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荣堂九死一生

任你,用水攻,用火攻,要枪毙,要杀头,我是颗,煮不烂,捶不扁,响当当,铜豌豆!

这个故事出在鹞子河边南窝口。这鹞子河从雁北流来,到这阜平境内南窝口南不及十里,流入沙河。河两岸,岩高,沟不宽,枣树、杨树挺稠密。出两成麦子,八成小米、玉茭。河边也有东一块、西一块的苇子地,河里秋、冬、春三季水清见底。

南窝口村干部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农民,平时,一块儿赶集,一个碗喝酒,一个烟包里掏烟抽,割柴火时一块儿,干粮平分吃,打游击就一条被子两人睡。群众和他们的关系么,那也是好到十分,向他们没有不能说的话,没有怕他们知道的事儿,谁和谁也是好,真是“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

一九四三年反“扫**”开头,日本鬼子占了上头七里地的曲里,下头五里地的东弯。—打游击的时候儿嘛,一个村就是一家人,村干部就自然是那当家的。买盐借米,请先生看病,出操放哨,转移粮食,催促大家作饭,吆喝大家拆窝铺,传话送信,村干部样样都得想周到。起早睡夜,雨里去,风里来,也得辛苦一些。撤的时候儿要走在最后,回的时候儿,要回在头前,也得多耽受些惊怕。

有一个粮秣员,四十岁,叫阎荣堂,家里不富,做一些喝一些,做一下对付得过肚子。抗战参加共产党,因为群众选他当的干部,为人分外辛苦,一次坚壁上几窖子公粮,为了减少损失,什么粮食也得高度分散。东沟西岭,南岔北洼,他奔来跑去还不用提。白天,来了日本鬼子搜山,曲里的下来,东弯的上来,赶得他们爬坡上坎,上午东山,下午南梁,这阎荣堂直耽心,只怕粮食出岔;好容易盼到太阳落,日本鬼子退,阎荣堂第一件事便是看窖子。有那等不妥当的,还得连夜发动人转移。打游击时候儿,哪家没有妻儿老小?谁又不腰疼腿酸?那人呀!不是那么容易发动的,阎荣堂就只好搞一个通夜。搞一个通夜能搞得好就好,就怕还搞不了。那么第二天,阎荣堂在山上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头不是路,不要说一心挂两场,简直是挂记这里也不是,挂记那里也不是。阎荣堂把家里事全忘啦,到家里就是吃饭,丢下碗又走了,反正到处都是山沟,哪里也有窝铺,天亮前,随便找一个地方合一合眼就行了。无论睡在哪儿,别人上山也得惊醒他。他去得最多的是刘发荣的游击组,那里消息灵通,又好发动人。

刘发荣,不到三十岁,家境和他差不离,因为能行,勇敢,人们叫他当游击组组长。这个游击组就别扭,没一支枪,手榴弹也有限,要说武器,大大小小,十几个拳头。刘发荣只好每天每组抓紧站岗放哨,传送情报,注意汉奸。

这几天,风声很不好。极乐庵,日本鬼子杀了八个人。左家沟,日本鬼子赶了一群牛。日本鬼子在西岭闹了个遍,哪家人的窖子也给开了。人们还说:“曲里后坡那大窖子也给日本鬼子开了,—响了一个地雷,日本鬼子伤了人,也进了去。”

刘发荣生了气,对阎荣堂说:“你看!还是有汉奸领着嘛!曲里后坡那大窖子多秘密,—他们中队长还向我夸口!—哼,这些汉奸啦,活捉他几个!我真想不到本地还出汉奸。这些人的心眼儿呀,不知怎么个长法!”

阎荣堂说:“许是本地老百姓挨不过打,招出来的。—今年日本鬼子真鬼,这几年,哪回反‘扫**’,日本鬼子也没占这一带,今年倒占了两处!—我看见日本鬼子这么一占,心眼儿里就紧得不行。—原先的窖子都不牢靠啦,你看呀,鬼子抓住了本村的老百姓,稍微熬不过的就坏事,只消一句就坏事啦!”

