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得全和他所讲的故事

大队前面走了,我们吆喝着十头大骡子慢慢地行进。大骡子驮着我们第四大队的行李。太阳很大,吹着风,梧桐花正盛开,每一棵树下都落了不少。这伏牛山的山路虽长,但并不令人厌倦。走着,心里想着老百姓讲的“八百里的伏牛山”的气势,举眼一看,一片繁茂的开着花的梧桐,果然是壮观。我们一伙五六个人相当乐观,这种乐观精神却不是偶然的。

当时,一九四八年,我们队伍南下,我要求去炊事班和运输班当政治干事。因为这炊事班和运输班都是刚被解放的川籍战士,急切需要政治教育。白天我在运输队,晚上我在炊事班,和他们一块儿工作一块儿劳动—煮饭、做菜、切萝卜、洗葱、煞驮子、抬驮子、卸驮子、找草料、选择牲口能通过的道路。我们很累,但我们的话说不完,我给他们讲革命队伍中的故事,他们给我讲他们在旧社会的遭遇。革命故事也好,他们的遭遇也好,都深深教育感动着我们,因为那是人民的欢乐,人民的力量,人民的痛苦,人民的哀愁。我们谈了许许多多动人心魄的事情。白天,不管太阳多么大,旷野无人,我们这一个运输队,是不会感到寂寞的。

这天,我们又谈论起来了。谈了一阵敌人队伍中的恶习,一个叫做张得全的说:“国民党队伍,真叫残酷,那才是把一个人的命不当成人命!我倒想起了那时候出在我们排上的一件事。……”等了一阵,他没有说出他的故事来,我们要他讲。他又说:“我还差点儿丢人嘞!”有人问:“怎么丢人?”他低着头,没有开腔。他是一个矮个子,十五岁被拉壮丁出来,这时二十三岁了。但发育不健全,面孔象老汉一样,又黄又皱;身材象小孩一样,轻巧活泼。他常说他是脱过几层皮的人,“我没有死成,简直是万幸。”

下面是他亲眼看到的事。

一九四七年,胡宗南部队武装“大游行”到绥德某地,某旅某团某营某连第一排第一班班长,叫做赵万林的,半夜查哨,发现哨上丢了一挺轻机枪。第一排担任两座山头的警戒,第一班就负责内中的一座。两座山头象两只耸起的兔子耳朵,大路正好在两座山头之间通过。

太阳又那样怪,正午热得很,吹起一阵风来,都是又干又热的。士兵们背上那一百发子弹、一支步枪、四颗手榴弹、十天吃用的面粉,再加上自己的行李,在陕北光秃陡峭的山上爬山越岭,整天连一口水都喝不上。夜里歇下来,士兵们疲乏极了!赵万林每次查哨,都发现哨上的士兵,一个个睡得象死人样,走到跟前拉着肩膀使劲摇,才听见懵里懵懂的声音:“是哪个?莫开玩笑呵!”摇醒了第二个,第一个又睡死了。

胡宗南的武装“大游行”是空前的,士兵们的疲乏也是空前的,一到宿营地,满地都是睡死了的人,就是拿大炮轰也难轰醒。赵万林自己也很觉疲乏,一闲下,不管坐着、躺着,就是靠墙立着,也会马上睡了过去。但机警的他,一会儿又突然惊醒过来。国民党军队里的班长真是难当呀!

他们第一排,住的是一个仅有一家人的庄子。一连三个空窑洞,什么也没有,门窗都叫老百姓事先下起走了。只有第二班住的那一眼窑洞的墙上,贴着一张边区印的大红大绿套色的农历—左边画着一个男人在耕地,右边画着一个女人在纺花。士兵们对这幅农历发表了意见,有一个人要扯掉它,说它是共产党的,有人要在上头找节气。当下太疲乏了,一幅画没有扯下,一句话没有说完,这一个班很快就都倒在农历跟前睡去了。这三眼窑洞跟前是一个光****的土台,下面,一路梯坎下去,横过大路,是一条和大路平行的小河,过小河就是笔直的黄土坡路,沿路上去就是第一班放哨的地方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不少的星星。路是模糊的。这是第三次查哨了。赵万林独自走着,一失足,差点儿跌在小河里,挣扎起来,揉了揉碰痛了的膝盖,咒骂着,昏昏沉沉地到达了山头。

