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小队伍继续在草地里踯躅着。五个人,却只有三双腿在小草墩间移动。

走在前头的是护理员许苓。她的情绪依然那么好,边走边唱着四川民歌:“茅草屋,笆笆门,红苕胀死人……”歌子被她唱得十分凄婉,叫人听了揪心。她背上的背篓里,萍萍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小脑袋随着背篓的颠动摇晃着。

走在她身边的是司号员小秦,他手抓着背篓的带子,却在小心地护持着。

小秦说:“真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一手!唱得真好。要对歌,能把女孩子气死。”

“什么男呀女呀的?”小许瞪了小秦一眼,“你干吗不唱?”

“你当我不会唱?”说着清了清喉咙,唱起来,“冲上前去啊,同志们奋斗!……”实在不大好听,不唱了。

许苓“咯咯”地笑起来。

小秦叹了口气:“自打学吹号,天天拔音,不知怎的就倒了嗓子,唱起来像只公鸭叫。”

“公鸭?”许苓看看小秦,笑得更欢了。

“你总是那么乐和,无缘无故地傻笑。”

“跟同志们在一起,我就觉着打心眼里高兴。”她向小秦靠近了些,放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刚才下大雨那阵,我照顾的那个伤员牺牲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可害怕啦。”想起刚才的情景,她还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小秦的胳膊。

“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又怎么样?!”

许苓斜了他一眼把话岔开:“你说怪不,见了人,哪管是个三四岁小孩,也就不怎么怕了。”

“可也是。人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就得成群。我就爱吹集合号、冲锋号……哎,你累了吧?让我背会儿?”

许苓摇摇头:“不。连长背个大人,才累呢。”小秦扭头看去。

肖国成的确累了,脚步都有些不稳了,脸像水洗过似的。

曾立标说:“连长,扶我走会儿吧!”

“不!”

“要不,就歇会儿。”

“不!”

“你总是不,不……”

“你不看这天?得赶到个干些的地方。”

曾立标仰头看去。大块的雷雨云正涌过来。

突然,小秦喊起来:“前边有人宿营了!”

前边三四里路的地方,一块不大的高地上,到处挤满了人。有伤员、病号,有护理人员、担架员,还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散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都是些掉队下来的,临时凑在了一起;又显然没有什么组织领导,人们各自忙乱着。有的在生火做饭,有的忙着搭帐篷,有的在低着头搜寻着野菜,有的像是刚到,正在人堆里寻找着安身的地方。

在一副简陋的担架上,一个伤员躺在那里,身上、腿上几处伤。两个女战士正在忙着给他换药;伤员不时发出凄厉的呻唤声。一个女战士正在安慰他:“同志,忍一忍,……没有药啊!”

不远处,一个战士正把一个病人抱在怀里。病人急促地喘息着:“水,水……”

旁边,几个战士正围着一堆柴火在生火。柴火湿,出一股股浓烟。有人被呛着了,咳嗽着,骂出了声。一个小战士从火边抬起张黑鬼似的脸,眼泪鼻涕地说:“同志哥,别骂,一会儿你就该来求我啦!”他俯下身去吹着。突然,一簇火苗跳起来,人们欢呼着,嬉笑着,把湿了的衣物伸了过去。

在一丛浓密的矮树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认真经营着自己的窝。他把一堆乱草铺平,垫上油布,又铺上一小块毛毯,却又把粮袋、驳壳枪、子弹带围了个大圈,然后舒舒服服躺下来。

一个战士扛着两支步枪,扶着一个头上缠满纱布的伤员走过来,商量说:“同志,挤一挤,让这个同志……”

“什么?挤一挤?这么大个草地偏往这里挤?!”

“他负了伤……”

干部一扬胳膊,那里也缠着纱布。“伤?老子这也不是狗咬的呀!”

战士生气了:“你!……”

干部看看战士的脸,语气和缓了:“好,搭这么个窝也不容易,给一碗炒面就换给你!要不,给件衣服、给块大洋也行。”

伤员笑了笑:“同志,你还挺爱开个玩笑。”

干部正色地说:“谁给你开玩笑?”

