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共产党员成了神的故事

湖北竹山县,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日解放的。解放时,社会秩序较稳定。解放军入城时,满街满巷是群众,家家户户插小红旗,放鞭炮,标语满街。这是我们参加这次进军的人所惊异的。要说明这场惊异,这里需要唠叨几句。

一九四七年过黄河后,我们曾安插了一支力量到湖北省西北角,还曾经一度解放白河,白河和竹山交界。但我们进入这个区域,政策上犯了“急性土改”的毛病,打乱了阶级阵营,社会秩序大乱,尤其边沿区发生了赤白对立的现象。非控制区的人民受着互相勾结的国民党、官僚、地主、恶霸的严重镇压,他们不敢接近我们。敌人控制的地区,那更是厉害。因此,我们进入一个地区,总觉得群众冷淡,侦察员出去活动,常常苦恼,问老百姓什么事情,老百姓都爱答:“不知道。”自然,当我们在边沿区或敌占区活动环境险恶时,部分群众对我们的关心是令人难忘的,永远记在我们心上,永远鼓励着我们,鞭策着我们。他们有时甚至用自己的生命来救护我们。他们脸上露出那种对我们关切的忧愁脸色,常常就是告诉我们要遇到危险的信号。但那只是部分的群众。

后来遵照中央指示,纠正了我们自己的偏向,情况逐渐好转。但那已给煮成夹生饭了的边沿区,仍然是困难重重。群众的革命积极性,仍然突不破敌人的镇压和欺骗。敌人到处杀人,到老百姓家里找八路军。他们打开箱箱柜柜、坛坛罐罐,找“八路军”,抢去老百姓的东西,还要把老百姓吓得喘不过气。他们造的谣言,在一部分群众中也有一些影响,有一次,当我们向群众宣传政策,一个老汉问我们:“你们为什么不准满六十的人吃饭?”很明显,还有一些人是没有把自己的怀疑向我们提出来的。在边沿区里,就是拂晓也听不见一声鸡叫,雄鸡都被敌人捉完了。老百姓的猪圈是空的,就连狗也难逃得过敌人的手。

在解放竹山之前,一月八日解放房县。我们认为竹山和房县是在边沿区之外,认为突破了边沿区这一块赤白对立的硬壳,总会好些。事实证明也的确好些。因为政策的影响是什么也挡不住的。纠偏之后,我们比较正确地执行新区政策,这是房县人民也知道了的。但,我们进入房县后,还是感觉到群众有些慌张和不安。这也证明了错误地执行了政策所产生的恶果是很大的,不是容易排除的。从这里,大家可以想象得到我们进入竹山后,受到老百姓的欢迎,我们心里的惊异了吧?我们看着群众一张张的笑脸,心中是怎样地高兴,又是怎样地感激呀!真觉得回了家了,我们面前的是我们亲爱而又亲切的弟兄!

我们马上进行了解,原来,竹山群众心里有另外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可以抵抗一切的毒素。敌人的镇压呀,欺骗呀,碰见了这个东西,就要垮台。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在一九四六年夏天的时候,新四军从中原突围过来,走到竹山,委派了一个县长,叫做许明钦,仅在半月里头,就在人民大众中造成了不可磨灭的良好影响。后来,敌人来了一个师,在艰苦战斗之后,许明钦同志被捕了。在敌人面前,他坚决不屈,英勇牺牲。群众从许明钦同志身上认识了什么是共产党员。因此,我们入城后,群众对我们说:“你们是跟许县长一样的共产党。”

我们进行访问,想从人民的口里探听出一些许明钦同志生前给人民作了些什么事,有些什么好作风,拿来加强我们自己。可惜,关于他在竹山县长这个工作岗位上所作的事,人们能说出来的太少了。

