训练了五十多人,剩下的人除了抽出少数电工、钳工、配管工和熟悉线路的运输工人,去检査供电线路、排水系统和运输线路外,大部分人都派去修房子。因为干部很少,组织管理跟不上,每天早晨一大群工人聚集在办公室门前,像是在集市上似的,乱哄哄地等着分配工作,半个小时后才能开赴工作场所;但是矿山有了生气,总算有了一把人,动了工。

唐黎岘太忙了。他要接见和安排新来的干部,要考虑建立机构,要跟上级打交道,要接触工人,每天还要到工人训练班去讲课,但他老练稳重,不慌不忙。只有薛辉才知道他每天要工作到深夜,只能睡五六个小时。

薛辉在矿长的办公室外屋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电话,根据矿长的指示处理公务。有时他看找矿长的人太多,不得不替矿长挡挡驾,然而,他的好心一经唐黎岘发现,就会受到一顿严肃的斥责:“你这个小官僚,为啥把人支走,你是不是成心要把我跟群众隔绝?”他只好不吱声,暗在心里反驳: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让找你,那还得了!

今天,薛辉把盒子枪掖在腰里,穿上他唯一的一件青上衣,口袋里插上钢笔,成了文职人员。他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屋里屋外清扫一遍,刚坐下就有人推门进来,抬头一看,是个姑娘。

姑娘是细高个子,穿着一件旧士林布衫,背后垂着一条辫子,黑黝黝的脸蛋,浓浓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双乌亮的眼睛,长得端正秀气,神态也很大方。她进门来向薛辉瞟了一眼,就往里屋走。

“你找谁?”薛辉忙站起来拦住她问。

姑娘停下来说:“找唐矿长!”

“找矿长有什么事?”

“有要紧的事。”

薛辉客气地说:“小姑娘,矿长还没有来呢。”

姑娘不满地盯了薛辉一眼说:“你不要小看人,谁是小姑娘,比你小不了几岁。矿长没来,我等他一会儿。”

薛辉被她顶撞得很不自在,勉强微笑着说:“同志,你把你的事当我说说,若是我能办就帮你办了。”

姑娘听薛辉改口叫她同志,抿着嘴笑了,便温和地说:“我认识你,你姓薛,跟唐矿长一起来的,你给唐矿长当听差。”

“什么叫听差,那叫警卫员,我现在是他的秘书。”姑娘的话使薛辉有些不高兴,但他还是耐心地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你能做主吗?”姑娘两眼盯着他。

“能!”薛辉毫不迟疑地答道。

姑娘又望了他一下说:“我要到矿里来上工,你做主要我吧?”

薛辉说:“这事不用找唐矿长,也不用我做主,你到登记处去吧,出门往东拐,走不远就可以看见一个牌子,你若是认识字,一看牌子就知道了,不认识字打听一下。”说完他就低头去整理抽屉里的东西。

姑娘见薛辉对自己冷淡,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个登记处我去过了,他们难说话,小看人,不给我登记,我非找唐矿长不可。”看来她不想跟薛辉说了,在靠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把脸扭在一边,垂头摆弄着辫子。

薛辉看看这个执拗的姑娘,明白她瞧不起自己,定要见矿长了。他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便耐着心说:“你不必找唐矿长了,回头我跟管招工的同志说说,让他们再研究研究。”

姑娘摆一下头说:“我要等唐矿长,林秋妹告诉我说,唐矿长这个人很好说话。”

薛辉觉得她这样的小事也要找唐矿长,心里很不高兴,板起面孔说:“矿长忙得很,没有时间过问这样的小事,你回去吧,太啰嗦了!”

姑娘听了薛辉的这一番话,心里也很不高兴,她盯了薛辉一眼,稳坐在那里,不再理会他。

唐黎岘来了,一进门,见黑姑娘噘着嘴巴,心想可能又是薛辉惹了她,刚想问,姑娘忙站起来说:“唐矿长,我正找你呢!矿山不是招工吗,我是老矿工的女儿,别看我长得瘦点,我已经满二十岁了。可是他们说我是女的,不要我。我跟他们讲理,那个戴眼镜的把手一摆说:“去,去,去!”她说着瞅一眼薛辉,分明表示她对薛辉也很不满。

唐黎岘看姑娘越说越来气,微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古月娟,我爸爸叫古尚清,我娘也认识你。”

唐黎岘听说她是老古的女儿,重新打量了她一眼,暗想:她这样爽快,很像她的爹娘。便问:“月娟,你爸爸这几天喝没喝酒?你娘那架座钟还在吗?”

古月娟说:“喝是喝啦,可没有多喝。为了那架钟,我娘至今还感激你呢。”

唐黎岘笑了,向薛辉说:“你给登记处老王打个电话,告诉他老矿工的子女有优先权,把古月娟留下。”说完他向古月娟招呼一声,走进矿长办公室去了。

薛辉一声没响,抓起耳机打电话。古月娟站在桌前看他打电话,不再生他的气了,而且因他在帮自己的忙而对他有了好感。

古月娟见薛辉和对方说好了,高兴地拍一下手,抬腿就往外跑,刚出门又站下,转身笑嘻嘻地对薛辉说:“我谢谢你,有空到我家去玩,我家就住在西街红房子里,和苏福顺大爷家只隔两座房子。”

薛辉向她点点头说:“好,有空我一定去!”