刘发荣愤愤地说:“毬!破鞋的肚子,松包!……我就看不惯。”

说着,刘发荣勒一勒袖子,起身到哨上去了。阎荣堂又坐一阵,抽一袋烟,看窖子去。

过不了一两天,曲里的日本鬼子撤了,众人松了一口气。但是啊,东弯的日本鬼子倒越搞越凶,众人的心又紧了。跑出来的民伕说,那里有个绰号叫“五阎王”的翻译官,安了个死心眼,见人就杀,他说阜平老百姓都是死了心眼的,改不了啦!这倒是的确的,阜平老百姓死了心眼,就是小孩们也知道偏梁岗走,打游击,十五岁的小伙子进日本鬼子临时据点去牵牲口。有一个青年半夜摸进东湾,打开门把日本鬼子捉去的老百姓放出来一百多。

刘发荣哼了一声,叫:“好狗日的!”

“好狗日的”这个话,在阜平不单是用来骂人,有时候儿又是惊叹的意思。

阎荣堂叹了一口气,低着头想去了。

他想:“唉呀,要捉住我们村的人,这些公粮完啦!”

这天晚上他又开了一宿窖子。他算计:“日本鬼子再狠吧,也得怕我藏!我自个儿藏!”他学会了老鼠的办法,就一粒粒抱,也要非得藏严实不可。他准备一点一点重新把它们藏过。他知道这个公粮,丢不得,老百姓省下来给子弟兵,给政府的,来得不容易。天快亮了,跟每天一样,他乏得不行,正要往家里走,碰见了刘发荣。刘发荣问他:“吃饭没有?”

阎荣堂说:“闹了这一宿,才回家去嘞—呃,再闹两宿,日本鬼子搜也搜不着啦。就算他把山上石头都翻了个遍,地皮都掘了个遍,再把村里人们捉来打死吧,他也没法找出我一颗公粮啦!—你说吃饭,哪顾得上!”

刘发荣说:“游击组还有一点饭,吃去吧!—别回家去啦,就回家,你大小子他们也把饭吃啦,拆窝铺了嘞。”

吃饭倒没有什么,游击组的伙食也是大家自个儿带的,谁吃谁拿,记的有饭口表,阎荣堂吃他几顿,有工夫,把粮食捎来就成了。不捎来也不要紧,乡亲们不在乎这点。进了游击组的窝铺,刘发荣给他盛了碗萝卜条儿汤,拿了五个黄干粮。

阎荣堂说:“两个就够啦!”

就着汤吃起来。阎荣堂这一宿工夫正闹得口干舌燥、肚子饥,现在东西下肚,香的真香,甜的真甜。刘发荣说:“你吃着,锅里还有汤。—我查哨去。”

阎荣堂吃了一个干粮,正吃第二个,第二碗汤也喝了一半,刘发荣回来了,说:

“日本鬼子来毬!我叫游击组的给沟里的人送信去啦—把干粮带上两个!我来坚壁锅。”

阎荣堂把剩下的半个干粮塞进口袋里,帮着刘发荣拾掇。坚壁了锅,坚壁了干粮,窝铺也两下弄倒,把席子卷好,丢在大石角落里,一转眼工夫,拾掇干净,他两人上了山。

在山上转了两个遭儿,天也亮了。沟里群众早走干净了,山上山下没有人影。鹞子河哗哗流着。

刘发荣说:“今天日本鬼子怎么鼓捣的?就看不见!”

阎荣堂说:“村里去了吧!”

刘发荣说:“麻雀飞过也得有个影子。—他就没一点影子?”

正说着,日本鬼子从两边上来了。刘发荣脸就苍白了,说:“跑!”

不等他们撒开腿,他们两个一起给日本鬼子捉住。

日本鬼子把他们带下山来,到了河滩里。村里的日本鬼子多的是,看样子,日本鬼子要住啦,正在闹鹿砦,放岗哨。三个两个的在井上打水,饮牲口,到村外找柴火。又有几个正向村边一座房子进攻,刨门眼,拆窗户。刘发荣、阎荣堂只得在心眼里各自着急,两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没有一点法子。日本鬼子也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他们疑惑不定,叫走就走,叫站就站,见风使舵,互相使眼色。

来了一个中国人,把他们两个领到树林去。日本鬼子在到处跑来跑去,砍断花树,抹倒大杨树,有抬走石头的,有在那村边撞倒院墙的。鹞子河在三丈远近那地方儿流着,跑是跑不了,两个人双手都绑着。那中国人叫他们蹲下,他自己也蹲下去,说:

“你们受惊啦?—不要怕,有我就不要紧了。我是翻译官。你们叫什么?是什么干部?”