山头上三个士兵睡得真香,和他前两次来查哨时一模一样,可是,一挺轻机枪却连影子也没有了。战场上无缘无故丢了机枪,再大胆的班排长,不管他怎么会冲锋陷阵,也要魂飞魄散的。赵万林马上清醒了,心里登时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他当即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唤醒,问机枪哪里去了。这三个人听说机枪不见了,瞌睡马上吓跑了,但和班长一样,谁都不知道机枪到哪里去了,只有对他说好话:“班长,我们硬是不晓得,累得很呀,说不睡,说不睡,那眼睛不饶人啦!”赵万林威吓着要枪毙他们。有一个跪下向他磕头,另外两个却表示:“早迟免不掉请蚂蚁打牙祭!”率性坐在地上不动。那跪在地下的挨了一顿拳打脚踢,班长算是出了气,可一点办法没有。事关重大,他不敢大声呼喝,只能小声辱骂:“你狗**的,给我惹祸,我要枪毙你!”

赵万林是当卫士出身的,人年轻,在军队里却是老资格,混得有些年月了。你要问他机枪的有效射程,他尽可以答复不出来,但他吃得开。他精明强干,曾经因为仇恨,在战场上开黑枪打死了两个排长,营长要枪毙他的时候,这个营所有连长却都站出来保他。在部队处境困难的时候,枪毙一个部属,尤其是在士兵中吃得开的有面子的部属,容易引起部队的不安。赵万林恰恰懂得这点,并利用了这点。

丢掉机枪在他也不是第一次。有一次他们一个营,冒充八路军,向山西某地“游击”,在一个村子里,遭受民兵的包围,一个营完全溃散。那次倒是他有意丢了轻机枪。丢了轻机枪,没有目标,又轻巧好跑呵!突围之后,他脱下裤子,拿手枪向裤子射击,打成了无数的孔,然后穿上,又用绳子捆紧自己的双手,让它肿起来。于是,归队时,他作了一个真正博得上司同情的报告,说自己被民兵俘虏,丢了机枪,民兵绑起他去活埋,他偷着解开绳子,撒腿跑掉,民兵追不上他,架上机枪,把他裤子都打烂了。他还照平常那样嬉皮笑脸地说,好在没有受一点伤。那次上司认真夸奖了他。

但是这次他可不能照样办啊!这次一个敌人也没有!无风哪能起浪?但这个兵油子是有办法的。他听那挨打的士兵坐在地下嘟囔:“又不是我把机枪拿去卖了,打我做什么?算啰!千错万错,跟着走到这里就是我的错!哼!”他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了。赵万林立在这完全沉静了的山头上,看着弓背坐在地上的三个瘦弱的身子,在这微明的夜里,更加显得瘦弱了,他们疲乏、悲观失望已到了极点,什么也不在乎了。赵万林看了看自己的环境。在满布星星的夜空下面,到处都是黑洞洞的山,山与山之间,昏沉沉,无底似的。饿狼在四处不住的哀嗥。他发觉了自己的错误。刚才那个被他打得沉静下来的家伙的嘟哝使他忆起了自己的处境,—疲乏紧张、心惊胆战、烦恼、忧愁、死的恐惧、饥渴、委曲;他想,吓唬着要枪毙他们,他们会逃跑的。他们只消溜下山去,进入昏沉沉的山谷,他向哪里找去?他在一刹那间也想到:能逃出去多好,免得活受罪;丢失机枪的事,他一跑就万事罢休了。但这个兵油子脑子里立刻又闪出一个好主意:有办法!万万不能让这三个人开小差,一挺机枪的损失有办法搪塞过去。他马上变得和颜悦色地对他们小声说道:“弟兄,不要紧,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这件事,交给我,你们可别开小差,谁开小差抓回来,那他就得交出机枪来。不要紧,弟兄,我有办法向排长交代去。不过,排长问着你们,你们可别瞎说呀!”他看见大家注意听他的话,相信大家情绪安定了,于是他才走下山去。