从所有人的谈话里,我们仅知道当时新四军进入竹山城时,老百姓普遍是在国民党的强迫和欺骗下离开了城的,城里只有一些老头、小孩和少数部分壮年男子。许明钦同志曾经召集过一次群众大会,请最老的老年人坐在主席台上。他还请了一次客,来的群众坐了好几十桌,他给大家都敬了酒。吃罢饭,已经晚上了,送客的时候,他说:“大家请不要拥挤,不要把老人家们挤倒了。年青点的留下几个,照顾老人家。老人家不比你们,他们眼睛不灵便,腿也不灵便。”最后他还叫一个青年把一个老人家背起送回家去。这个青年,在我们这次解放竹山后,参加了县政府工作。他常常向我们谈起许明钦同志。从人们的谈话里,我们还知道许明钦同志依靠劳苦人民解决军粮问题,他把钱无利贷给劳苦人民,叫他们去买粮食来卖给他,这样解决了不少劳苦人民的生活困难,同时军队也有了粮食吃。另外,我们知道他肯跟劳苦人民往来交朋友,常到老百姓家里去玩,跟老百姓商量谋生的办法。他又懂点医术,给老百姓顺便看病。一个老百姓曾经指给我们看许明钦同志坐过的板凳。一般的说法:他只有二十多岁,湖南口音,小个子,说话是轻言细语的。但,最感动人民的是他的死。

被捕前,他在南山里打游击。竹山的南山接近大巴山主脉。敌人的一个排追了上去,凑巧,只有他一个人在一个老百姓家做什么事。看见了敌人,他往山林里跑,但他还来不及跑进树林,敌人就截住了他。他马上从身旁摸出了一把银元丢在地上,敌人正要去捡,—他要取得敌人捡的这么一个空隙好跑。—但,敌人的排长喊道:“不准捡!谁捡,我枪毙谁!捉人!”他被捕了。敌人要他走,他不走,他说:“打死我在这里吧,我懒得走!”敌人没法,只得找了一个箩筐来,把他放在箩筐里,抓了两个老百姓,把他抬起走。他的手和脚都被绑着,动弹不得。他低着头,一直抬进竹山城。天,下起雨来了。

敌人的排长,先一步抢进城,向街上人们喊道:“看,你们的县长来了。”人们拥到街上来看,他从箩筐里向人们点头,浑身水淋淋的,但他脸上有一股傲然的气概,使得当时所有的老百姓都立时振作了起来,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一个老太婆忽然轻声哭泣了起来,他震惊了一下,头歪过去看着老太婆,叹了一口气。他再回过头来,他神气变了,脸上原先一条条向上高昂的皱纹,都下垂了,两眼悲悯地扫过人群。顺过去,他的眼光落到了站在街前的敌人士兵身上,额颅突然皱起来,两眼里象燃了火似的,他又看了看人群,又看了看敌人的士兵和士兵背上的枪。有人在叹息:“他在怜悯我们!”敌人的排长生气了,吆喝起来,赶开人群,把他蜂涌到西关一个名叫何心彩的老百姓家里关起。这一天,人们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是旧历九月二十日。在场的人们说:“心痛啊!”一个青年,“左”倾学生,平时就很忧郁,感情脆弱,在一个街角上转弯的时候,迎头碰见了许明钦被抬起过来,登时晕倒在地。当时他的同伴说他害了多时的病,一出门遇了风,替他遮掩了过去。