古月娟高高兴兴地跑了,薛辉开始抄写唐黎岘向上级写的报告。刚写几笔,电话铃响了,是俞区长打来的,他说上级给调拨一批粮食,要派车去运。于是薛辉又打电话向负责运输的人联系;刚放下电话,又来人要找唐矿长,他仍然要问明因由,不肯随便往屋里放人。他很忙,但心情很愉快。

焦昆走进来,薛辉今天的衣着使焦昆觉得他变了样,他冲薛辉笑笑,迈步走进屋,习惯地先去看地图,这是一张全国地图,图上插着许多小红旗。东北地区的大城市全插满了,关内各个战场上的红旗也不断增多。他看了又兴奋又感慨地说:“辽沈战役打得真过瘾,一举就歼灭敌人四十七万多人。这样空前的大战役没参加上,实在遗憾!现在东北野战军正往关内开,百万大军一过关,准有大仗可打。咳!咱现在只能听听胜利消息了!”

唐黎岘瞧着焦昆,说:“你别长吁短叹了。革命有分工,总不能人人都去参加打大仗。你在这里也很有干头,修复若是开始,比打仗还艰巨。老焦啊,你还是对你目前工作岗位的重要意义不理解,一旦理解,你就不会为参加不上打大仗而叹息了。”他给焦昆倒了一杯水,说:“喝杯水,去去心火。”

“你呀,你虽然当过兵,却还是不理解一个军人的心情,跟你怎么说呢?”焦昆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在唐黎岘对面坐下。

唐黎岘不想再跟他多谈,他知道对这样的人无需多说,任务一压在他的身上他就会忘我地奋勇向前。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纸公文,交给焦昆说:“公司同意我们成立个修复建设办公室,任命你当主任,你要在修复建设中唱主角哪。”

焦昆接过公文看了看,默默地把它放在桌上。他知道修复建设办公室主任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感到担子沉重:矿山被破坏得这样惨,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差,怎么去修复呢?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他意识到承担面临的任务,需要很大的勇气。

唐黎岘把公文放进抽屉里,怀着喜悦的心情瞧着焦昆,看他不说话,便问:“老焦,你看过上级来的指示了吗?指示说,现在必须把经济建设放到压倒一切的地位。”

焦昆已看到过那个指示:东北全部解放,解放战争向关内发展,东北已成为大后方,搞好东北的经济建设,对全国解放具有战略意义。因此摆在全东北人民面前的任务,是利用东北地区在地理、工农业、交通方面的有利条件,加速经济恢复与经济建设,巩固东北,支援全国解放战争,争取全国彻底胜利。他清楚地理解自己工作岗位的重要意义,现在任务来了,只有努力去完成。他没有再说什么,只问:“你对修建办公室的工作有什么指示?”

“首先把机构组织起来,尽快制订起修复计划!”

“制订修复计划?”焦昆感到一些压力。

唐黎岘重复地说:“你们要尽快拿出一份修复计划!”他望着焦昆,“搞工业建设咱们都不是内行,因此我既不硬性地给你规定期限,也不规定条件,你可以和你的部下大胆创造,但是有一条原则,就是要根据革命形势的需要、矿山的实际情况和可能条件,以革命的精神去修复,要突破一切困难,要用最快的速度把矿山修复起来!怎么样,有困难吗?”

焦昆在战场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情况,无论首长给他多么艰巨的任务,向来不叫苦,不讲价钱。他按军队的习惯,根据自己的领会,把唐矿长所讲的原则简要地重复说了一遍,看唐黎岘点头,说:“我可以走了吗?”

唐黎岘说:“可以。希望你领同志们深入调査研究,搞出个既有革命精神又是切实可行的修复计划来!”

焦昆行个军礼,往外走去。本来他的脚步就重,又穿着坚硬的翻毛皮鞋,走起来踏得地上咚咚响。

唐黎岘目送着焦昆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

修建办公室设在一间比较大的房子里,屋里摆着几张桌子,但没有人。焦昆跟人事部门联系,管人事的说正在分配,他只得等着。这时他才开始冷静地考虑起自己的任务。他想:唐矿长虽然没提出时间要求,可是形势是明摆着,炼钢厂和炼铁厂那边已经着手筹备修建平炉和高炉,高炉点起火来,就得不断供应铁矿石;矿山的情况他清楚,现在哪里具备条件呀!这就必须早上马!可是这计划,究竟怎么样搞法呢?……这时候他更感到,在新的任务面前,光有革命热情不行,需要钻进去,外行要尽快变成内行!

