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泥水工

—一个青年工人的笔记

我进了厂了。我又兴奋,又懊丧。兴奋的是进了厂,“工人”这个名称,这个这么光荣的名称,落到了我头上,—我的名字上要加上“工人”二字了。懊丧的是—不是我理想的去学车工、钳工,搞什么机器工作,需要用我在学校里学的力学、光学、电磁学、化学;所谓学,也不是如我所理想的那样,象在学校里上课做试验似的,有人教我。—我到了砌炉班,跟着做,跟着学。做些什么呢?又学些什么呢?调火泥啦,递砖头啦,抬砖头啦……

我来厂之前,碰见教语文的黄老师,他对我说:

“你这个人,又爱面子,又好思想,到社会里去是少不了钉子碰的。”

我猜不透他为什么既讨厌爱面子,又讨厌好思想。难道说,好思想都是弱点么?我当时就反问他,他笑了一下,说:

“你以后就懂得了!”

我现在懂得了,他是说一切都要得过且过。虽然我现在懊丧,我还是要说黄老师不正确。他虽然“不幸而言中”,但我讨厌他的灰色的人生观。

我要找领导上谈去。我是一个中学生,根据我的文化程度,我不可以学学别的什么吗?就只能够调火泥,递砖头吗?李成安也有我这个想法。

李成安比我大两三岁,解放前毕业的初中学生,狮子鼻子,大眼睛,不大用脑筋,直心直肠的青年。到处学手艺,没有一样学成,—纸烟铺啦,米粮铺啦,山货行啦,西药铺啦,都跳过了,最后还跳进绸缎铺学过几天。他说:他是来学技术,以后好当工程师。这家伙有些自私,和他一起生活,什么便宜他都要独占,不知怎么,我却有些同情他。大约这就叫做“同病相怜”吧!

心烦意乱,今天才又捡起笔记本子来记。

第一次领了工资,趁星期天回家去了。在母亲面前第一次从荷包里把工资掏出来,我是这样地激动:这是用自己的劳动挣来的钱啦!一张张都是光采夺目,十分亲切可爱的。一个人第一次从工资上看出自己的身份的时候,我相信都有这种感觉,这种心境。这使得一个人看重自己,尊重自己的劳动和义务,让美丽的远景展示在自己的面前。忍不住我在母亲面前谈起了我的打算,反复证明我的路走对了。—比父亲好。父亲做了一辈子不大不小的生意,临解放前,金融混乱中,彻底垮了台,收生意那天就得起病,解放不久就死了。—我又信口开河地和母亲谈到我们的厂将要怎样扩大,谈到我们厂里那些先进工作者、生产模范,那些合理化建议,仿佛不久我也要成为英雄模范了一样。正谈着,隔壁李大嫂过来了,说:

“我说你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话就说不完,原来你喝了酒了!”

我说我没有喝酒。

她说:“你照照镜子看。”

我一摸,脸烫烫的。

黄老师啦黄老师,你又要说我“小资产阶级的冲动”了。

一出门,碰见了原来校中的同学,拉我到人民公园去。还没有走到,老同学就越聚越多,碰见的都跟我们走。他们有的升到高中去了,有的在读师范。听说我在当工人,都说我好。又说起我们厂。随便讲什么,他们听起来都是新鲜的。他们问到哪里,我就答到哪里。我自己都奇怪,在这个短短日子里头,我知道了这么多东西。他们问我进了厂有什么感想,我也尽他们满意地说了。突然,李铁耕问我在哪一个部门,做什么。不知怎么,我冲口而出,答复他:

“在炼钢厂修炼钢炉。”

我没有说我是一个泥水匠。炼钢炉是一种近代化的设备。修炼钢炉又有各种各样的工种。不知怎么,我竟会这样掩盖自己,要在平时,我挖空心思也编造不出来的。

我的话一出口,我也就哑默了,情绪低落了。我的思想集中到那个苦恼我的问题上去了。同时又因为扯了谎,心里有些不安。

回厂的时候,在公共汽车上碰见了李成安。他正在和一个年轻姑娘讲话。那个年轻姑娘胸口上挂了个纱厂的证章。一个漂亮的姑娘呀!脸上青春的玫瑰正旺盛,实实在在象一朵花。稍为胖一点,但不臃肿。那对眉毛,黑漆一般。那对眼睛,是会说话的。鼻子有点大,但配上了那微厚的嘴唇,雪白的整齐的牙齿,那就是天造地设,显得活泼而美丽了。看来他们并不是熟人,他在向她夸耀自己,说他是一个技术员。不知不觉,我脸红了。想到我自己也骗人来着。看见我和李成安熟,她又问我的工作,我别转了身子,低头答道:

“我是一个泥水工。”

我没有看李成安,但我觉得他的脸红了。我挤到前面去,让他们自由自在地谈话。

下车的时候,李成安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别转了脸,再也不答理我。

无聊得很。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个学工都在闹情绪。李成安说是要跳河。他公然和那个纱厂女工,车上碰见的那个年轻姑娘,讲上恋爱了。恼火的事情就在这里。她要来厂里看他,他就怕在她面前现形。一次两次地推却不了,一天,她就看他来了。我们耍星期的日子和她那个纱厂刚刚是错开了的,所以她来就正赶上他工作。她直接到了炼钢炉。他正在调火泥。她的脸变了,也没有开腔,直瞪瞪地看着他。他低下了头,就抬不起来。她车转身走了,就象来得那么突然一样。突然,他泪眼婆娑地坐在地上,说是自己要跳河去。好多人围了上来,有的劝他,有的安慰他,有的责备他。小组长小周拉他到一边谈话去了。这件事情发生后,我就有些讨厌李成安了。想到我和他有共同点,就脸红。

几个月来,虽然不安心,但我没有袖手旁观,照样跟着做,跟着学。小周给我们上课,因为我学得快,很喜欢我。别的老师傅也跟着喜欢了我。他们也就主动地告诉我这,告诉我那。老刘,抖动着脸上的皱纹,那只筋暴暴的大手搭在我肩上,说:

“好好学。你们有文化的学得快,没有什么能挡着你们的。只要你不把泥水工这个行道看轻了就行。这个行道并不简单嘞!”

他以为他这句话是在鼓励我,哪晓得它是刺伤了我。想到在将来的社会主义社会里,我是一个泥水匠,我心里就不自在。

到图书馆还《绞索套着脖子时的报告》,借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听说专家要来了,我们炼钢厂要学快速炼钢。我是个炼钢工人多好呀!

真奇怪!李成安的那个姑娘并没有一去不复返。李成安写了信去,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那边也来了回信。只是信上的口气冷淡些。李成安好高兴,把信拿给别人看。他不知道,他自己又在扯谎了,又在往自己挽的圈圈里钻。他在信上告诉他爱人:他最近就要调动工作了。真见鬼!

记住,欺骗不是恋爱。

专家来了。

快速炼钢,还说是要快速修炉。砌炉班轰动起来了。一个个粗声莽气地争吵着。

原来是这样的:解放前,炉子坏了,不管大坏小坏,把钢水放了,冷它个十天半月,等它冷过了性,再动手修,一修就是一两个月。解放后,修的时期越来越缩短,短到二十四天,还在全厂范围内表扬过。最近,已经缩短到只要半个月了。听说别处工人还要厉害,他们在和时间赛跑。坏得不厉害,只穿个孔呀,烧坏了炉门呀前墙呀这些,就根本不停火,边炼钢边修。他们把它叫做热修。至于只是炉子坏了,中修,比我们的炉子大两倍到五倍的也只花五天。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这当中的对头是火。这个火,又不是柴把把烧的火,木棒棒烧的火,不是煮饭、炒菜、烘烧饼的那种火。这是炼钢的火。钢呀铁一丢进去就要熔化的火。热修,人面临着的就是这种火。中修,虽然好点,但是它总共只有五天,噫,它冷得到个啥子名堂来呢!

难怪大家争吵得这样厉害。

老刘说:“人家都做得到,我们也做得到!”

小周和他是一个意见,说:“人家也是人,火烧着哪个都疼。人家有快速修炉法呀!”