第二天,他被一排敌人押解着,从街上走过,到驻扎在北门坡中学校里的敌人一八五旅旅部去。人们都到街上探听消息,拿眼睛不断地向北门坡望,要从那里窥探出什么动静来。也有跑到何心彩家里去打听的,据说:许县长进了他家里,和老板打了打招呼,因见看守的人在面前,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问了一句:“老百姓没有死什么人吧?”然后就直冲冲坐在那里。何心彩家的人说:“真是嘞,那个派头,就跟一尊神一样,看守的,兵也好,官也好,就不敢到他跟前去咳嗽一声。简直看不出许县长是这个样子。以前在县政府里,可不是这样子。”又说:从头天下午到这天早起,他没有吃饭。这天早起,旅部的副官给他送了一桌菜来,说是谷旅长私人送来的。许县长说:“拿回去,你们的饭不是我吃的。”这一些马上象一股风卷遍了全城,街头巷尾人们在叹息,赞叹他真是英雄好汉,议论起他的为人,把过去的县长一个一个地和他比,说他这样的县长从来就没有过。下午,许明钦同志仍然被一排敌人押解着从北门坡中学校里出来了,立时,“出来了”“出来了”的声音传遍了各处,街头上聚满了人,老太太也打开窗子望。他满面光辉,比头天那股傲然之气显得镇静得多了。他,不象一个被押的犯人;他,是一个胜利者。头天那一身衣服在他身上也起了变化。头天那顶齐眉戴着的呢帽,这时高高扬起。蓝色袍,干了,也整齐了。只见脚下一双青布鞋,沾了不少的泥土。他一边照顾着脚下的梯坎,一边不断地在望老百姓。到了十字街口,人们聚集得最多的地方,他停住了,向人们说:“老乡们,不要紧,我活着为人民,死了也为人民;活着为国家,死了也为国家。”一声声叹息,从人众中流开。那敌人的排长喊起来了:“快走,你说什么?”两个兵士上前推着他走,那排长又威吓群众:“你们看啥子?是不是都要当共产党,跟他一路到旅部去?”许明钦同志扭转头喊道:“我们共产党还要来的,终有一天,这个地方还是要解放的。老乡们,记住呀!”敌人又拥着他到何心彩家里去了。

人们焦急地打听他这天在旅部里的情形,据旅部一个副官说:这天,谷炳奎对他很客气,跟他讲同学关系—不知怎么说起的,说许明钦同志和谷炳奎是同学,这段关系一直没有查出来。—他对谷炳奎说:“同学关系,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是敌人,要吗是你投降我,要吗是我牺牲。”谷炳奎说:“那你投降我不行吗?”许明钦同志说:“你为蒋介石,我为人民。你为国民党,我为共产党。这当中一个对,一个不对,我们两个比起来,我是对的。我怎么能投降你?那岂不是要叫太阳从西边出吗?”谷炳奎说:“论公事,我们是敌人。呃,何必这么过硬嘞?私下里啥话都好说。打开窗子说亮话,你也是被别人差遣,我也是被别人差遣,那都是不得已。我们,同学究竟是同学。哪一个人没有倒楣的日子?鲍叔牙举荐了管仲,要是管仲把齐桓公真的射死了,管仲还不是要举荐鲍叔牙。我们不望别的,只望成为管鲍之交。”许明钦同志答:“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论公论私我们都是敌人。你被别人差遣,吃了人家的饭,哪怕就昧良心的事你也干,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自愿干的。我为的是人民,我做的事都要是对人民有益的。人民命令我也好,差遣我也好,就是要叫我冒着生命危险也好,我也死而无怨。我不是管仲,我不是有奶便是娘的人。我死了,不要紧,人民是要胜利的,蒋介石一定要倒的。”接着他给谷炳奎谈起国际国内大事来,说到希特勒,又说到苏联,说到中国共产党怎样的由小而大,打败了日本,最后,他还对谷炳奎说:“你要是投降人民,肯立功,人民倒欢迎你。”说得谷炳奎开不得腔。谷炳奎只有用死来威吓他,但那也是没有用的,整整谈了大半天,许明钦同志连口风也没有松一点。临末,谷炳奎说:“看你舍得死吗?看你投降吧?”许明钦同志说:“这个你不要问。反正我不小心,落到你们手里了,该着我牺牲。”