第一排排长名叫王得胜,和赵万林是同乡,河南人,又肯讲义气,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两个的关系比较好。赵万林当上等兵的时候,就在他排上。曾经因为调皮,不服从命令,赵万林和班长打架,惹下了祸,如果不是排长看上了他,他早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个班长是个湖南人,小个子,打架不赢,就用违抗命令这个罪名,到连部里去告了一状。连长这个人很暴躁,一听说违抗命令,还把班长打了,登时把赵万林叫去,打了一顿军棍。赵万林回到排上,就借口浑身痛,向排长告病假。王得胜,老早就看中了赵万林的,把那个小个子班长叫去也照样打了一顿军棍,而且天天找他的错处打他。倒霉的班长吃不住,开了小差,于是赵万林当了班长。自从赵万林当了班长,同王得胜的关系就更好了。排长如有紧急的重要任务,总是派赵万林去完成;赵万林也真会逢迎,交给他的任务他总是完成得巴巴实实,使得王得胜十分满意。有一次,排长叫赵万林找民伕带路,赵万林就抓来了一个。赵万林为了急于完成任务,虽然怀疑这人是民兵,但他想,能带路就得了,何必管他是不是民兵。他也不想抓民兵立功,因为他知道,把民兵送过去,就给自己找上了麻烦,还要再去找一个民伕来。谁知这个人果真是民兵,趁他们睡觉的时候,背走了他们一挺司登式手提机枪,还掠走了几带子弹。王得胜并没有因为这事重重责备赵万林,只叫他想办法找回一挺司登式来。就在当天上午,赵万林漂亮地完成了任务。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到另外一个营去串去了。正碰上那里煮熟了一锅面疙瘩,士兵们架起枪,用手抓起比拳头还大的面疙瘩,双手捧起啃。恰巧在人圈外,靠墙放了一挺司登式,赵万林就那么背了回来。王得胜这人是个大个子,动作比较迟缓,赵万林是个小个子,动作灵活;王得胜少言寡语,赵万林能说会道;王得胜性情虽也暴躁,但因患得患失很厉害,显得不勇敢,赵万林却是心直口快,说做就做。两人这样不相同,倒并不影响感情,却处得非常相得。

当时赵万林回到住处,一直走到王得胜的枕头边,把他摇醒,又把他拉到门外土台上。

“报告排长,哨上的轻机枪没有了!”

排长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赵万林又说:

“我去查哨,哨上的轻机枪没有了!”

“没听见枪响吧?”

“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哨上的人呢?”

“正在睡觉。”

“那,机枪到哪去了?”

“不知道。”

“那是要枪毙的呀!”

“排长,我知道要枪毙,但是,机枪不见了,枪毙了我,你也找不出一挺机枪来呀!”

王得胜沉默起来了,于是赵万林对王得胜说出他的意见:

“排长,得想个办法。如果连长要枪毙,枪毙我就是了,没有你的事。这样吧,你去和连长说一说,说等一两天我去寻一挺轻机枪回来。”他的眼睛在微明的黑暗中发亮,表示着:“我的办法多呢!我哪也捞得着。”

王得胜想了一想,说道:

“不中,连长今晚上脾气大得很。差点儿要打三排长一顿军棍。”

赵万林脑袋一偏,眼睛亮闪闪的,他说:

“排长,我有个办法,你看中不中?你把二班、三班带到我们第一班放哨的山尖上,和我们第一班开火,打上一阵后回来报告,八路军来了,把机枪夺去了。两边朝天放,打不着的,跟演习一样,保险,你看中不中?”