战士发怒了,攥紧了拳头。伤员和解地说:“走,咱们另找个地方去……”

“不!”战士拿起粮袋看了看,已经不多了,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扔给了那人,用脚把驳壳枪踢开,扶着伤员靠着树丛坐下来。

干部拿起银元,凑在嘴边吹吹,又忙拿到耳边听听。“嘿,这袁世凯活着老是反对革命,死了,这大头倒还有用。”

小高地边上。

牦牛正在大口地吃着草,汪坤和廖文正在动手把牛背上的东西卸下来。常炽手里扶着扁担,正在望着乱哄哄的人群出神。

廖文吃力地把一挺轻机枪从牛背上拿下来放到地上,眼睛却望着人们:“嗬,真热闹!去看看去?”

汪坤卸下了最后三支步枪,说道:“走!”他抓起牛绳捆到常炽的扁担上,叫了声:“老常同志!”

“嗯。”常炽还在看着人群,眉宇间流露着焦急。

汪坤说:“我们去看看去。”

“好,细看看,有多少人,都是干啥的……”常炽的话还没完,两个小鬼就跑远了。

常炽向四下里看看,见身边没人,连忙掏出近视眼镜戴上,又从短裤边上把线撕开,拿出了两寸长的一截铅笔,然后打开箱子,拿起药瓶,往一张纸头上逐一登记起来。

他干得那么专心,几滴雨点落下来打到他背上,他也没有发觉。

不远处,肖国成背着曾立标走上坡来。他停住了脚,注视着这乱糟糟的人群,目光落到了常炽身上。这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迈步向常炽走去。

快要走到常炽身边的时候,雨点密起来了,雨里夹着几粒冰雹。

“不好!”肖国成叫了一声,三脚两步跑到了牦牛身边,把曾立标放下,又转身招呼,“小秦,小许,快过来!”

常炽发现了冰雹,吃了一惊,连忙把纸头、铅笔扔进铁皮箱,盖严,锁好;又向牦牛奔去。忙乱中,眼镜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摸了两把,没有摸到,顾不上再找,连忙拉住了牛鼻圈,拍打着:“卧下,卧下!”

牦牛顺从地卧在了地上。常炽就势抱住了牛脖颈,用身体护住了牛头。

肖国成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弯腰捡起了眼镜,正要还给老头,却发现冰雹下大了。

冰雹来得又急又大,指尖大的、毛栗大的雹粒猛烈地洒落下来,水草倒下来,一棵小树眨眼工夫叶子被打光了,变成了光秃秃的树枝。

肖国成拉过许苓,一下子推到牦牛身边。然后转回身,望着混乱的人群。

突然的袭击,使整个小高地上更乱了。人们东奔西跑,寻找着躲避的地方。这边有人“哎哟”一声栽倒了,那边一个人慌乱里跑进了泥潭,一声惨叫被水淹没了。

肖国成焦灼地跺着脚喊:“同志们,不要乱,赶快去救伤病员……”

他的话被风雨声吞没了。

他抽出枪,对空打了三发,人们有的稍稍一愣,混乱还在继续着。

他扬起手,想拦住奔下来的一群人,却被人流撞倒了。

他倒在地上,痛心,又无力改变这个局面。“怎么办?怎么办?”他悲怆地喊着,就势抱住了一个爬到身边的重伤员,自己却难过得哭出了声。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他抬起泪眼,认得出正是刚才见的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

常炽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脸颊上,他眼睛也不眨,厉声地问道:“在党吗?”

肖国成点点头。

“共产党人身体里,要少生产点这玩意儿。”

“什么?”

“眼泪。”常炽扬起袖子给肖国成擦擦泪水,就势附在他耳边,“把党证拿出来,集合起党员,先救伤病员。”

肖国成眼前一亮,霍地站起身,大声喊道:

“共产党员们,到我这里来!”