第二天下午,何心彩家里的人出来对人说:“许县长真是一个铁打的硬汉子啊!他们给他送去的饭,他看也不看一眼,光说一句话:‘你们拿去吃,我不吃你们的饭。’我们给他端了一碗饭去,跟他说:‘许县长,这不是他们的饭,这是我们的饭,你吃一点吧!’他说:‘好老乡,我领你这个情!’他挑了两颗饭,放进嘴里,又叫我们拿走了。天啦,这么好的一个人,三天不吃一口饭了,怎搞呵?一个人饿得了几天呀!”这个话一传出来,大家就议论起来,耽心这么好个人,就要活活地饿死了。有的人就偷偷地端菜饭,送到何心彩家去,要看守的答应他们送给许明钦同志吃。眼看着许明钦同志几天没吃东西,没有理由拒绝,看守答应了。不要人教,也不要商量,他们都懂得了许明钦同志的心肠;这样说:“许县长,这不是他们的饭,这是我们的饭,你吃一点吧!”许明钦同志,在看守面前,在谷炳奎面前,是那样严肃的,这时,会突然亲热了起来,象一个久别了的朋友似的,向人们问长问短,甚至说起家常。有一个给他送过饭的说:许明钦同志曾经给他说了一个治摆子的草药方子,因为他问起他家里人的生活情形,知道他女人在打摆子,又吃不起药。他还告诉他们:要好好爱惜子弟,有气不要在子弟身上出,也要教育子弟,穷要穷得有骨气。人们劝他吃饭,他总是说:“我活着为人民,要死也是为人民;我活着为国家,要死也是为国家。你是好心好意,我领你的情。”他照样拈一两颗饭送进嘴里。老百姓死活地劝,他总是不吃。他说:“老乡,我不是不懂你的意思。你想一想,我和他们是敌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现在不小心落在他们手里了。本来我不该落在他们手里的,就是我不小心。我死了不要紧,终久还是我们赢的。我现在就要赢他们。他杀得死我这个人,他们杀不死我这条为人民、为国家的心。他们也并不是想要杀死我这个人的,他们是想要杀死我这条为人民、为国家的心,叫我跟倒他们整穷人。他们好多了一个害人的伙计,多一条打主意害人的心。”谈得老百姓眼泪汪汪地退了出来。曾经有一个老百姓给他送饭去,这样对他说:“许县长,好人到了哪里也是好人,你降了他们,你还不是做好事?”许明钦同志说:“老乡,你这饭是好饭,你这话可不是好话呀!我怎样能降了他们?降了他们我还是好人?”他和送饭的说的每一句话,传到了每一个老百姓的耳里,响在老百姓的心中。这些话是那样富于吸引性,流传起来,什么也挡不住的,墙挡不住,山挡不住,河流挡不住,反动派的刺刀、队伍也把它挡不住。送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城里人送饭,乡里也有人送饭来。谁都想见一见这个好人。被许明钦同志在群众中产生的影响弄得惊惶失措的敌人,只有下命令禁止老百姓送饭,又加派了一排武装来看守他。

从群众的嘴里还透露了一点:谷炳奎还曾经在北门坡大操场召集过一次群众大会,要许明钦同志上台讲话。这天,到的群众很多,这些人要来看看许县长,谷炳奎先上台讲了讲他作战的经过,接着就把许明钦同志押上了台,谷炳奎的一个政治干事名叫黄日新的当的司仪,向台下说:“看你们的许县长。”又回过头去向许明钦同志说:“你把你当了这几天县长的事说说吧!”许明钦同志还是以前说过的那一套装束,只是手被反剪着,面容清瘦多了。那脸上又是一样的光辉,平静的、自信的、肃穆的光辉。他先向那干事说:“你不配和我说话,我也不愿和你说话。”然后向台下说:“老乡们不要伤心,人民要翻身总得要死一些人的。就是杀鸡,不小心也要割破手指头。人民翻身,是打老虎,只要大家都动手,就会把老虎打死。现在全中国有一万万人都动起手来了,还有三万万多人,也在想动手了。”老百姓静悄悄地听着,不敢叫也不敢笑,严肃得跟铁一样。这是使敌人难过得很的。谷炳奎气坏了,指挥兵士要拉他下台。兵士抓住他的手,拉他走,喊道:“不准说,走!”拉得动他的身体,哪能停得住他的嘴!走了两步,他还扭转头来说道:“你们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头吧,它要灵验的。”台下的老百姓仍是铁一般的冷森森的严肃。接着,上台讲话的是一个也被国民党捉去的新四军曾经委派在地方上的区长,他变了节,投降了,上台嬉皮笑脸地给自己和新四军编派了些错误,老百姓没有听完,一个一个地散了。