王得胜,这个脑筋简单,粗枝大叶的人,听见了这样的计划,是没有话说的。因为他自己实在想不出任何好办法。从他入伍当兵那天起,他的上司也好,他的同僚也好,谁也没有要求他拿出什么办法过,除了吃空额、打牌、讲交情、发脾气、互相吹捧,这些事情又是最忌讳严格地想一想的。何况这是忙中呵,这些紧急的事呵,落了水的人,拉着一片草叶也当是救命王菩萨了!

二十分钟后,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夜战。让饥渴、暴热暴寒、难走的长途、死的恐惧拖得疲惫不堪的士兵们,被他们的班长叫起来,拉到了山上投入战斗。一个个胡里胡涂,战战兢兢,以为是被包围了。待到排长告诉他们这全部的底细,并要他们枪口朝天放时,才觉得这玩笑开得实在太没意思。这时,一班的阵地上已经打开了,这边也就有一枪没一枪地朝天放起来。接着,不知是谁发现了一个真理,说:“打吧,打完了免得背起累死人。”“是呵,背起累死人!……”于是枪声与人声交织着,越来越热闹起来。

快拂晓,子弹打得差不多了,枪声才稀疏了下去。王得胜突然脸色一变,叫人找赵万林。“叫这王八羔子快一点。”原来他突然想到了,仗打得这样凶,没有一点伤亡,怎么能报销那一挺机枪呢?而且,胡乱打了这么一个半夜,消耗了这么多子弹,万一查出来,唉,还是他自己下命令,亲自领着干的呢!他真是懊悔,不该胡乱听赵万林的主意。“早知如此,我不如就把赵万林拿去报销好了!一个班长嘛!又不是我叫他丢的。我又不能一步不离的守着机枪!要我自己负责,那班长是干什么的!”越想,他越觉得上了赵万林的当,把自己牵累进去了;而且这么胡乱打半夜假仗,恐怕比丢一挺机枪的罪还要大。“赵万林这个王八羔子,滑头得厉害,到了连长跟前,不知他要怎么说嘞!”赵万林笑嘻嘻的永远得意的脸孔,在他眼前幻灯似的忽闪了一下。他觉得他骑不住赵万林这匹劣马了。一时之间,他非常讨厌赵万林平常那个嘻皮笑脸的样儿。他生了那么大的气,恨不得赵万林立时就在跟前,他好急啊!真好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象每一次一样,赵万林一叫就到,又是笑嘻嘻的脸孔,一见面,脚跟一靠,举手行了个礼。

“报告排长!……”

“你来得好,你害死我啦!”

“报告排长!”

“我要把你送到连部去。”

“报告排长!你要把我送到连部去也可以,就是迟了一会儿啦!你该在我向你报告丢机枪的时候就把我送去—那时节,你就捎带着,受点处罚也不重,现在,……”

唉,我的天,还是那个满不在乎的样儿!对这样的人,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排长于是改了口气软声软气地说道:

“向连部那里作报告,怎么交代啊!连长那个人你是知道的,脾气多大,我可是担当不起。……”

“说八路军来了,我们不是打了一仗,都听见了吗?”

“哎呀,听是听见了。打了一仗,连一个伤亡都没有,八路军就把机枪夺去了,好容易呀!”

赵万林把头低了下去。停了一会儿,把头一摇,又抬起来了,脸上带着笑:

“排长!要有伤亡,那容易!”

王得胜很痛苦的呻吟一声,他觉得赵万林在拿他的性命、职位开玩笑,不满地说道:

“你说得倒是怪容易,你那张嘴巴把树上的麻雀都哄得下来。”

“不,排长!”赵万林得意了,“叫几个愿意到后方去休养的人来自己打一两个窟窿就是了。”

王得胜摇了摇头:“谁愿意呀!”实际上他知道有很多人巴不得由自己来动手制造彩号,只怕他不允许。这一个部队的情绪,他是知道的,就在前天,他亲眼看见一个瘦小子用一块白布盖在脸上,叫他的长官把他活埋了,那瘦小子说:“长官,我实在累不得了!你怕我跑到八路军那边去,就把我活埋在这里吧!我实在走不得了!我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没有一天好过活呵!”他把他看见的这个瓜瓜的故事,当成龙门阵摆给他排里的人听,没有一个人有要笑一笑的意思,相反,有人说:“那倒美,可以得个全尸呵!”