阎荣堂想:“这家伙不要就是五阎王吧?”

刘发荣说:“庄户人。”

翻译官说:“是什么就说什么。—你们还想回去吧?家里有老的没有?有媳妇?有孩子?说吧,是什么干部?说了放你们回去。”

刘发荣说:“我是个穷光棍儿,什么也不知道,就赶个集,挣几个子儿,又不识字,—谁还要我当干部?”他想的是:“一个穷光棍儿,看你把他怎么样?”

翻译官倒有几分信了的样子,又问阎荣堂:

“你嘞?”

阎荣堂说:“我呀还有个老娘,你看他们正拆的那房子不就是我的!好人呀,你给我说了吧,拆了它,我可盖不起呀!”他做出很和气的样子。

翻译官点了点头说:“我看啦,你们不要受苦啦,跟我们去吧,不缺吃,不缺喝,要什么有什么。媳妇么,不要说一个两个,你要八十个也有的是。—你们忙一辈子吃了什么?穿了什么?”

阎荣堂说:“呃,跟你们走?没有我,我老娘就别想活了!”

刘发荣不哼气,在想:“跟你去?—卖洋油的敲碾盘,好大的牌子!”翻译官巴着问他,他只得说:“受苦人嘛,还是受苦吧!”

就这样子谈下去,真是人心隔肚皮,永远谈不通。谈了一两个钟头,太阳高高的,半前晌了。边谈着,阎荣堂边留心山上,没见日本鬼子搞回一点粮食来,也没有捉下一个人,心里松了些。

阎荣堂是这么一种性子:温和,但是很老练。你别看他笑嘻嘻的,多少年的折磨,他练成了以柔克刚的本领,就挨着打,受着冻,受着饿,大祸临头,他也有他自个儿的打算。他抗日,他参加共产党,就不是随随便便来的;抗日了,参加共产党了,他又有了一股劲头儿。

刘发荣比他年轻,性子刚,和他大大的不同。

阎荣堂想的是:“能哄就哄,听不听由你,听了就好,不听再说,给你抓住了嘛!”他看出了日本鬼子翻译官不会那么容易放他,但他总是要找机会。还找不着么,就慢慢地来。

刘发荣想的是:“毬,今天给你抓住,算你占了上风。只要我跑出去了,下次搞几支枪,光我游击组也得打你个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要不,我当八路军打你狗日的!”

翻译官翻来复去打听粮食窖子,私人的,公家的;又给他们保证,要给他们钱,放他们走。

“你们还怕我们把窖子找不出来?你们的窖子,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把窖子开了,你们出去,别人也得说你们说了呀!—老实告诉你们吧,你们不说也不行。”

谈到别的问题还可以说几句,谈到粮食窖子,两人的嘴就好比生铁结住了一般,死撬也撬不开,撬开也漏不出一个窖子的地位来。

阎荣堂口里不说,心里想:“别吹牛,我不说,你就找不出来!—哼,你找得出来,还给我们说好的?你看,你今天就没得到一颗粮食。”

刘发荣想:“随你说去吧!”

翻译官说:“好吧,你们阜平人真是死了心眼啦!”

这句话说得毛骨悚然,阎荣堂偷看了刘发荣一眼,刘发荣正低着头。阎荣堂心里暗暗吃惊:“真是五阎王呀!”

翻译官不再问了,只说:“我就看你们不说吧!”

说罢,把他两个叫起来,跟他走。把他两个带到一个院子里,进了小屋,翻译官在外面把门关上,上了锁,走了。

刘发荣在屋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真心慌,说:“这才气坏人啦,要怎么就怎么吧,来个痛快!”

阎荣堂说:“这时候儿可急不得嘞,—看事行事—人一急,就糟啦!”