焦昆想着,忽然想起参军那天,连长把一支步枪交给自己时说:“你要参军打敌人,就要先学会放枪,放响好办,要打得准可不容易,那得下工夫练!”自从那一天起,他就下苦工练,经过二年的工夫,终于练了一手好枪法。但是光有一手好枪法还是不够用,因为被提拔当了指挥员,还得学会指挥。有一次他跟团政委叫苦,团政委把毛主席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的一段话指给他看,毛主席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主要方法。没有进学校机会的人,仍然可以学习战争,就是从战争中学习。革命战争是民众的事,常常不是先学好了再干,而是干起来再学习,干就是学习。”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叫苦了。现在,新的担子又落在肩上,虽然曾经当过二年矿工,那又有多大用处?这回是要领导整个修建工作哪!为了革命需要,还得从头学起,方法呢,只有边干边学,边学边干。

他沉思了一阵,掏出小本子,伏在桌上写道:

新的任务来了,这是个沉重的担子,必须挺直腰板,勇敢地挑起来!担子重、困难多,不可怕,只怕失去革命锐气。困难会被突破,突破困难就是胜利,就会摸到经验,有了经验就会提高。革命事业,只有通过冲破重重困难才能成功!……一场新的战斗开始了,还得去打冲锋啊!

张学政来了,这是矿里唯一的采矿工程师。他很年轻,细高个子,穿着紧身夹克,没戴帽子,围着一条围巾,精干利落,好像一个运动员。他进门就嚷:“焦主任,我来了!让我跟你搞整个矿山的修复计划,可我从来没有搞过,这任务我难以胜任呀!”

焦昆很喜欢这位年轻的工程师,觉得他泼辣好强,没有多少知识分子架子。见他来了心里很高兴,合上本子说:“你的条件比我强得多,专门学过,又多少有些实际经验。我呢,当矿工的时候只会放炮,现在有什么话可说,组织上既然交给了任务,只有努力去完成!”

张学政原是清华大学的学生,思想进步,是学校地下党培养的积极分子。前年毕业时,随几名进步同学到东北解放区。这二年他在东北工作,调到孤鹰岭矿只有五天。他虽然有一些实际经验,但这次派他到修建办公室任工程师,负责整个修建的技术工作,感到压力很大。他解下围巾,到桌前坐下说:“我怕搞不好呀!”

焦昆鼓励他说:“用不着怕,这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一个人不经受过艰难锻炼,就不能成长!”

张学政看焦昆这样沉着老练,心里很钦佩。他自来到矿里,就没少听人们赞扬焦昆,因而对他很尊敬,爱跟他接触,在他面前无话不说;现在能跟焦昆一起工作,他感到很高兴,但仍然信心不足地说:“我的技术能力不足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矿山被破坏得太惨了,条件很差,恢复起来实在困难!”

焦昆安慰他说:“矿山确实破坏得很严重,不过还有些基础。更主要的是它是一座很好的矿山,铁矿又多又好。我们不仅要恢复,而且将来要扩建。”他说着站起来,从玻璃窗往山上望望,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片荒凉景象。

张学政闷闷不乐地说:“恢复是可以恢复的,也可以进行扩建,不过,那是遥远的事,短时间里是办不到的。”

“我们就是要设法在短时间里办到!”焦昆转过身来说:“按资本主义国家那些办法当然办不到,咱们能不动脑筋?要革命,要创造,找出能适用的新办法。要说制订修复计划难,就难在这一点上……不要愁眉不展的,鼓起劲来干,不是还有党的领导和那么多的老工人嘛!”

分配到这来的人,陆续都来报到了,总共才六个人。技术人员只张学政一人。焦昆向他们传达了唐矿长的指示,明确了全室的任务是集中力量搞修复计划。然后安排人员分工,让所有的人都分头下现场和有关部门去进行调查研究,掌握情况。会议开得十分简短,总共不到一小时。他看人们互相在交换眼光,便说:“现在大家对矿山的情况都不了解,脑子里还是个空白,谈多了也没用。大家尽快地下去,等了解了情况,咱们再坐下来谈。”

焦昆把他们打发走了后,给唐黎岘挂了个电话,请求抽苏福顺、古尚清、林大柱等五名老工人组成个研究小组,跟他一起研究制订计划。唐黎岘立刻答应了,并且让薛辉把那五名老工人给召集起来。他们很快就来了,焦昆向他们交代了任务,便一同上山。

东北风刮得很紧,被卷起的碎草落叶在山梁上飞舞,到山谷里才渐渐消失。天空晴朗无云,群山的轮廓非常清晰。一只山鹰,展着双翅,懒洋洋地在孤鹰岭上盘旋。

焦昆同苏福顺等人一起往山上走着,尽管对矿山如何修复还没有数,尽管许多问题难以解决,尽管压力很大,但他望着蕴藏量丰富的矿山,心里仍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对他个人来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是个新的开始,投入了一场新的战斗;对建设来说,总算开了头,斗争将要展开,沉睡的矿山将要复苏,荒凉的村镇将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