喊声,压过了风雨声;喊声,在草地上空回**。

有几个人停住了脚,向着他跑过来。

又有几个人跑过来。

刚才在树丛坐着的那个伤员,推开照顾他的青年人,就往外爬。青年人拉住他:“你伤太重!”伤员推开了拉着的手:“我是在党的啊!”说罢向着肖国成爬去。

有几个尖细的嗓音在问:“‘少共’要不要?”没有得到回答,几个年轻的战士也向着肖国成跑来。这里面,有汪坤。

曾立标从牦牛边爬出来,一瘸一拐地走着。小秦连忙搀住了他。

小秦向着许苓说:“我去啦!”

“等等我。”许苓把萍萍塞在牦牛肚子旁边,把背篓扣在萍萍头上,又把背带在牛绳上绑紧了,小声嘱咐道:“萍萍听话,不要动。”转身跑去了。

刚才搭好窝窝的那个干部,早就把毯子油布收拾好了顶在了头上。听到喊声,他向着肖国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绊,扑倒在牦牛身上。

萍萍掀起背篓:“叔叔,你看见叔叔妈妈了吗?”

那人一怔,把萍萍往外一拨拉,整个身子靠到了牦牛肚子上。

肖国成已经指挥着先赶到的同志把伤病员集中起来。这时他站在上风处,把衣襟解开,双手撑开衣角,喊了声:“同志们来呀!”

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边,他看,正是那个老头儿。

接着,一个,又一个……人们排成了一道人墙,撑着衣襟的手紧紧连着,身子前倾着,用脊梁顶住了冰雹,用胸膛掩护着同志。

冰雹继续无情地洒落下来。

那个重伤员也在掩护的队伍里。他咬着牙挺着。终于坚持不住,“噗”地栽倒了。旁边的同志连忙扶他躺下。人墙重又合拢了。

肖国成凑到常炽耳边:“你这个老同志,骂起人来可真凶!”

“激你的!”常炽抱歉地笑笑,“其实,世界上顶宝贵又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共产党人身躯里也有这种东西。你刚才的泪就很宝贵。”

“打我一棍子又给我一块糖?”

“给糖还早点。”常炽严肃起来了,“冰雹一停,就得赶快把党员组织起来,搞成个队伍;千万别散了。”

“嗯!”肖国成紧抓着老头儿的手,“选举你负责!”

“不,我不是党员。”

“什么?”肖国成瞟了老头儿一眼,“那,你把大家登记起来。”

“我不识字。”

肖国成笑出了声。他缩回手,从口袋里掏出眼镜递过去:“给,不识字的知识分子同志!”

冰雹继续下着。

廖文趴在地上,一手抱着头,一手按着地面,往前爬着。不时“哎哟”一声,把手拿下来吹着被打肿的指头。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拿起一看,是锅盖大的一块牛皮。他不禁高兴地叫出了声,连忙顶在头上,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下,向着牦牛卧着的地方跑来。

他扑到牦牛旁边,爱惜地抚摩着,牦牛也亲热地舔着他的手。他拔了把草,伸在雨里冲了冲,塞进牦牛嘴里。

这时,他才听到了抽抽搭搭的哭声。

他循声看去,看见了孩子两条小腿在乱蹬。小腿**的地方,已被冰雹砸得几处青紫了。

“哪里来的小孩?”廖文忙把孩子抱过来,用牛皮给她遮着雹子,掀开背篓看了看,朝着小孩做了个鬼脸。

孩子破涕为笑。

廖文推推躲在牦牛肚子旁边的那个干部。那人有牛挡着,正躺得舒服,觉得有人推他,欠起了身。

“这是你的孩子?”

“这……嗯……是……”

萍萍抚摩着小腿:“他,他推我。”

廖文也看出了是怎么回事,气得噘起了嘴:“你!……还是个干部哪,干这种事……”

“嗨,困难时期,革命友爱嘛!”那干部忙换话题,“小鬼,这牛是你管的?”

“是,怎么样?”

“过草地,这可是好东西。”那人沉着脸,“你个小鬼管它,我可不放心……”

廖文警惕地看着他:“你走开!”