刘发荣说:“我生就这个性子!”

阎荣堂说:“可别,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儿。”

刘发荣就静不下来,在那儿骂:“日本鬼子,五阎王,我日你们的祖宗!”不骂了,就叹气。

阎荣堂劝他:“骂不顶事儿,落都落在他们的手里了,不要硬碰硬。从他们手里逃得出去就算英雄好汉。你要他来个痛快,那还不容易。”

刘发荣哪能听他的。

下午,来了两个伪军、两个日本鬼子,开了门,把他两个引出来,走了一条街,进一个大院子里去。进了屋里,一个日本鬼子官,和一个黑小子中国人正谈什么,那个翻译官在当间说几句鬼子话,又说几句汉话。见他们进来,那黑小子说:

“这两个全不是好玩意儿,不打不行!”

那口音听来很熟,阎荣堂在想:“这家伙阜平人,远不了。—本地汉奸啦!哼,鬼子话没学会嘞,新来的!”阎荣堂偷偷看了刘发荣一眼,刘发荣脸上却没有一点动静。—他正在想:“要打就打吧,怕打的算是赖种!”—他生气,他骄傲,是正当的,但是,就这个蒙住了他的心。

翻译官看定刘发荣的面孔说:“怎么样?明白了没有?要不就不客气啦!你说,你们村的窖子都在什么地方儿?”

刘发荣低着头不哼气。

阎荣堂说:“别人的窖子我们实在不知道。人家都是半夜三更,人定的时候儿埋的。我们自个儿也没有窖子,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子里。我家只有一个老娘,……”

翻译官说:“你看见谁在半夜三更,人定的时候儿埋的?”

阎荣堂愣了一愣,很快就说:“半夜三更,人定的时候儿埋,所以我看不见嘛。”

翻译官说:“那你怎么知道?”

阎荣堂说:“谁也这么埋啊!”

翻译官在地上捡起来一根胳膊粗的白杨木棍子,就问:“那你一点也没看见?”

阎荣堂说:“我又不想偷人家的,我管他谁在那儿开窖子。”

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一棍子。翻译官骂:“胡说!”

阎荣堂不吭气了。

翻译官说:“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阎荣堂小声说:“庄户人。”

翻译官鼻子里哼了一声,那阜平口音的黑小子笑嘻嘻地说:“谁问你是不是庄户人呀?—说吧,是干部不是?是共产党不是?”

阎荣堂更加小声地说:“不是。”

黑小子说得更大声了,还打了个哈哈,说:“真笑死人啦,连个不是都不敢大声说,准是!”

翻译官又问刘发荣:“你嘞?”

刘发荣说:“别问啦,给我个痛快!”

翻译官一棍子就打下去说:“你要痛快,我就要慢慢地来!”

黑小子说:“这家伙是个共产党!”

翻译官又是一棍子,边答应黑小子:“阜平的庄户人,十成有八成是共产党。”

刘发荣两眼冒火,—他心里说:“好黑小子,你真好眼色!”—就是给绑着,还不了手,只是大声说:“黑小子,我算落在你手里啦!”

黑小子也拾了一根胳膊粗的棍子,说:“打,先打这狗日的们一顿结实的!”

说罢,两条棍就打开了。乒乒乓乓,一棍比一棍重,雨点般,一阵比一阵紧。

那黑小子就象要吃人的狼似的,把他一辈子的恶毒都使出来啦。眼睛红红的。他骂:“我就不信你们这些共产党员是铁打的!再显威风吧!发动群众吧!”

那翻译官也就上了瘾。刘发荣先还呐喊,慢慢儿闭嘴了。阎荣堂把不住脚,就要跌倒,耳朵里只嗡嗡响,也听不清楚那翻译官和黑小子嚷叫些什么,也分别不出棍子的轻重了。忽然,刘发荣扑通倒了下去。阎荣堂也只觉着天旋地转,想站稳,办不到,顺着下去,棍子还打着,却再也不知人事了。

也不知经了多少时辰,阎荣堂在地上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麻木,火辣辣的,动一动就好比针扎一般。蒙里蒙眬地,他听见那两个中国人在说话。

翻译官说:“活了!”

