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块草地上,矮树丛中间。

常炽正把那个中毒的年轻人紧抱在怀里。

年轻人已经醒过来,只是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急促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常炽,眼里流露出无限生的依恋。

他抚摩着常炽那被麻绳磨得流血的臂膀,又抓抓绳头:“把它……解了吧!”

常炽默默地把绳子解下来,在手里把玩着苦笑了一声:“戴了快一年了,还真舍不得和它分手哩!”

年轻人又喘了一阵,突然问:“听说你们在苏联的时候就认识?”

“谁?”

“张主席。”

“张国焘?”常炽摇摇头,“还要早。”

“你为什么要反对他?”

“他和党中央不一心。”常炽脸一沉,“不谈这个了。来,我背你,说不定能碰上个医生。”

年轻人摆摆手:“不,不行了。”他继续望着常炽,真诚地说,“我看你,不像个反革命。”

常炽凄然一笑:“本来就不是。”

年轻人好奇地问:“那,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还要……”

常炽看看年轻人,眼里贮满了泪水,激动地把他抱得更紧了,充满感情地说:“孩子,你,可怜哪!”

“我?可怜?那你呢?”

“我很好。我心里明白。”常炽叹了口气,“历史,会分清谁是谁非的。”

“来不及了。”年轻人压低了声音,“出了草地,赶上大队,你就得被处决了。”

常炽坦然地笑笑:“这,我早就知道了。”

话,僵住了。年轻人不解地看了看常炽,仰面躺下来,望着天空。

天放晴了,湛蓝湛蓝的,清澈,明净。几片棉朵般的浮云正轻轻飘过,轻风送来一阵花香。

年轻人伤感地低语着:“真不想死啊!”

湛蓝的天空下,又一块草地上。

又是一个掉队的小队伍在跋涉。这是两个小鬼和一头牦牛。瘦高个子年龄大些的,约莫十五六岁,在前头牵牛;矮胖的一个才十三岁,拿根木棍在后头赶着。牦牛背上驮满了枪支、背包之类的东西。

小胖子用力打了一下牛屁股:“咄!都是你这不会说话的畜生,走得这么慢,害得老子掉了队!”

瘦长个儿瞪了小胖子一眼:“廖文,这得怪你!不好好走路偏要抓什么鱼!”

“后来你不是也一块抓来着?”廖文噘噘嘴,“嘿!那鱼真多,真好玩。我再看看。”

“不行,快点走。”

“小文书,汪坤同志!叫我看看吧!就看一眼。”

廖文赶上来,捧起汪坤提的白搪瓷口杯。

口杯里,清清的水里几条小鱼游得正欢。

矮树丛中间。

年轻人已经死了。脸上盖上了那个竹斗笠。常炽把最后一把带泥的草根压到了斗笠边上,他跪着抚摩着年轻人的身体。随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一串钥匙,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直起身,后退一步,摘下了帽子。

默悼完了,他戴好军帽,毅然地回转身,又挑起了两个铁皮箱。忽然,他停住了脚,把挑子放下,掏出钥匙,把铁皮箱打开。

铁皮箱里装得是满满的文件。

常炽从衣袋里拿出近视眼镜戴上,抓起文件看着,不由得念出了声:“……《阿坝会议决议》……《南下天芦雅行动宣传提纲》……《反对毛周张博向北逃跑的决议案》……《无情打击暗藏的反革命势力》……”他“呸”地啐了口唾沫,骂出了声,“就是这么些玩意儿,还在压我的肩膀。”

他举起文件投进身边的泥潭,又抓起竹杠把一捆捆文件深深地戳进水底。

他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里面是一些药品、纱布和医疗器械。他拿起一瓶药看了看,悲愤地敲击着箱子,向着树丛间喊道:“同志,你,你好糊涂啊!”

文件和药品,激起这个老战士复杂的心绪。他坐在箱子上,拿起竹杠,拔掉一头的塞子,从中抽出一支竹制的箫来。他爱惜地抚摩着箫管。放在嘴边试了试音,便吹起来。

《苏武牧羊》的曲调,在草地上**漾,苍凉,悲壮。

常炽吹完了最后一个乐句,久久地凝视着草地。他的神情和刚才吹奏的曲调一样,苍凉,悲壮。

他把箫藏好,毅然地站起身,把药品分装在另一个空箱子里,一一上了锁,然后弯腰挑起了担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同志——”

常炽一下子愣住了。他有多久没有听到人们用这样的字眼儿称呼自己了?半年?一年?……

他激动地转回身,向着走来的两个小鬼问道:“你们刚才叫什么来着?”他多么希望再听一声呼唤啊!