“还是把它交给我……”

廖文抱起萍萍,狡黠地说:“那得看老牛肯不肯跟你哩!”他低声喊了一声,牦牛猛然爬了起来,把那人搡了个跟头。

那个人爬起来,骂了句什么。廖文又拍拍牛的脖颈。牦牛一转身,一屁股又把那人推倒了。

廖文快意地大笑起来。

萍萍也拍着小手笑了。

那人按着驳壳枪套正要发作,发现常炽正向这边走来。他看看天,雹子稀疏了。他留恋地瞥了牦牛一眼,转身走开了。

小高地的中央,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刚刚过去,那些用身躯保护伤病员战友,被冰雹打得鼻青脸肿的共产党员们,又自动挤到了肖国成身旁。这是草地行军中最后一批共产党员的集会。他们有的坐着,有的歪倒着,有的在拧着湿衣服,有的从各种防湿的地方(油布包、猪尿泡、牛皮挎袋)拿出了自己的党证。他们都望着肖国成,神情肃穆庄严。

肖国成站在大家面前,手里捏着自己的党证,他扫视着眼前的同志们,眼眶里贮满了泪水。

忽然,传来了轻轻的箫声,还是《苏武牧羊》的调子,只是吹奏得沉重、雄壮。乐音轻轻地掠过高地,掠过人们的头顶,仿佛给这个会定了个音调。

肖国成精神一振,讲话了:“中国共产党红军长征后卫部队全体党员大会开始,到会的党员三十四人,列席的少共团员十五人。”他征询地扫视了一下会场,“第一项议程:选举临时支部的委员会。有什么提议?”

会场里很静。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先,先说说你自己吧!”原来是刚才爬过来掩护战友的重伤员。他已是很衰弱了,由那个青年战士搀扶着,但眼里却闪着异样的光彩。

肖国成把党证举起来:“我,肖国成,红二方面军二军团后卫连连长。一九三三年在洪湖苏区入党,党龄三年半。”

“一个好同志啊!”重伤员像是发言又像是感叹。

另一个声音传来:“你也是好同志嘛,自己伤那么重,还赶了来……哪年入党?”

“入党年数不算少了,可力量少,眼看党遇到难处,不能替党分忧啊!我叫谢怀福,宁都暴动以后加入组织,一直在红五军团,当伙夫班长。”

稍停,一个高个子青年人站起来:“我,黄长友,红四方面军三十军一个机关枪排的排长。党龄两年。”他指指脖子上的纱布,“我伤不重,能为大伙干点事情。”

一个女同志在担架边上欠了欠身,举起了党证。她正用自己的军帽给伤员擦着身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同志们看看我行不?”她把头发往后一抹,露出俏丽的面孔,“伤员得有人组织护理,我是四方面军总医院护士长,李芳,党龄三年。”

肖国成望着同志们,心情激动。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在党遇到艰难的时刻,在死亡的边缘站起来,走出来,向党要一副担子搁在自己那本已沉重的肩头上。一时,他仿佛看见,就是这几个人,把这支近百人的红军队伍带出了艰险的草地;就是这几个人,领着一支整齐的部队,正向陕北高原大步前进。

他定了定神,问道:“还有谁?”

静了一霎,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同意这几位同志,选举吧!”

“同意!”几个人在喊。

一只手举起来了,三十四只拿着党证的手举起来了。

“全体通过。留一名额给以后收容到的同志。这届临时支委会,等赶上大队报上级党追认……”肖国成说。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凑到后边人的身边问:“干什么?”

“选举临时支部。”

那个干部掏出党证,叹了口气:“他妈的,晚了一步。”

“嘘——”有人制止了他。

肖国成继续讲着:“……现在讨论下一项议程,怎样以党员为骨干,组织行政的班、排……”

牦牛旁边。

常炽吹完了箫,慢慢擦拭着箫管,向着开会的地方深情地凝望。

廖文显然已经和萍萍熟识了,正在她身边忙着:他已经把萍萍的湿衣脱下来拧干,挂在牛角上晾着。又在牛背上卸下的杂物里找到自己的小衣包,找出件干的军衣给孩子穿上。又把两个铁皮箱并到一起,铺上那块油布,让萍萍坐在上面。

收拾停当了,这才发现箫声早已停了,连忙叫道:“老常同志,怎么不吹啦?”