赵万林说:“谁愿意?我班上就有。回后方去休养,谁不愿意?又是自己开枪,找那个不要紧的地方,穿上一两个窟窿,这多便易呀!只怕你不答应,要不,我自己也愿意来顶上一个。”

王得胜是不过于坚持的,他本来就是不必坚持的,反驳一两句,也只是因为脾气是那样的罢了。于是他们就开始来进行这制造彩号的工作。

被他们所选中的目标,一个是第一班的刘二顺,三十一岁了,汉中人,是拉壮丁拉来的庄稼人,瘦小子,看样子有肺痨病,这回爬山越岭,没有一天不抱怨:“哪一天时辰才到,阎王爷才肯勾簿子!”他想,累极了,有一天突然倒下去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得一个全尸。他不相信他会被枪打死,他说:“我祖宗三代没有害过一个人。”另一个也是一班的,叫王有林,西安人,才拉来不到一年的十九岁的青年,人是很强壮的。前两天,在路上遇到民兵打了两枪,他吓得一口气跑上了七里路一个大坡,吐了血,于是一天到晚怕得厉害,怕突然叫打死,尸首丢在野地里叫狼啃吃了。他家里还有一个刚订下的媳妇,他自己也长得漂亮。再一个是三班的冯国宝,湖北郧西人,是一个老兵油子,他对这次武装“大游行”十分不感兴趣,认为:他当了十几年兵,没见过这样的打仗,敌人没见着一个就会叫拖死了。他曾自己动手,巴着皮肤把腿上打了一个窟窿,说是走了火,要求处罚,要求处罚之后,进医院去。王得胜把他骂了一顿,却并不处罚他,只叫他扯块布筋筋把伤口扎起来,还是要他跟着走。他就只好跛着腿,一路上不住口地发起牢骚来。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王得胜把第二、第三两人,也一块带到第一班原先设哨、打假仗的地方去,完成制造彩号的任务。就是说,他们把第一班设哨的地方作为自己防御的地段,第二、三班打假仗,算是八路军的进攻,那末,彩号就要在自己防御的地段才行呵!自然,他们就在山下制造彩号也是一样的,因为彩号要被人抬下火线的,再说,他们也不必担心上级会亲自到曾经作战的地方来视察。但人忙计短,常常就是聪明人也干起异常胡涂的事来。闹到一块动起手来,天开始亮了。初升的太阳光,非常温暖,照在山上,山,马上变红了。

冯国宝在听了排长王得胜说的话之后,满口应承了,只是半带抱怨地问道:

“将就原来的伤口可以吧?”

“那怎么行,你那伤口都要好了!你又打得浅了一些。”

“我原先打的那伤口不算浅呀!”

“不管它浅不浅吧,你那是旧伤口,要不得,要重新打过。”

“重新打过就重新打过,可是,……你要真的让我到后方去呀!”

“谁还骗你?”

“好吧!”他嘲讽起自己的腿来,“他妈的,这十几天,你就是麻木的,不听招呼了!再揍你他妈的一枪,看你疼不疼!”正说着,他擦着大腿肚打了一枪,血流了出来,他伸手把它蒙住,脸色都没变一变,也不呻唤,把脸转过来看着别人。