他们这个说法,让大家镇定了一下,接着又争吵起来。不过,变了形势了。他们的争论转到该怎么搞的问题上去了。

假如我是一个作家,我就要这样描写这个争论:原先是一个暴跳的横流,突然到了强有力的闸门,于是转了方向,一齐都成了顺流,然后再激烈地冲去。

然而引起我深深思考的是:别的钢厂也有泥水工。

开始了关于快速修炉的学习。工程师来传达先进经验。

讨论了一个星期,都是关于快速修炉的:从热谈到修,从先进操作法谈到我们的技术水平。我这里要记的是这一点:

不热修,当时正炼着的一炉钢就要报废了。这是一个了不得的损失。这是要做多少机器的钢呀!我们不够勇敢,没有克服了它,那不是眼看多少机器的钢化为乌有么?

而且,炼钢炉的时间是这样值钱,“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句话都落后了!我们计算了一下,一分钟就要值好几十万。

我怀疑,我不安心做这个工作是错误的。

的确,生活里有斗争,经过斗争,好的站起来,坏的倒下去。一点不差。生活在教育人,问题在于一个人接不接受教育。

平心静气地想来,我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就没有及时地受到教育。不说别的,就拿我们砌炉班的这些人来说吧,都够使得很多人接受很深刻的教育了。除了我们几个新来学手艺的,其余十几个人都是很有了年辰的老师傅,个个的历史写出来都是一本书。老刘的父亲,就是泥水工,他自己搞这一行也有三十几年了。老李,二十年的工龄。老林,十八年。最年轻的小周也有八年的工龄。问题还不在于工龄。谈起技术,这种烟囱,那种炉子,扳起指拇算,就有二三十种,修呀拆呀这些当中的复杂情况就听不完,随便怎么谈,都不会重复;谈起工厂和工人的故事,年年月月都抖不抻。在他们的片言只语中,都有着金子。—难怪高尔基的小说那么丰富,他接触的就是这种人。假如我是作家,我可以写出多么令人惊叹的小说来呀!—为什么这些东西过去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呢?就因为我不安心,瞧不起这个工作。轻视了一个人的工作,怎么还说得上重视这些人呢?难怪我们平时叫他们“老刘”“老林”“小周”呵!以后要改过,应该诚心诚意地喊“刘师傅”“林师傅”“周师傅”。

我想找李成安谈谈我的这些想法。为了他,我挨过批评:说我和他的关系不好,要由我负责,因为我对他抱成见。在这一个星期的讨论当中,他也的确不妙。从头到底,他都好象人家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糠似的,噘着个嘴,坐在一边,什么也听不到他耳朵里去。不忠诚、不幸福的恋爱折磨着他。

我去找他谈,他说:

“你愿怎么干就怎么干,你管不着我。”

一号炉要中修了,作准备工作。

砌炉班的全体老师傅都紧张了起来。如果要找一句话来形容他们,那就是:

“准备战斗!”

每一个人的神情都是紧张的。紧张但不冒火。按平时那粗声莽气的样子,可以设想这时候一定是一个个都肝精火旺的。不然,完全不然。大家是这样愉快而兴奋,就好象要做的是一件叫一个个都心安理得的事。

“兄弟厂都做到了”的这个信心鼓舞着他们,这一个星期多的讨论先进操作法武装了他们。

看见我也愉快地跟着做,大家也拿非常亲热的目光看我。

看见李成安一脸的晦气,我非常难受。我走拢去,要跟他讲话,他不答理我。

我说:“看大家多快活呀!”

他把头一甩,也就走了。

炉子停下来,拆炉,十多个钟头,炉里还燃烧着熊熊的火,老师傅们就要进炉子去了。

走到跟前,火气就逼得人拢不去。那绝不是生命能够存在的地方。没有在我们高温车间工作过的人,只是知道普通的火、普通的热,是不理解炼钢炉的温度的。可以熔解钢,并让钢水沸腾的温度,钻进了每一块砖头。尽管面上黑了,你把那砖头撬出来,你就会看见那里头还是那样的高温,砖头红得发白,就象炼钢的时候燃烧着的煤气的火焰本身。

铺上白云石,安上打风扇,搭上了木板,林师傅,好象是要试试这个温度,没有其他任何的御温设备,一脚就踩了上去,往炉里走。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他马上退了出来。我问他怎么样,他摇了摇手。汗在他脸上流淌。大家穿上石棉衣,头上蒙起石棉套,再戴上保险帽,穿起木底石棉鞋,再要往里进,木板燃起来了。拉掉燃烧的木板,换成了钢板,一个接一个就走了进去。