常炽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下一步……”

萍萍也学着廖文的样儿在叫:“老常同志,吹呀!”

常炽回过身,这才发现孩子:“嗬,老常同志!这么大的一个红军!”他来到孩子身边,亲热地用自己的胡子在萍萍脸上蹭着。

萍萍伸出小手,很有兴趣地摸着常炽的胡子:“同志爷爷,你见到我妈妈了吗?”

常炽摇了摇头。

“你见到我叔叔妈妈了吗?……嗯,就是……代理妈妈。”

“代理妈妈?”

“嗯。”萍萍点点头,突然拍拍手,“来啦!”

许苓在小秦搀扶下,脚步踉跄地走过来。她在刚才掩护伤员的时候被雹子打得不轻,又浑身透湿,这回正冷得发抖。

许苓来到孩子身边,两个人偎抱在一起。

许苓心疼地看着孩子被打得青紫的小腿。

萍萍抚摩着许苓的头:“哟,叔叔妈妈,你长了一个犄角啦!……又一个,又一个……”

许苓呻吟了一声:“雹子打的。”

“痛吗?”

许苓点点头,又打了个寒战。

常炽心痛地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默默地动手捡拾着树枝。

小秦想起了什么,抱着那个油布包走过来。有了焦干的柴火,篝火很快点燃了。

廖文高兴地推了许苓一把:“快,把衣裳脱下来烤烤!”

许苓看看湿漉漉的前胸,却没有动。

“快点呀!看你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似的。”

常炽看了许苓一眼,打开一个箱子,从自己衣包里拿出一件军衣递给了许苓。转身向小秦、廖文招招手:“走,去给伤员把火点上。”

小高地中央。临时党员大会正继续进行。

肖国成:“……那就这么定啦?第一,刚才确定的班长、排长立即把班排组织起来,按身体强弱搭配;第二,组织担架队,重伤员集中护理,由你李芳同志负责;第三,从现在起,粮食由各班集中管理,定量发,保证伤病号。动员身体好的挖野菜充饥……”

“还要加一条,”机关枪排排长提议,“把武器弹药配好,检查一下!万一遇到敌人的骑兵……”

两三个人的声音:“附议!”

“好。这四条,作为这次大会决议案……”

后边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这么弄,拖着、背着的,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草地……”

这话引起了不满,有人反问:“依你,丢下同志不管啦?”

还是那个声音,只是低了些:“不看是什么时候?能活出几个就不错啦。”

“我同意,”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把话接过来,“我主张,咱们谁也别管谁,自由行动。”

有人问:“不管?”

“对,我们凭什么受这个湖北佬管?他算老几?”那干部晃着手里的党证,“粮食集中,给他?叫这个‘九头鸟’带走了怎么办?”

肖国成被激怒了:“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大模大样站起来,拍拍驳壳枪:“冯朝,四方面军总部的,总部,懂不懂?”他环顾四周,“我问问,四方面军的同志,咱们干吗受二方面军的这么个人管,咹?!”

会场乱了。有几个人附和着冯朝,喊叫着:“对,谁也别管谁!”“分散活动,自由行动!”……有人在斥责冯朝:“别捣乱!”“这是党的会议!”“你还是不是个党员?”……

青年战士扶着重伤员谢怀福欠起身:“看,就是他。”

谢怀福看了冯朝一眼,愤怒地说:“他,不是个好同志!”

冯朝认出了谢怀福,慌忙扭过了脸,口里还在叫着:“这个会不合法,解散,解散!”

肖国成鄙夷地看了冯朝一眼:“继续开会。现在表决!”