黑小子说:“可不,一顿是打不死的。我打过。”

翻译官说:“唔,我也打过多啦,常常打得我胳膊发疼。”

黑小子说:“用酒擦一擦就好。”

阎荣堂睁眼看了一看,日本鬼子官不知到哪去了。他又闭上眼睛。心想:“该把我丢出去了吧?这时节该装死。一定是刘发荣动来着。”他想到万一把他丢出去,等身边没人了,他就赶快起来,连爬也要爬回去。要回去了么,家里人们该是多么高兴。大小子顶事,他得叫大小子去照料窖子。他又想到不久就告给区里,叫他们另外找人想办法,不要叫大小子把事儿误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不要紧的,打的伤容易好,不要叫人看出来毬不顶,挨几下就辞职,别人也照样嘞。

那黑小子凑到阎荣堂的面前,说:“痛吧?”

阎荣堂不注意的把眼睛睁开看了他一眼,又赶快闭上,不哼气,心里头埋怨自个儿。

黑小子又跑到刘发荣面前,问:“你说不说?”

用脚踩了两脚,刘发荣睁开了火红的眼睛,说:“随你的便吧!就恨我没有死。”翻译官也跑去了,软的硬的说了一阵。刘发荣说:“给我来个痛快!”

不管什么,他都来了个“软硬不吃”。“软硬不吃”这句话在阜平特别流行,这句话把阜平人的顽强说透了骨。

翻译官到了阎荣堂面前说:“说实话吧!”

阎荣堂说:“实在是庄户人,什么也不知道。”

黑小子说:“这都是贱痞子,还得打!”

阎荣堂说:“我这都是实话呀!”

一阵棍子又落到身上来了。这一遭不比头一遭,哪消一顿工夫,又都死了过去。等到阎荣堂再醒过来,听见挺急的脚步声,睁开眼一看,那黑小子带着两条汉子,把刘发荣架了出去。屋里生了一堆大火,照得明明白白。刘发荣还向他这边看了一眼,却给一巴掌打了过去,黑小子对阎荣堂说:“你还看!”

天已经黑了,他躺在那儿,眼看着那日本鬼子官和翻译官坐在火堆旁烤着,都不做声。一会儿,进来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端着肉菜、大米饭、罐头,放下,不吭气,又出去了。日本鬼子官和翻译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就吃饭。吃罢又走了,那两个人把家伙拿出去。日本鬼子官和翻译官又跟木头一样,坐着烤火不做声。

远处有日本鬼子的说是唱不是唱,说是吆喝不是吆喝的怪声音。—这种声音,日本鬼子一闹就闹到天亮,哪一个临时据点里也一样。—阎荣堂想:“山上的人们都听见啰?”他又听见门外头直是窸窸窣窣的,听了半天,才搞清楚那是下雨了。阎荣堂心想:“下雨好,下了雨就看不见窖子的印儿来了!”他挨着的地方都肿了,衣服绷着疼得厉害。那伤口又多的是,不觉着还啰,觉得就象千条毒蛇钻着咬,顾得了这,顾不了那。

阎荣堂看出来,事儿还没有完,还有拷打在后头。他叹了一口气。想到今天早起不该到刘发荣那儿去,该就上山,肚子饿怕什么?未必在山上还找不着吃的,弄得这时节受苦!他想到,打游击嘛,饿是小事儿,他设想他要活出去啰,以后就宁肯挨着饿,挨着冻,只要不给日本鬼子抓住。他是受惯了冻饿的人。

他一点没想到死,一脑子的希望,哪怕这希望是艰苦的生活,这样的希望常常是有力的。

一会儿,日本鬼子官和翻译官叽咕了一阵。翻译官走过来,问阎荣堂说:“熬得过吧?说了吧!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了,那家伙拖出去枪毙了。”

看那说话的神情,阎荣堂就知道是假的,他也没听见枪响,就说:“呃,熬不熬得过?要不熬,又有什么法子!”