我的任务是递砖头,搬运砖头,拿铁锹往里送火泥。李成安,所有的学工和我是一样的任务。我们不能进炉去,不晓得里面的温度。我只看见他们穿的木底鞋的底子在冒烟。我想,钢板一定是滚烫的。四分钟了,吹口哨换班,里头的出来,汗水从他们头上、脸上、颈子上,滚滚而下。一出来,一个个都弯着腰反手提着脊梁背上的衣服。我想,那是传了高温的布烫着皮肤了的缘故。我去替刘师傅提着,接着,他就说:

“快传砖头去。”

他这么一说,我象接触了火焰,赶快丢开了手,去递砖头。他的态度是这样严正,使我觉得工作在我面前严肃地站着。

和他一起出来的林师傅在说: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干得了。努力争取,还会提前。”

刘师博仿佛在答复他:

“提前一分钟,就给国家挣来好几十万!”

又吹口哨了,里头的出来,刚才出来的又进去了。

我不敢说话,我也不敢打晃眼,只听话办事。要砖头就递砖头,要火泥就铲火泥往里送。我觉得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严肃的命令,也是从我良心上发出的命令。我也没有多注意李成安,只觉得他在我后头。

老刘终于晕倒了,我对林师傅说我替刘师傅。林师傅答应了我。我从刘师傅身上脱下石棉衣这些来穿戴上,进炉子去了。

进了炉子,我才知道这个工作的意义。

炉里热得很。热气象一把刀,直插进人的内脏,又好象周身每根汗毛都在被人用夹子夹着在拔,耳朵好象突然落了下来。这是在从火里争取时间。这是名符其实的战斗。

我想到我也在学习兄弟厂战胜火焰的精神,我也在和火焰战斗,我象一个正式的砌炉工一般工作。尽管这样热,我应该承认,我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过自己。不是外面吹口哨了,我还不会出来。

大约我这么轮了三回。第三回出来,刘师傅走过来脱我的石棉衣了。我说:

“你年纪大,身体弱,休息吧!”

他没有答理我,硬脱起去了。

我又只有来递砖头,刚刚站在我的地位上,抬头一看,李成安的爱人在离我们不远站着,两只眼睛尽往炉里看。她今天穿得很漂亮,呢子制服,围了一根红围巾。我想:对了,你看看我们泥水工的战斗吧!泥水工并不简单嘞!我挂了李成安一眼。李成安很惶惑。

大约又经过四五次换班的时间,王师傅晕倒了。李成安的爱人走拢了去。我过去脱王师傅的石棉衣,李成安的爱人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明亮,脸上有着微微一道笑容,看着我。我突然不敢多看她,匆匆地进了炉子。

这来得这样突然,一时之间使我转不过弯来。原来李成安的爱人并不嫌弃他是个泥水工。不然,为什么她不丢了他呢?李成安的痛苦是自己缠自己。李成安的爱人倒的确了不起,是个有思想的人啦。她为什么这样看我呢?我为什么在她一看之下这样震动呢?我批评我自己,我不该乱想。不知怎么,我觉得李成安才是值得她爱的了。这个青年,性格明明朗朗的,也算有志气,又聪明,路又走对了,还有,长得也漂亮。我呢?我却有些丑呵!

从炉子里出来,我觉得非常不自然,因为她的目光总是落在我身上。我只有努力地控制自己,尽量避免往她那方面看。

果然提前完成了中修。只是第一天就挨了批评,关于劳动保护方面的,严重的是有三个人晕倒过。

不管怎样,大家是愉快的。只有李成安是例外。

我完全安下心来,并且明确了一点:初中学生来学这么个泥水工是完全对头的。老师傅那么多的经验正需要掌握在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手里。而泥水工,尤其是与近代化生产联系着的泥水工,也正是需要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来干。工人不是普遍都在提高文化程度吗?没有文化,难学技术。我们应该把我们的科学知识用来改进和研究;比如战胜火的问题,就需要改进。只是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还差得很,还需要提高。

好了,不写了,李成安的爱人来了,我需要出去走一走,让他们好谈话。实在说,我也不愿停留。

十一

结果没有马上走成。李成安的爱人叫我不要走,还叫我请他们吃糖。我说我还没有资格请吃糖,她笑了。但她马上窘住了,我回头一看,李成安更窘得厉害。我马上走了。

我知道……

我应该控制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