冯朝跳起来:“愿意自由行动的,跟我走!”他边走边转身看看,只有刚才讲反对意见的人跟着他离开了会场。

肖国成的声音继续着:“赞成这个决议案的请举手。”

拿着党证的手像小树林似的高高举起。

夕阳西下。暮色从草地四周升腾起来。

小高地上,一簇簇篝火烧起来了。每一堆篝火边上,就是一两个新编成的班排。这些来自不同家乡、不同部队的红军干部战士,几个小时以前,还是单个的个体或者零星的掉队人员,他们受了伤,生了病,又远离了人群,孤零零地踯躅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地上。他们踏着的每一个草墩,都是生和死的边缘。他们靠着革命意志和求生本能扭在一起的力量,和自然环境的摧残力进行着搏斗。而现在,他们每个人却从单体归进了集体,每个人都成了这支小部队的一部分。尽管这支部队还很小,也很软弱。然而,组成它的人觉得这是自己的,自己的家,自己的肌体,自己的灵魂……就像这堆篝火一样:一根根柴火架在一起,被火种点燃,就蹿起了火苗,发出了热和光。

看,一件件湿透的衣服伸向了火旁,衣服上浮泛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看,搪瓷碗、洋铁皮的杯子,还有脸盆、铜盆、砂壶、瓦罐摆到了火炭上,吊起在支架上,里面煮着的野菜、炒面糊糊,发出“嗞嗞”的响声。

一堆火旁,响起了粗野的笑声。

另一堆火边,几个女战士小声唱起了歌。

一支动情的、豪放的又略带悲凉的歌声,随着篝火在跳动,随着细烟袅袅上升,在这原始荒原上飞飘。

牦牛的近旁,一堆篝火烧得正旺。

篝火边,许苓抱着孩子,低声哼着小调,慢慢地摇晃着。萍萍嘴里含着一根野菜,却已昏昏欲睡了。

小秦喝完了自己小碗里的野菜糊糊,贪馋地舔着碗,眼睛却望着许苓的茶缸。终于忍不住了:“小许,你碗里还有吗?”

“还有点。”许苓说着拿起茶缸递过去。

小秦不好意思地说:“这……你再吃两口。”

“我冷,吃不下。”她喝了一口又递过去。

“同志哥,你真好!”小秦忙不迭地接过来,却发现萍萍,“看,孩子快睡着了。我给她搭个铺!”

他随手揪来几把草垫好,把油布铺开。

曾立标隔着火堆把刚烤干的一件羊毛线背心扔过来:“给孩子盖上,夜里冷!”

“这好办!”廖文牵着牦牛走过来,“我给萍萍盖个房子!”他把指头伸进嘴里,又拔出来试了试风向,然后把牛牵到上风,口里“嗬嗬”叫了两声,牦牛便听话地卧下来。

“好!”小秦高兴地把油布拉到牛肚子边上,“好,靠着牛肚子,暖和。”他又把一条粮袋放到油布边上,对许苓说:“你们娘儿俩睡吧!”

许苓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小秦连忙改口:“对,对,你们爷儿俩睡。”说罢,转身跑到火边,端起了茶缸。

许苓抱着孩子躺下来,给孩子盖上了那件毛线衣,她一只手当作孩子的枕头,一手轻轻拍打着。

萍萍睡意惺忪地喃喃呼唤:“妈妈!”

许苓附在萍萍耳边,小声地说:“叫阿姨。”

萍萍继续叫着:“妈妈!妈妈!”

许苓望着孩子,眼角挂上了泪水。她深情地把孩子抱紧了,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唉——”

“妈妈——”

“唉——”

孩子听到了应声,睡着了。

许苓打了个冷战,向孩子靠近了些,也睡着了。

小秦舔完了茶缸,打个呵欠:“小廖,你不困?”

廖文趴在铁皮箱上已经睡了,听到叫声,猛地一惊,含糊说:“我看挑子,看牛,等汪坤……他登记花名册去啦!”

曾立标命令道:“去,睡去。这里有我呢。”

小秦在许苓身边躺下,紧紧偎住了那微微发抖的身体;一只受伤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廖文抱住了小秦的腰。两个人很快发出了鼾声。

小高地边上,篝火照不到的黑影里,三个人坐在一块油布上,正亲热地小声谈话。

冯朝从挎包里掏出一块东西丢进对面小战士的洋瓷碗里。“小朱,给!犒劳你。”

“什么?”