“同志!”汪坤重复了一句,反问道,“刚才的箫是你吹的?”

常炽点点头。

廖文三脚两步蹦到常炽面前,亲热地摸着他那长长的胡子:“同志叔,我看你倒像苏武。”

常炽心热了,把廖文揽在怀里:“像,像!我胡子老长,这里有水有草,就是没有羊。”

汪坤也拉着牛凑到常炽身边:“我们有牛。”

“那,我们这三个苏武就牧牛!”常炽抚摩着牦牛,察看着牛背上的东西,继续说道,“不过,苏武没有步枪、手榴弹……”

汪坤把话接过来:“也没戴五角星的帽子!”

“说得好!”常炽高兴地叫起来。他揽住两个小鬼的肩膀,问道:“你这个大苏武,叫什么名字?”

“汪坤,红五军团三十七团二连文书。”

常炽又问廖文:“这个小苏武呢?”

“四方面军三十军军部通信员,我叫廖文。你呢?老苏武?”

“我姓常,就叫我老常同志好了。”

汪坤问:“老常同志,你是干什么的?”

“这个嘛,”常炽犹豫了一下,拍拍铁皮箱,“挑夫,为革命挑了几年担子的老挑夫。”

常炽深情地注视着两个红小鬼,一个念头在心头浮动。他问道:“是‘少共’吗?”

廖文指着汪坤:“他是共青团员,我不是——指导员说我还小。”

常炽点点头:“听我说,小同志!现在,我们三个人是最最富有的人啦!”他用指头一一指点着,“这牦牛、武器,都很宝贵;还有我这副挑子,也是宝贵的。”

廖文好奇地问:“那里边是什么?”

“暂时保密!”常炽又嘱咐说,“要是我牺牲了,你们要挑上它,一定要交给党、交给集体,记住,钥匙在我身上。”

两个小战士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那支箫,”常炽拍拍竹杠,“就在这里头,你们也把它拿上。”

廖文说:“我也学着吹。”

常炽点点头:“那就说定了?”

“一定!”汪坤伸出了弯着的指头,廖文也依样伸出了手指。

常炽勾住了小战士的手指,开心地笑了。他把捆他的那根绳子解下来,递给汪坤:“好,把牛绳系长点,我们走吧!”

另一块草地上,也响着年轻人的笑。许苓拿只木梳正在用心地给萍萍梳理着头发。小秦不知从哪里捕来一只硕大的蝴蝶,逗着萍萍玩。

萍萍开心地笑着。

小秦奇怪地问:“哪里来的梳子?”

许苓瞟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她给萍萍梳了两只小辫,又盘在头顶上,插上了野花,然后掏出一面小镜子给萍萍照照:“萍萍,好看吗?”

萍萍高兴得直拍手:“好看,你真是个好妈妈!”

许苓生气地拿过小镜子自己照照。镜子里一张红红的脸。她也忍不住笑了。

旁边的两个人却没有笑。

肖国成正仰望着天空。太阳偏西了,乌云又从天边涌上来。

曾立标半躺半坐着,正在把两根木棍捆绑在一起。他不安地说道:“连长,这天要变,不能再等了!”

肖国成下了决心。“好!”他喊道,“许苓同志,把孩子背起来,走!”

“孩子的妈妈……”

“走!”肖国成厉声的命令,“小秦,再联络一次!”

曾立标把手里那根丁字形木棒插进一个大草墩。被削尖了一端的横杆上面,用铅笔写着“向北前进”。

许苓抱起萍萍,把她装进背篓。萍萍问:“我的妈妈呢?”

伍芝兰扶着伤员艰难地登上土丘。她四下里打量着。

伤员问:“同志嫂,找什么?”

“找孩子。刚才放在这儿的。”

伤员大惊:“什么,你还带着孩子?”

伍芝兰默默地点点头。少顷,她振作了一下:“走吧,找到自己的同志就好办了。”

孤零零的路标在风里轻轻晃动。

等伍芝兰扶着伤员赶到这里,肖国成他们已经走远了。

伍芝兰望着远处,低低地叫了声:“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