刘二顺是最痛快的,答应了下来,他也迅速地拿出老兵的动作,在自己小腿肚上打了一枪,麻木地看定流着血的伤口,突然打了一个冷噤,头上出起大汗来。他仍旧木然地看定流血的伤口,也不知道他是欢喜是痛苦,他也没有动手去揩一揩那从额上滚下来的黄豆大的汗珠。有一个老兵说:“你还是扯块布条把它绑住,不叫血净是流。他好象被提醒了,伸手从破军服上撕布条。手发抖得厉害,连撕两下撕不下来,手软了,躺在一边,不想撕了。原先劝他绑住的那个老兵气愤愤地上去替他撕下布条来,又大脚大手地替他绑上,一边又在责备他:“看你这个老兵,伤了这么一点皮皮就这样子呵,还是自己打的嘞!”他也没搭理。周围的士兵们,也没有一个说一句什么话,也是麻木了似的,好象他们还是在黑夜里,黎明还没有到来,彼此间谁也不看谁一眼,黑着个脸孔;他们是又在羡慕他,又在可怜他,又在悲痛自己的遭遇。

王有林又想干,又不想干,老是怕打伤了成残废,他有些可惜自己的皮肉,但又怕失掉这个好机会。所以当王得胜和赵万林反复说明了条件之后,总是不开腔,只是点头。直到刘二顺干了,他才一句话不说,只是机械地照刘二顺的动作办了,把枪一丢,仰倒在地上,嘤嘤地哭泣起来。他马上赢得了大家的同情。那个替刘二顺绑扎的老兵,因为枪挡住了脚,他愤愤地一脚把枪踢开。赵万林批评他:“捡开就得了,你看枪灌砂啦!”他说:“灌它的毬!”他看了看王有林这个青年人身上破得千疮百孔连肉都遮不住的衣服,又转身去在刘二顺身上撕下一块布条来,替王有林绑扎。王有林黑褐的大腿肉在破裤洞下颤抖着、抽搐着,眼泪象泉水似的在脸上横流,把黑色的泥污冲开,划出了一条条纹路。他小嘴巴噘起,鼻涕从鼻孔里喷了出来,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起。那老兵说:“你不干,就不干好啦!唉,还是一个娃娃嘞!”周围的战士们也发言了:“是嘛,他不是一个娃娃是个毬!”“他和我三兄弟一样大,还是进过学堂的学生嘞。”“他人可聪明!”“可是不捣蛋!”远一点的地方有人在叹息:“今天还是他有运气!”

突然,王得胜又着急起来了,脸比所有人都黑得厉害,显得异常凶恶狠毒。他大声叫赵万林:“不行,这样还是报销不了,这简直开玩笑。自己打的伤,谁还看不出来?赵万林,你要这样报销,你就这样报销去,我可不管!”这时节,他一丝丝软弱胆怯的样儿也没有了。

赵万林脸上青了一青,马上转过头来,表现出“不要愁”的神气,向王得胜平心静气地说:“那,另外挑三个人重新打过就是了,不叫他们自己打,叫别人离远一点拣不要紧的地方打上一两个洞就行了。”他说得那样平易,也就显得难以形容的残酷,使得全排的士兵们都吃惊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冯国宝、王有林、刘二顺也神经紧张起来,一齐坐起来望着他。他继续说:“排长,我们班上昨天下午不是有两个开小差的吗?这也用不着去报告了,就说叫八路军捉去了。刘二顺他们三个的伤口见不得人,就不让它见人好了。我们给他们几个盘缠钱,叫他们自个儿回家去好了,我们统统报告说是给八路军捉去了。这样,又有受伤的,又有被俘的。”

王得胜脸色还是那么黑,想了一下,轻声说道:“那么就这样办吧!”

赵万林于是旋转着身子,对周围的士兵说道:“谁愿意来,轻轻挨一枪,住医院去,不要跟着走了!来三个!”