“牛肉干,咱们四川地道的麻辣牛肉!”冯朝嘲笑地说,“这自由自在,不比喝野菜汤强?你说对不,侯志平同志。”

侯志平,就是刚才跟着冯朝退会的那个人,愤愤地说:“那个护士长要我给伤员抬担架,我才不干哪。她还说什么活着为别人……”

冯朝嘲讽地说:“谁叫你不也负伤?那就有人为你活啦。”

“那你?……”

冯朝一把把左臂的绷带扯下来,晃着胳膊笑了:“看,这伤!”

小朱噙着牛肉干,愣住了。

“受了伤,别人就爱你、帮你,这是咱们红军的一大好处。”冯朝得意地说,“落到这个地步,首先得顾自己。活下来也是革命的一份力量嘛!”

侯志平点了点头。

“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干吗受别人的制?”冯朝把声音压低了些,“自由行动,有的是办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听不清了。

小高地另一侧,篝火照不到的黑影里,又有三个人挤坐在一起交谈着。

肖国成把一张纸看完,小心地收进衣袋。“汪坤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咱们这支部队的文书啦。花名册由我保管,往后每天宿营以后填一份实力统计给我。”

“是。”

肖国成把粮袋解下来,交给汪坤:“快回去,吃点炒面,睡觉。”又补了一句,“照顾好那个孩子!”

常炽又嘱咐了一句:“喂喂牛,看好我那副挑子!”

望着汪坤走去的背影,肖国成对常炽说道:“既然你不识字,就不给你看了。”常炽凄然一笑,没说什么。

“一共七十七个人,外加一个四岁的女孩。”肖国成扳着手指数着,像是在向上级汇报,“党员三十五人,少共团员十七人。”

“统计,不大确实。不过也想不到,”常炽高兴地说道,“差不多是一个连。”

“哎呀,这个连!单位包括了三个方面军、九个军和军团。就是伤病员多,轻重伤四十一名,重病号八个。”

“粮食怎么样?”

“情况不好。有干粮袋的只占三分之一,都剩下不多了。老炊事班长交出了三斤多酥油,还有一头牦牛。刚才每人只准吃一两炒面,重伤员是二两。”

“不行,还得减!”常炽计算着,“第一次过草地用了六天,第二次是十一天,这次嘛,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这么个速度,估计还得五六天才能走出去。”

两个人都感到了形势的严峻,谁都不说话了。

停了一会儿,常炽动情地说道:“肖连长,无论如何,你得把这些同志带出草地,带给党!”他仰起头,沉思,“保存下这支红军不容易!全国劳苦群众把希望放到了这支队伍身上。多保存一个同志,就多一颗革命的种子啊!”

“我,和你!”肖国成也很激动,“在这里,干部除了你,就我这个连长啦。”

“我,一个老挑夫……”

肖国成抓住了常炽的肩膀:“你这是为什么嘛!”

“我说文书统计得不确实嘛。”常炽轻松地笑笑,“支部书记同志,我是个反革命,一个等待枪决的肃反对象!”

“什么?”肖国成一惊,手却抓得更紧了。

常炽“哎哟”一声:“你抓着的那地方,中午以前还用绳子捆着。遇上那场暴风雨,押送我的同志牺牲了。”他掏出那份文件,连同那挺花机关递给了肖国成。

肖国成接过文件看看,读出了声:“……兹有本部……嗯,看押革命的死敌、反革命分子常炽……希沿途各部予以协助!……嗯,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

“看清楚啦?‘各部予以协助’!协助看押我这个反革命。”

“这……”肖国成定眼望着这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儿,“什么问题?”

“因为我反对了张国焘同志!”常炽依然说得那么轻松,“去年这时候,一过草地,党中央北上陕北,张国焘同志要南下。我提意见要跟着中央北上,这就犯了忌,撤了我的职。后来他要自立中央,我反对,我不举手,就抓起来,说要肃反。刘伯承同志通过朱总司令把我要到红大当教员,暂时没杀掉。”

他急剧地咳嗽起来。肖国成替他轻轻捶着后背。

“刑讯,折磨得凶,受了点内伤……”常炽深深叹了口气,“到了甘孜,又要杀。多亏你们来得快。和二方面军会师以后,贺龙同志和任弼时同志又在打听我,这才又押进了运输队。”

“赶上了大队,你可以直接向贺、任首长报告。”

常炽笑了笑:“个人的生死、荣辱算不了什么,这场悲剧才叫人痛心!一次分裂,百丈关拼了一仗,部队伤亡很大;又多过了两次草地……多少同志的鲜血和生命啊!”

