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草地里弥漫着浓雾。

浓雾里钻出一个人影。走近了,可以看清是伍芝兰。她正在临时营地上察看着。

在一堆篝火余烬的四周,东倒西歪地睡着八九个人——显然,她的队伍已经扩大了。

伍芝兰给这个盖好身上的毯子,又把那个压在胸上的步枪挪开……她慢慢走到离篝火较远的一个同志身边,只见那人身边一个旧铜盆里放着一堆野菜,人却蜷伏着。她摇摇他的肩膀:“同志,醒醒!”

那个同志却再也不会醒来了。只见那人一手握着步枪,一手抓着一把野菜根;嘴角上、胡楂儿上挂着野菜的碎叶。

她把那同志的帽子往下拉拉,又掰开手指取下步枪,口里喃喃自语:“同志,松松手,把枪给我吧!”她把枪挂在肩上,又端起那盆野菜,仔细看看,神情庄严地向着死者:“你留下的话,我懂!就靠这些野菜,我能把同志们带出去!”

她霍地转过身,走进草地,一弯腰拔起一棵野菜,又拔起一棵……

突然,她看到不远处一只水鸟站在那里。等她看清是只头雁,摘下枪来,那雁已经长唳一声起飞了。

接着,雁群升上了高空,排成了“人”字形的队伍,轻盈地向前飞去。

伍芝兰望着远去的雁行,脸上呈现出坚决的表情。

浓雾笼罩着的草地,三个人在蹒跚前行。

小朱的脚一滑,差点儿踩进泥潭。他倒抽了口冷气,埋怨地说:“我说,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哇?”

侯志平愤愤地说:“谁知道哪!这得问问为头的。”

冯朝没有答腔。他正被死亡的恐惧包围着,神情慌乱。

小朱嘤嘤地啜泣起来:“……跟大伙儿在一块儿多好……”

“别哭啦!烦人!”冯朝冲着小朱大吼。

浓雾里,队伍在行进。

走在头里的是伍芝兰。她全身挂满了东西,背上交叉背着两支步枪,腰间系着两个手榴弹、一只铜盆,右肩上挂着驳壳枪的枪绳,另一端拖着个胡乱捆扎成的爬犁样的架子,上面半躺半坐着一个垂危的重伤员,左手挽着她救出的那个伤号。

重伤员在爬犁上欠起身,抓住了枪绳乞求:“伍排长,让我下来爬几步吧,你也歇歇!”

伍芝兰头也不回地说:“别说话!”说罢,奇怪地仰起头,喊道:“哎——同志们!……”声音很亮,又透着甜润。

过了一会儿,后边浓雾里传来了喊声:“哎——排长——”

“同志嫂,你这个办法不错。”

“逼的嘛!”伍芝兰苦笑了一下,“看,我实在没有什么再给同志啦,就还剩下这张嘴啦。哎——同志——”

后面,传来了呼应。

“说实在的,听着他们的声音,我也觉得添了劲。”伍芝兰动情地说,“有一回,孩子他爹跟我说,世界上最好听的,就是听战士们说话、叫同志。我不信,还跟他吵了嘴。我说:‘我叫萍萍他爹,不好听?’……哎——同志——”

“你那孩子她爹在哪个单位?”

“在红三十军当营长,”伍芝兰声音很低,“去年打百丈关,牺牲了。”

伤号扭转了头。

“我带着我那个排掩护医院往后撤,带着孩子见了他最后一面。这回,他说我的话很好听,是甜的。……真的,至今孩子还常问我:‘妈妈,话怎么是甜的?……’”

她陷入到回忆里去了,听到拖犁上伤员的唏嘘声,才猛然醒过来:“同志,你怎么啦?”

“伍排长……你,你那个孩子,兴许还在……”

伍芝兰没有说什么。她使劲一躬身,拉得快了些,口里喊着:“哎——同志——”

那声音,像是甜的,又像是苦的。

浓雾中,冯朝等一行三人在烂泥里挣扎。

冯朝靠小朱近了些:“小朱同志,把你那根木棍换给我怎么样?一大把牛肉干。”

小朱没吭声。他正用木棍探着路,跳过一道泥沟。

“要不我买你的,一块袁大头。”

忽然,走在前头的侯志平“哎哟”一声摔倒了。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纵身跳起,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原来是一小群黄羊。

冯朝惊慌地说:“不好,走到没人的地方来了!”

就在这时,前方远处传来了细微的人声:“哎——同志——”“哎——排长——”

三个人惊喜地向前望去。

浓雾在渐渐消散,人的轮廓显现出来了。

伍芝兰继续带着她的小部队前进。她还是不时仰起头来喊着。后边五个人应和着。

“行啦,同志嫂,你歇会儿,不用喊啦!”

“好,再喊一次!”就在她仰头要喊的工夫,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点。

她以极快的动作抽出驳壳枪,在大腿上一擦,扳开大机头,推上了顶膛火,机警地望去。

一小群黄羊飞速奔来。

伍芝兰抬手两个点发,羊群消失在雾气里了。

“不知打着了没有?”

“两只。”她轻吹着枪口的烟。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能解决一下咱们的肚子问题了。走,去找找。”

果然,两只黄羊倒在草丛里。

伍芝兰安排好两个伤员,自己把猎物拖到爬犁边。后边的同志也你搀我扶地陆续赶来。

有人在叫:“黄羊又回来了,快打!”

“别打呀!”随着声音,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迎面走来。

走在前头的小朱,一头扎在伍芝兰怀里,哭出了声:“同志,可见到你们啦!”