周围的士兵们沉默了一阵,赵万林又解释了一遍他的妙计。有三个士兵出来报名。一个是二班的杨国栋,川北人,三十二岁,农民,被拉出来当了九年兵的壮丁,他的身体蛮好,脸上肉敦敦的,一对浑浊的大眼睛,没有一点神气,总象是刚睡了起来的样子,他也厌倦了这种武装“大游行”生活。当兵以来,他完全学会了兵油子的一套本领:耍奸心,好吃懒做,到处占便宜。最近,他常常发牢骚,说:“不如干脆带彩痛快,这真是活着受洋罪。打死也好,当俘虏也好,都比这么天天爬山,连水都喝不上,累得要死强!真倒霉,好事一件遇不着。”一个是三班的张文秀,小个子,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贵州人,拉壮丁出来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中,他总开了不是十次就是八次小差,每次都在他回家的路上又被别的队伍抓住当了兵。但每到一处,人缘都好。平常是快活的性情,唱唱打打的,最近也沉默了下去。第三个是第三班班长吴品先,这是一个大个子,山东人,三十岁了,颧骨突出,声音又刚又高,那脾气就和声音一样。

王得胜吃了一惊:“吴品先,你不想干啦?”

“不想干啦!”

“咦,是我对不住你吧?”

“报告排长,你对得住我也罢,对不住我也罢,我不愿受这活罪啦!”

“你站回去,我不允许。”

“报告排长,你允许也罢,不允许也罢,我非来挨这一枪不可。不然我要把今天的事报告连长去。”

“好吧,那你们快些。”

王得胜就叫赵万林放枪。吴品先、张文秀、杨国栋面对着山,背着他们站成了一排。杨国栋伸手捞裤腿,意思是叫他朝大腿肚上打。

“不要动,裤子都不打穿,还象带花?打!赵万林!高一点。”

赵万林瞄了准,一枪射去,杨国栋倒地了。这一枪打在他的肩上。杨国栋登时倒在地上叫起来:“我的妈呀!—**妈,你真打呀!”王得胜高声叫道:“赵万林,再打!就要这样才象!打!”

张文秀有点胆怯起来了,回过头来。王得胜更高声一些叫道:“不准动,打死你妈的!怕,你就不要来!”赵万林把子弹推上膛,开始瞄准。张文秀身子象打摆子一般颤抖起来,哀求似的说道:“老兄,手下留点情呀!只要不害了我的命,不要让我残废一辈子,弟兄,手下留点情呀!”杨国栋在地下呻唤得很厉害,赵万林的手颤抖了一下,又把头抬起来,看了王得胜一眼。王得胜骂他:“怕什么,你手软呀?”赵万林眉头一皱,又把头低了下去。张文秀还在叫:“弟兄,手下留点情呀!”张文秀倒地了,伤在膀子上,登时在地上滚起来,喊道:“妈呀!妈呀!”

吴品先车转身子看了看张文秀和杨国栋,动摇了一下,然后勉强支持着,照原先一样挺直身子。赵万林脸白了,很费力地把子弹推上膛,又拿眼睛瞥了王得胜一眼。王得胜伸手把枪夺过来,口里骂道:“草包!”一枪射去,擦着吴品先的耳朵,子弹飞过去了。王得胜骂了一声:“**妈巴蛋,这是哪个王八羔子造的枪!”退掉弹壳,正要推上子弹,吴品先打了一个寒噤,车转身,跑到士兵群里倒地坐下,脸白得怕人,嘴唇都乌了,口里直说:“我不干啦!这不是人干的!”王得胜把枪往地上一丢,说道:“我看你是铁打的!”

正在这时,伙伕把饭送上山来,绿油油一挑面疙瘩汤,上面浮起一层蝌蚪。这里很缺水,附近只有一个脏水沟。伙伕自己也在生气。

张文秀和杨国栋起来了,靠在一边哼,有人在替他俩绑扎伤口。刘二顺、王有林坐在那里,木雕泥塑似的,动也不动一下,眼睛也定了。冯国宝靠着一个小土堆坐着,嘴上浮起狡猾的微笑。王得胜和赵万林在一边小声商量什么。吴品先坐在士兵群中发愣。黑脸的士兵没有一个开腔的。