肖国成注视着这个受尽磨难的老头儿,心情激动。

“同志,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一时也许还不明白。革命需要流血,流汗,流泪。有时候,只有血才能使人聪明起来,只有血才能使革命前进!至于我嘛,”他掀起衣襟,撕开一个补丁,拿出了自己的党证,“看,党证沾了点血,可是还在我身上,一颗共产党员的心,还在我的胸膛里。这就够了!只是,我这个情况给你出了难题。”

肖国成诚恳地说:“不难,在实力统计上加一个党员就是了。”

“那,我向支部提一个请求。”

“什么?”

“派一个身体好的同志跟着我。”

“不必了。”

“当然,我压根就不需再有人押着,”常炽严肃地说,“我找你,是有重要的情况报告:我挑子里是一批贵重的药品。”

“真的?”

“党的财产我现在不能交给任何人!必须有党的决定才能动用。”常炽掏出两张纸郑重地交给肖国成,“这是药品的清单。”

“同志,谢谢你!”肖国成激动地接过清单,随即紧紧握住了常炽的手。

两只手在动,解着牦牛的缰绳,绳子被解开了。

冯朝伏在地上,把牛绳交给侯志平,自己继续观察。

篝火的火苗早已落下去了,偶尔有几粒火星在夜风里闪烁。篝火边几个人睡得正香。

冯朝爬了两步,轻轻推开许苓的脑袋,把粮食拿到了手。

小朱从背后戳戳冯朝,低声说:“瞧,是孩子的。”

冯朝向后摆摆手,又从小秦身边拿起了一袋。

牦牛被侯志平拉起来。

萍萍身子动了动,喃喃地叫了声。

冯朝一惊,慌忙向后爬去。

三个人拉着牦牛、背着几条粮袋,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风吹来,萍萍被冻醒了,蒙眬中,她低叫着:“妈妈。”

许苓没有答应。

萍萍伸手摸摸,牦牛没有了。她又在许苓身上摸着,摸到了许苓的脸,掰她的眼皮。

“萍萍,别闹!”

“叔叔妈妈,牛跑了。”

“什么?”许苓睁开眼,这才发现小秦正抱着她。她连忙坐起身把小秦推推,叫起来:“牦牛跑啦!”

小秦醒了发现粮袋没了,也在叫:“连长的干粮袋呢?”

旁边的几个人都醒了,忙乱地搜寻着。

肖国成和常炽走过来。听人们诉说着。

常炽说:“不要急,看看蹄印,牦牛往哪个方向去了。”

黑暗的草地里。

冯朝等三个人慌慌张张地走着。

冯朝说:“别管,走出去再说。”

“人家追上来怎么办?”小朱担心地问。

小高地边上。

追赶的人停住了脚。

肖国成说:“汪坤,跟我下草地,追!”

“我先把牛叫回来。”廖文两手拢在嘴边“嗬嗬”地叫起来。

草地里,牦牛听到了叫声。它停住了,又突然一转身往回跑去。侯志平被拉了一个跟头。他趴在草墩上问冯朝:“怎么办?”

冯朝挥挥手:“快走!”

牦牛从黑暗中钻出来,跃上小高地,来到了廖文身边。

小秦晃着大拇指:“小廖,你真神。”

许苓也抱着萍萍赶来了。萍萍亲热地摸着牦牛。

肖国成还要进草地去追,常炽拉住了他:“算啦,牛回来了就是个胜利。”

肖国成愤愤地说:“竟然有这样的人!”

常炽感叹:“有什么办法呢。好的,坏的,总要在一起存在一个时期。问题是能不能让好的越来越多!”他摸摸萍萍的小脸,“萍萍,你说对吗?”

萍萍不解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