许明钦同志又被送进何心彩家。门口有敌人的卫兵站着,明晃晃的刺刀插在枪尖上。任何人进不去,何心彩家的人也看不见许县长,他被关在一间小屋里,小屋跟前也有卫兵站着。里外见不了面,外面的心,记挂着许县长。老百姓垂头丧气了,互相打听着,互相见着的都是彼此的忧愁的脸色。

过了几天,一个下午,有一个老百姓在走马岗上割草,从一个坟台又到一个坟台,从一块庄稼地又钻过一块庄稼地。突然他钻到一块庄稼地边,从庄稼林里,他看见外边有一个丈多深的坑,坑里头还有一个兵在掏土。他钻出庄稼林,一个兵举着枪,枪尖上的刺刀对着他。吓得他缩回庄稼林里,没命地一溜烟跑了。入夜,据说,下了一阵大雨。天明,何心彩家的人出来对人说:许县长昨天晚上叫拉出去了,天明都没有回来。住在他家的国民党部队说:许县长死了。隔了几天,才由国民党部队里的人传出话来,许县长活埋在走马岗上,埋到他胸口的时候,他们还说:“你只要说一个降字,就放你起来。”许明钦同志喊了一声:“共产党万岁!”敌人在他头上打了一枪,就把他埋了。谷炳奎恨他,还叫人连夜把埋人的地方捶平,象打地基一样。谷炳奎的队伍一走,那个割草的人就悄悄说出了他的一段遭遇,给人指点出了许明钦同志坟墓的地点。

跟许明钦同志不屈服的精神一样,人民对许明钦同志的印象是不可磨灭的。这个印象是太鲜明了,这个印象是太有力了。人们回忆许明钦同志,钦佩许明钦同志,同情许明钦同志。许明钦同志深深地扣着人民的心。没过多久日子,人民—这些生长在农村的人们用神话的方式说明他们的思想,说:活埋许明钦同志的时候,天都变了,当泥土埋到他胸口,他仍然喊出“共产党万岁”的时候,暴风雨就起了。接着又传说着,当许明钦同志被捕的时候,本来是红火大太阳的日子,天上忽然就下起雨来。这时,发生了王太平的故事。

王太平,南山里的一个农民,二十多岁,他母亲害着营养不良而神经衰弱的病,三天两头地头晕。新四军撤出竹山城,钻入南山打游击,许明钦同志曾住过他家。他家,只有他母子俩,又住在深山沟里。这事情,外人都不知道。许明钦同志带着十来个人在他家住了一夜,谈了半宿的话。谈的是家常,研究他们的痛苦,老娘娘很快就把他看成了自己人。第二天早起,他还给老娘娘扯了一把草药。临行的时候,他对老娘娘说:“老人家,你不要看我们今天这里钻,明天那里钻地受罪,这个天下终究还是我们嘞!我们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老百姓翻身出头。你看全天下是他们多呢?还是老百姓多呢?老百姓还不齐心。哪一天齐了心,他们就完啦!帮他们打仗当兵的还不是老百姓?这些老百姓叫他们恨倒起,没有办法。哪一天他恨不住了,他就连一个兵都没有了。”老娘娘只知道他是新四军,不知道他是许县长。谷炳奎要许明钦同志上台讲话的那天,王太平进城看见,才知道他就是许县长,回家,他把这个话告诉了他娘。他娘说:“娃娃,这是个好人。喊一声他们坐稳了,这个许县长才真是青天嘞,我们也少受多少罪呵!”老娘娘向菩萨许愿,要菩萨保佑许县长。王太平第二次进城,就知道了许县长殉难的神话。他告诉娘,娘说:“呃,他这样的人,难怪死的时候要打雷下雨,人家是归天嘞!在生是好人,死了成正神。”从此,老娘娘每天烧香的时候,总要给许县长插一根。