故事到了这里,张得全不开腔了。我们听的人也不开腔,我们都说这个故事没有完,大约他要做什么事,停顿了。我们谈话中,是常常停顿的,如象驮子歪了,需要抬一下呀,缰绳掉了,需要捡起来呀,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但,这回,不是为这些,他连头都没有抬,牲口走得好好的,没有一点事故。有人就催他:“说下去呀,怎么断了线了?”他昂起头,说道:

“你们听起来,会觉得这些人都不是人了!当时硬是这样子!当时我还想去挨一枪嘞!事情就是这样的怪,人到了那种时候,是什么也想得出来的。那个累法呀!我这时候想起来也害怕!我简直不相信是怎么熬下来的。”这时候,有人插嘴了:“哼,哪个不是一样?”他们纷纷谈起他们解放前在胡宗南队伍的遭遇,同意了他这个说法。张得全又说:

“吴品先不干了,我想到嘞!我当时就想挨一枪,哪怕打成残废也好,我就可以回到后方医院去啦,我当时也不是想家,也不是想跑脱当老百姓,我没想到这些,我就是想不跟着拖了!我正要站出来,听见王有林说了几句话,我满身出起大汗,坐着不动了。他说的是:‘妈呀,妈呀,我这个人没有志气呀!我不该自己糟蹋自己呀!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呀!’我经他这一说,看穿了,原来我们自己看不起自己,在瞎碰。你们说‘走狗’,这时候,赵万林在我眼睛里头,才真是一条狗。我想,我应该想别的办法,不能再这样拖下去。我坐着不动;好多人都哭起来了。

“吃了饭,大家你一个我一个地给冯国宝、王有林、刘二顺他们三个斗起盘缠钱,打发他们走了。这一天行军,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毛焦火辣的,脾气大起来了,都象火镰石一样,一碰就要出火的。王得胜和赵万林看见事情有些不好,愁眉苦脸的,可是不敢惹我们。他们怕我们泄漏风声出去,更怕我们报告连长,赵万林还跟我们说:‘哪个对得起我,我对得起哪个。’我们都没理他。大家都同意我的看法:想别的办法,不能再这样拖下去。……

“到了晚上,我们这个排就散了。”

又爬上了一个小坡,往下一望,那是一个绿树成行、村落如画的平川,我们走着的这条大路,伸过那美丽的村边,一直伸到前面去,那里有一道河,河水闪着白光。下坡了,他说:

“我们过来不久,赵万林也过来了。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散了,他拖不下去,就去当土匪,叫民兵捉住,送到解放大队来。他万想不到我们也在解放大队,连冯国宝和王有林都在。一见了面,他脸就白了。他怕我们报复他。我们没有报复,倒教育了他。我们问他,那天早起为什么要那样干,他说:‘都昏啦!都昏啦!’我们说:‘都昏啦,你为什么不带起我们跑?你和排长一起随便让人家受伤流血,拿人家的命不当钱?’他只得向我们认错。我们叫他向大队部认错去。”

张得全说罢,我们下了坡,走在平川大路上。我们当中又有人讲起故事来。那是一个笑话,马上得到另一种效果。我们这一群人,赶着大队牲口的人,沿路欢笑着。我们这一群人的故事是很多的,悲苦的、哀愁的、欢乐的、有趣的、机智的、勇敢的、壮烈的,各种故事有各种故事的味道,都是一群从奴隶走向自由的人呵!牲口也好象快乐起来了,滴滴得得,流水一般前进。这时,张得全好象已经忘记了他的故事,打起口哨,挥起鞭子,满脸上都是光采。

我们迅速到了河边。我们要过河,但不知道这条河的深浅,需要一个人探一探去。没有谁说话,谁心里都懂得这个需要。每到河边,我们都要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水太深了,就得沿着上下找桥。如果不太深,能过,也得分辨出哪些地方更浅,哪些地方有凼凼,哪些地方是陷沙,哪些地方是石子,哪里水急,哪里水平稳。张得全又是第一个跳下河去了。我已经干涉过他几次了,因为他在国民党队伍里害了关节炎。这一次我又干涉他,他笑眯眯地说:“不要紧,我高兴啵!”他踩着水过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