伍芝兰奇怪地问:“你们怎么往南走?”

侯志平正要回答,冯朝连忙接口:“雾大,迷失了方向。”

伍芝兰安慰着小朱:“同志,会合到一起就好了。我们一起走,再难也能走出草地。”

她重又挎起了枪绳。可是因为加了两只黄羊,更重了。她把几根空粮袋接起来,往拖犁上系着问道:“你们谁来帮一把?”

冯朝扬了扬缠着纱布的胳膊:“我,我去看看,照顾后边的同志。”

小朱犹豫了一霎,接过了空粮袋:“我来。”

队伍重又前进了。

队尾,冯朝附在侯志平耳边低语:“你不看他们都断粮啦?我们还得单独走。”

又是一支部队从雾气里钻出来。

这支队伍虽然是些老弱残兵,还存在着明显的掉队人员的痕迹,然而却已经成了一支经过整顿的、像样的队伍了。

走在头里的是连长肖国成,他背着曾立标。小秦已不需扯着连长的皮带了,他拄根竹棍走着,胸前的军号已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擦得锃亮。许苓背着背篓紧跟在后面,背篓上和萍萍脑袋上又插满了野花,看去整个儿像背着个花篮。小文书汪坤和廖文,还是一前一后地赶着那头牦牛。走在连部直属队最后的是挑夫常炽,他拄着竹棍,依然挑着那副担子,扁担上挂着那挺花机关,只是鼻梁上多了副眼镜,使这个怪老头儿更显得不伦不类了。

肖国成扭回头望去。

在“直属队”后面是五六副担架,上面是重伤员,稍后是被搀扶着的轻伤病号;护士长李芳跑前跑后地照顾着。再往后就是黄长友带的战斗分队,名字叫“步兵排”,实际上是身体稍强的人组成的一支运输队,每个人身上都挂满了枪支弹药。然而年轻的机关枪排排长黄长友却把人们带得井井有条。

黄长友跑到前边来。“连长,当这样的值星排长,没劲!来,换换。”

肖国成接过包在帆布套里的轻机枪,黄长友背起了曾立标。

肖国成扛着枪跨到队列旁边,心情有些激动。他眼前忽然浮上昨天傍晚那混乱的景象。他束手无策,抱着伤员痛哭失声,耳边却响起一个声音:“共产党人身体里,要少生产点眼泪!”……

他的思路又回到了现实,却发现一大滴泪水落到了腮帮上。他连忙擦了去,笑了。

他看见许苓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忙从驳壳枪上解下毛巾去擦。

许苓闪身躲开了。

肖国成看着背篓里的萍萍,俯身去亲亲。萍萍推着他那浓黑的胡子,咯咯地笑着,躲来躲去。

“你呀,根本不会爱!”常炽走过来。他指了指许苓,“让孩子靠路边歇会儿吧。”

肖国成不解:“这就是会爱?”但还是向许苓下了命令:“小许,过来!”

他让许苓在队伍旁边找块干些的地方,把孩子从背篓里抱出来。

萍萍站在如茵的草地上,一双清澈的大眼,望着行军的队伍,不时亲切地叫一声:“叔叔!”

抬担架的脚步慢下来了,都亲切地望着这花朵似的女孩。

一个担架员问:“你几岁了?”

萍萍扬起四个小手指:“四岁。”

伤员从担架上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核桃般大的一块东西扔给孩子。

许苓连忙捡起来,舔了舔:“盐?”

一个女战士停住了脚步,从腰间解下了一条毛线围巾,围到了孩子脖子上。

又一副担架过来了,担架员放下担架,浑身掏摸着,最后解下了粮袋向孩子走过来。

许苓忙把油布摊开。担架员往上边倒了一小把炒面。炒面散发着轻轻的粉尘……

这个头一开,人们仿佛听到了什么号令,一个个走到孩子身边,把点什么东西放到了油布上。

油布上,炒面在增多。什么都有:酥油、黄糖、奶酪、自制的牛肉干、羊皮背心、毛线袜子……

一个女战士把一件花衣服放在衣堆上。另一个女战士放下了一截红头绳。

一个战士放下了三个鸟蛋。

一个小战士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灰兔子。这显然是他的心爱之物,他犹豫了一阵,最后下了决心,小心地放到了萍萍的手里。

面对着这意外的情景,许苓又高兴又有点心慌。她不安地看着肖国成:“连长,这……”

肖国成却被这幅情景深深地感动了。他赞许地微笑着,胡子却在轻轻抖动,泪水溢满了眼眶。

只有萍萍例外,她依然瞪着秀丽的大眼看着这些人,看着这一切。直到队伍走完,许苓和肖国成把东西包裹起来的时候,孩子才突然抱住了许苓的脖子,小声地问道: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对,都是给你的。”

“给我了,为什么给我呢?”

“因为,因为……”许苓思索着,“因为大家都喜欢你,都爱你!”

萍萍昂起小脑袋想了想,若有所悟地说:“爱谁,就把自己的东西给他,对吗?”

许苓没有回答。

肖国成也没有回答。

这个生活的真理,这个人与人、人与事业关系的真理,由一个四岁的孩子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草地里讲出来,简直是惊心动魄!

一时,整个草地仿佛都发出了应和的回声:

“爱谁,就把什么东西都给他!”

萍萍还在问:“那……那我呢?”萍萍想了想,又问道,“我爱妈妈,我爱叔叔、阿姨,可我拿什么给你们呢?”

许苓和肖国成互相看了看,又没有回答——他们回答不了。

于是,天地之间只留下了这个四岁孩子的稚气的声音:

“……我拿什么给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