不几天,老娘娘病了—老年人总是病一时好一时的,就和雨季的天气一样。老娘娘对儿子说:“娃子,我看许县长归了天,我们该到坟前去敬他一敬,他也会保佑你娘的病好呵!他到我们家来过一趟,不去,我心欠欠的嘞。”第二天,王太平进城,真的跑到走马岗上许明钦同志殉难的地点去烧了香。那是一个刮风的冬天下午,野外一个人也没有。他烧香,没有人干涉。他回来告诉了娘,娘心里一阵喜欢,心一宽,病好多了。第二天,娘身上的病象什么人一爪给她拈开了似的,象一个年轻人一样地硬朗起来。她说这是许县长显的灵。她完全相信是这样的。当夜,真是“日有所思,夜必成梦”,她梦见了许县长,对她说:“多谢你好老人家派儿子来看我。”半夜里,她就叫醒儿子把自己做的梦告诉他,要他第二天进城还愿去。

王太平的确是一个孝顺儿子,第二天就真正进城去了。在西关里买好香烛纸钱,上走马岗,到了他前一次烧香的地方,他碰见了县政府的警察。这个警察也是本县南山里头的农民的儿子,和王太平是一块儿长大的,叫做吴德林,他告诉王太平:前几天发现了有人到许县长坟前烧香,县长很是生气,说这是共产党干的,县长特派他来悄悄地等捉烧香的人。吴德林又问他:“你拿起香烛纸钱到哪里去?”几句话把王太平吓得做不得声,他感到了前次他来烧香的后果的严重性。国民党在南山里到处搜拿和新四军有往来的人,就是给新四军烧了一锅开水也脱不倒爪[1],弄得好多人家倾家**产,他是早就知道,甚至看见过的。但他是个孝子,娘的话,不能不听的。正直的他,聪明地扯了一个大谎。“德林哥,”他叫他,“说起来真是怪事,我妈病了,前天晚上来了一个人,小个子,湖南口音,穿了件蓝布长衫,戴顶博士帽,到我们家中来,说:‘我知道你们有病人,来给你们看病的。’他打了一碗水,端在手上划了一下,给我妈喝了。当时妈的病就好了。我妈端板凳给他坐,他说他要出门去解手,一出了门,就不见了。半夜,我妈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说:‘我就是许县长,住在竹山城背后走马岗,你要谢我,就到走马岗来。’我妈跟我说,我不信,我说许县长是共产党,早死了。妈说他成了神。昨天晚上,妈又得了一个梦,许县长又跟她说了前天夜里说的话,妈今天非叫我来烧香不成。”吴德林完全相信他的话。王太平烧香回去了,第二天就由吴德林的嘴里传出了王太平的故事。吴德林为了瞒住了王太平的名字,另外编造了一个名字,地方也由南山换成了溢水。

这个故事马上传遍了城里城外。人们说:“许县长说过,活着为人民,死了也为人民;活着为国家,死了也为国家。这不是灵验了吗?”从此,人们把许明钦同志当成了神。人们有了疾病,有了困难,就到许明钦同志坟上去。人们靠着自己高度虔诚的信仰,来医治自己的病,来安慰自己。他们相信他是神,但并没有减弱许明钦同志这个共产党员在他们印象中所产生的强烈的政治影响,有时还加强了这个影响。有一个时期,人们在酝酿要给他修个庙。这个庙没修成的原因,是有这么个传说:许县长给人家托了梦了,说:“大家都很穷,把钱拿去作别的有用的事情吧。就是修起来,他们—指国民党—也要叫拆了的。现在不是时候。将来等我们的军队再来的时候也不迟。大家把庙子修在心上。”在人们心里,常常响着许明钦同志的话,这些话鼓励着人们。

他坟上的草,人们常把它拿来治病。一年四季,到他坟前烧香的不断。敌人不断地进行着破坏,禁止人们到坟前烧香,挖坟,在坟场和坟场周围泼大粪,但一直破坏不了人们的信仰。最后一个进行破坏的是国民党的县长贺理华。