翻译官笑嘻嘻地说:“说了不就完啦。”

阎荣堂叹了一口气:“说啊,说了又怎样嘞,说了你又不信啊。”

翻译官说:“说吧,你就是不说呀。”

阎荣堂说:“说嘞,你又不信。我是庄户人嘛,哪当什么干部来?就门也不出,集也不大赶的,我就守着我的老娘。”

翻译官也不再问了,坐着想了一阵子,和日本鬼子叽咕了几句,问阎荣堂说:“你有几条命啦?”

阎荣堂没有吭气,自个儿在肚里说:“我有几条命横竖也由你糟蹋。”

阎荣堂哪能吭气,眼前发黑,牙巴都快给自个儿咬碎了,为了不叫唤出来,自个儿把气闭住。

这是真金子不怕火炼的时候儿,这是一个人为了活,为了理想忍受比死还痛苦的肉体崩裂的时候儿,人不是铁打的,但这时比铁打的还要坚硬。

翻译官又烙了。铁丝盘盘黑了又换红的。连烙几次,回头一看,那阎荣堂死得和石头一样。……

阎荣堂再醒过来时,那日本鬼子官和那翻译官还在烤火,他们脸上却一点精神也没有了,他两个说话的声音变成了软绵绵的。象在想什么东西,想不出来。—常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了霉时就抬不起头来。显然,那鬼子官和翻译官是因为他们的计划失败了。—阎荣堂脊梁上一带就好比在着火,在用刀子割,肉在往下落,受不住地疼痛,又给剥光衣服,丢在这潮湿的墙脚边。在这秋天下雨的夜里,浑身上下冷得厉害,他不哼一口气,熬着,躺着不动。这时节,他肚子里是一团傲气。他想:“好狗日的们,这个我也熬下来啦!”他不觉着他可怜,他觉着他和敌人斗争赢了。

他看出日本鬼子还不会放松他,会把他糟蹋得不堪,他想着,他们还会拿刀子捅他,在他身上一块儿一块儿地往下割,或者会拿洋狗咬他,他给自个儿设想了各种各样残酷的结局,他仍旧没想到死,好象随便怎么样他也会活的一样。断不了他要想到他们怎么把他丢出去,他怎么可活。

翻译官立了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走到门外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阎荣堂,忽然一问:“冷不冷?”

阎荣堂心想:“还有不冷?你还问。”又想:“我就说冷,看你怎么样?”就说:“冷。”

翻译官说:“我找个地方儿叫你暖着些。”

阎荣堂心想:“还耍这个?该不是又要搞什么新鲜的吧?不要真给我点什么甜头吃吧?—不管怎么得小心。”

翻译官又向日本鬼子官叽咕了一下,出门去。一会儿,带了两个中国人进来,伸手来架阎荣堂。阎荣堂说:“你把我丢出去,我也得个全尸。”

翻译官说,“我看见你冷得不行,先叫你暖一暖。”

动作起来,浑身都疼,阎荣堂一路就忍不住轻轻呻唤。他完全靠在那两个中国人身上。出了门,把他架到院子里墙角落跟前。放下他,把脚也给绑住,丢下就走了。

翻译官过去问刘发荣:“受不住,你就说吧!”

刘发荣说:“我是这个村的游击组组长,我的任务,就是领着民兵专门来打你们这一群狗日的。”

翻译官问:“是共产党吧?”

刘发荣住了住口,说:“共产党,你配抓住共产党?你配,你是老几?你只能抓我这种人。”

那边,阎荣堂叹了一口气,放心了,他懂得了刘发荣的心思,但他心眼里说:“没有用,犯不着!”

翻译官指着阎荣堂问刘发荣说:“他是什么人?”

刘发荣说:“他还不是老百姓,你没长眼睛,看不出来?”

翻译官说:“不是干部?”

刘发荣说:“谁要他当干部!”

翻译官问阎荣堂说:“不要骗我,快说实话。”

阎荣堂说:“你闹死我这么多回了,我就是老百姓嘛!”

翻译官说:“哼,我明白,你还没受够罪,—呃,游击组组长,哪有粮食窖子?”

刘发荣说:“有,曲里后坡,粮食可多嘞,在一个大窖子里。”

翻译官说:“不受够罪不说,真是贱痞子!”他又回过头来,“把这小子再淹一个死!”

又把阎荣堂淹死一遭。阎荣堂醒来,人们正拿杠子抬刘发荣,两手两脚紧捆着,倒吊起来,说是找窖子去,阎荣堂想:“这该活下来啦!这一关又过去啦!”他看了看村后的山上,山上没有一个人。一个伪军拉他起来,他脚发抖。再放下他,他把眼睛闭着。他埋怨刘发荣,但是心里慌慌的,他不能多想。

日本鬼子叫伪军拉着刘发荣到曲里去,走不了一里地,刘发荣给吊得受不住,只得说:“让我下来自个儿走吧!”

翻译官说:“你是游击组组长,大干部!走着不象样子,还是抬着好。”

刘发荣说:“人说你们禽兽不如,我看啊拿禽兽比你们,还是太抬举你们啦!”

翻译官说:“你骂吧,开不了窖子再给你说。”

刘发荣说:“我怕?我死了心啦!”

到了曲里,刘发荣把日本鬼子直带到后坡那开了的窖子去。日本鬼子还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刘发荣笑着向翻译官说:“开吧,这不是窖子?”

日本鬼子一枪把刘发荣打死了。

阎荣堂给弄到村里,叫他和民伕们在一起,日本鬼子官和翻译官都不再拷问他了。一个民伕给他找了衣服来,开饭了,也给他点吃的。出人意料,他竟活下来了。就是身上伤太重,不能行走,只能挨撑几步。他觉着他熬下来了,从五阎王手里熬下来了,又负气又放心。出太阳了,他跑去晒太阳。身上痛,他忍着,痛得不行了,他这样想:“熬下来就了不起啦,痛一点怕什么,只要不死,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了。”没事了,他就计算着自个儿坚壁的粮食,哪儿多少,哪儿多少,是什么粮,坚壁在哪儿,怎样坚壁着,这样来快活自个儿。他也想到家里的人该急死啦,但是啊,那是不要紧的,他一回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打听出了刘发荣的下落,他暗暗地滴下几颗眼泪。吃饭吗,吞不下肚去,后来他想他们都有骨气,才又放开了。他那两只眼睛比起过去要亮得多,好象有一种什么了不起的精神上他身上来了。

三天后,日本鬼子退了,把他带到东弯。过不了几天,又带他到北庄。在北庄住了六天,又带他到王林口去。

他身体好多了,盘算着逃走,虽说浑身还痛,精神不好,他却比过去神气,冷冰冰的脸上透出一种异常坚决的光辉。他觉着他比过去要老得多了。他思虑了各种各样对敌斗争的巧妙方法,从日本鬼子的宿营、行军,他都挺注意。他对民伕们挺好,象个老人家似的,民伕也喜欢他。

到了王林口第二天,日本鬼子出发,他从民伕那里还探听出了那个黑小子姓什么,哪儿住,—这黑小子还跟着日本鬼子—他装着大便,进了一个破墙角,趁都忙着,闪出了村,下到一个渠道里—阎荣堂逃走了。

他跑了五里地,前面看见了区游击组的哨,心上一松劲儿,好象骨头架子散了,心也不跳了,倒在地下,昏死过去。

回到村里,他把黑小子的姓名住处,报告给区治安员,拉着棍子他又去检查窖子,有一个窖子不放心,他把大小子叫来,说:“当老的身子骨还不得劲儿,你给我挪动挪动,到山沟里给分散开,平地死埋起来。就看你的心眼儿啦!咦,不要辜负当老的这九死一生的一场苦心啊!你也该负点责任了。”

这一天,有一个正规兵团到这附近来了,要取公粮,准备在这儿作一战。他,棍子也不拄了,领着去开窖子。这村的公粮刚刚够用。军队把公粮背走,他才回窝铺里,倒在**。

这场病,挺厉害,大烧大热,嘴唇皮都烧黑了。脊梁上那一指头厚的黑痂,直到反“扫**”结束才落下来。又病了一个多月才能行走。出生入死的折磨把他身子骨糟蹋得不轻。他自个儿却一直不相信这一场大病是受过折磨的那股劲翻过来了。他认为日本鬼子不拷问他了以后,他还是好好儿的,回来了也是好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