当解放军进到白沙的时候,竹山群众浮动起来了,传说着:许县长给人托了梦,说某月某日解放军就要进竹山来了,解放军就是跟许县长同党的共产党。究竟是哪月哪日,说法不一定。贺理华先还跟所有的蒋匪帮一样,造谣言,说共产党来了,对人民要用几大刑,要杀人,要放火,要实行共妻,要杀老头,……他发觉了普遍保存在人民中的许县长给人托梦的传说后,大大地生气了,就派了两个警察,拿大粪泼在许县长的坟场和坟场周围。但更使他生气的是第二天天明,凡是泼上了大粪的地方都盖上了一层新土。他跑到坟上大骂,又在街上大骂—那坟和城只隔一里多路—说这个是共产党,说那个是共产党,还拿大话吓人,说查出了要枪毙。为了这个事情吵闹到天黑。夜里,他还在毛焦火辣地要找和他作对的人,突然,电话室里的跑来告诉他说前方有紧急电话,他一出门,头碰在柱头上。象竹山县政府这样的机关,晚上除了办公室和县长室以及一些少数住人的屋子外,是没有照明的,半夜进去,就跟进了城隍庙一样,大堂上点的一个公灯,就和神灯差不离。这天晚上他头上碰的这个青包,从此也变成了人们的话柄:“许县长显了灵。”

不两天,他的女儿病了,人们说:“许县长显了灵了!”贺理华的女人也着急,要贺理华到许县长坟上去赔礼,贺理华自然不应承,女人哭了几场,吵了一顿,自己上许县长坟前磕头去。这女儿终于死了,贺理华的女人因为胆战心寒过了度也害了病。城里城外的舆论更逼紧了,说:“许县长还是得罪不得的,人家在生是啥子人嘛!”舆论越逼越紧,贺理华的女人也说话了:“哼,我也活不成啦!”她对贺理华这样说:“我眼睛一闭,你绷你的县长架子我不管你。我还没有死,看在夫妻的情分上,你还是去给我求一求许县长,了一了你的心愿吧!你绷你的架子,你不想一想,你拿什么来比人家许县长!人家当县长,人人说好,你当县长,哪一个对着木头不说你的歹话!胳膊硬不过大腿!”叫女人训了一顿,下午,贺理华悄悄地也到许县长坟上去了。他假装着游山,就一直向走马岗去。许县长的坟就在走马岗大路旁。人们都躲开了,他自己也没有带一个人。满以为自己是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的,于是他磕下头去。没想到恰好有一个人,赶来烧香的,见贺理华来,就钻进了庄稼地里,这时,从庄稼地里钻出来了,向贺理华打了个招呼:“县长烧香来啊!我来把香烛点起。”……从此,人们到许县长坟上烧香便成了合法的公开的理直气壮的行为。

有好几个地方,给许县长起了会,每年到许县长被害那天,聚会在一起,给许县长烧香磕头,找许县长保佑他们少受灾害。远处有在自己家里立牌位的,有在深山林里给他塑像的。深山林里的这种像,我看见过两个,一个在郧阳和竹山的交界处,一个在白河境内。跟一般土地庙不差多少,用石头盖的棚棚,当中一个军人,坐着,一处是塑的国民党军帽,一处是塑的红军帽。这是因为以前贺龙同志率领红军曾在这里活动过,人们对红军有特别好的印象,人们又知道新四军就是以前的红军。红军就成了人民给许明钦同志的标志,标志着许明钦同志的党性和红军的传统。这颗红星是许明钦同志多年来,如好多同志一样,戴在心上的,人民给他戴在头上了。一边一个警卫员,带着驳壳枪。

总之,许明钦同志在敌人统治的区域,建立了一个最强固的堡垒;在人们的精神里牢牢地插上了一支红旗。敌人不仅不能摧毁它,而且,敌人碰它,常常就要把自己碰得头破血流,而越加显出它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1]脱不倒爪:川渝方言,脱不了干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