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朦胧的晓光突破了子夜的阴暗,兴华厂的鸽子笼似的工房里,人们又开始活动起来。

前前后后的院子里,黑早就烟雾腾腾,好些人家把柴灶或者煤炉子端出来做早饭。

院子里,叫卖萝卜、白菜、豆腐之类的卖小菜的,掏粪坑的,在忙着做早饭的人中,挤来闯去,声音一个高过一个地叫卖着,吆喝着。孩子们啼叫号哭,主妇们忙的把锅灶、水勺碰得乒乒乓乓响,到处是喧嚷杂乱。工房里又掀开了一天艰苦生活的序幕。

文英比往日起迟了一点,她昨晚从小胖家散会后,心里已经热烘烘的。走回家来,家里又有柳竹弄了两三个人在外屋,灭了灯,黑坐着,在低声小气开悄悄会。而且她发现在开悄悄会的人中,有后院那个雷公样暴躁、专爱打老婆的大个子甘老九,还有厂门口拿枪杆子的大块头厂警黄顺生。她十分惊奇又佩服这位柳竹大哥,他怎么有本事把什么人都弄得来悄声没气讲体己话。黑暗中,柳竹迎上来问她要不要点灯,她谢绝了,赶忙摸进里屋,关了门,睡上床去,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姨妈正在**发出磨牙声,睡得正酣呢。文英想起洪剑说的那些故事,想起自己的家乡:家乡在贺胜桥附近,已经是北伐军的天下了,不知道农民协会搞起来没有?一会儿,又赞叹着柳竹这种神出鬼没的本领。小胖、刘平、柳竹、洪剑,这都是些好人啊,一点也不讲究自己的吃穿享受,光搞这些事。又想起自己明天一定要把传单散好。她躺下好半天,才把手里一直紧握着的那卷传单塞到枕头下。一会,又听听外屋的悄悄会,半句也听不清。夜深了,她听到柳竹把甘老九、黄顺生他们打发走之后,自己又在外屋**躺下。这时整个工房都寂静无声了,她还没睡着。直到天明之前她才迷糊入睡……一觉醒来,满院子吵死人,姨妈也烧好早饭了。姨妈知道文英回晚了,没睡够,心疼着她,没叫醒她,独自烧好了早饭。

文英起床后,赶忙和姨妈一道吃了饭,刚装好两份要带进厂的饭盒,工厂的汽笛就拉长声音,拼命地叫唤起来。文英急忙把枕头下藏着的那卷传单,塞进怀里。这件事,她可没告诉姨妈,怕老人家多担心事。她对姨妈扯了个谎,说彩霞约好她先进厂一步,有句什么话要告诉她,就先走了。

“你走罢,我就来。”姨妈把遗忘在院子里的一块柴棒,拾了进来,对着睡在**的柳竹看了看,自言自语说:“这伢,睡得这样死!”

“哪里?我已经醒啦!”柳竹翻过身来,打了个呵欠,笑着说,“院子里比戏园还热闹,哪有睡不醒的人?!这是个诊瞌睡病的地方!唉,你们走罢,我还想睡一觉,困死啦!”说着,又翻身朝里睡了。

“你们搞得太晚了……锁头放在桌上啦!”舅娘临走时说。

“知道啦,我会锁好的,放心!”**人的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了……

工人区里,即使是微明的早晨,空气也不新鲜。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在没有风的日子,无法飘散开去,一层压一层地笼罩在人们的头上。人们鼻子里、嘴里,都感到熏人的烟味。从四面八方出来的工友,还打着呵欠……快到兴华厂的时候,文英觉到今早的人群,特别拥挤。“怎么搞的?太早了么?”她惦着身上的那卷传单,心里不象往日那么平静。

工厂大门外,几株榆树下面的人群,已经拥塞不动了。

“出了什么事吗?”人群中有人问。

“前面的人,怎么不进去,厂门没开么?”

“还有不开门的?怕你没睡够吗?”另一人瓮声瓮气地说。

“搜身……搜身!”有人说。

“搜身……什么?搜身么?”

“怪道是,我说前边怎么走不动呢,原来又搜他妈的!”

“搜什么身?”

“搜身也不懂?让那起野杂种在你身上摸呀!你没挨摸过?你是坐办事房的先生?”

“不是不懂……这……这不是早晨么?几时作兴过一早起就搜身的?还没进厂呀!”

“怕你把你妈妈的破铜烂铁偷点送到厂里来呀!”有个工人滑稽地笑着说。

“不是搜棉花纱线咧!怕赤化传单罗!”另一位老年工人慢悠悠地说,“说是昨天,铁工厂都抓住了散传单的人啦!”

文英听得心里突突跳起来,却紧闭着嘴,上齿咬住薄薄的下唇,强作镇静。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的那包东西:“不要让他们搜出来了啊!”

“你老人家怎么知道铁工厂抓去了人?”文英问。

“刚才一起人在议论纷纷……是昨天的事嘛!说是散传单,给工头看出来啦,就打电话到司令部。司令部派兵来抓了人嘛!人到了他妈的司令部,还能留下命么?这种年头,人的脑袋,顶个大萝卜……唉!”

文英有点着急起来,想找到胖妹,和她商量一下怎么办。她踮起脚尖,向前望去,越过混乱的人群,模模糊糊望见厂门旁,好象不止平日那几个搜身婆娘,似乎是连男女工头都出动了!她看见李夜叉、张大婶、李三姐等人晃进晃出,形势很严重。

她想打听一下前面的情况。自己身上的一小卷传单和老头儿的谈话,象千斤担子一样,压在她肩上。

“要这么挨个儿搜的话,那我们不是等天黑也进不去么?”她跟旁边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工聊起来,想从她打听到些什么。

那个女工摇了摇头说:“不是挨个搜,抽人搜哩!”

“你家怎么知道是抽人搜?”

“你瞧,我看得见的嘛。”那女工说。原来,她比文英个儿高,伸长脖子,可以从人群头上清楚地看见厂门口正在进行搜查的情况,“喏,那不是有人就一直进去了!”

文英又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向前望了一阵,好象是看见有一进门就被放了进去的,她稍稍放了一点心,她相信如果是抽人搜,决不会抽到她身上来。她在厂里从不出头露面说半句话,工头们怎么样也不会对她怀疑。不过,她马上替彩霞着急起来……彩霞的一张嘴厉害,她跟女工头们,常常顶嘴,今天工头们准不会放过她。她转念一想,我能不能把彩霞那一卷,一起带进去呢?她拿眼睛四周探望着,想找到彩霞。瞄了好半天,不但没看见彩霞,好象连一个熟人都找不到。她心焦起来。平日拥挤时,她总是客客气气让人的,今天却顾不得这些了。她不断岔开人群老往前挤,挤到了厂门前第三棵榆树附近时,她还拼命在挤。一个小个儿老头,一边让她,一边说:“唉,大姐,都错不了要进去的,挤什么呢?”

好容易又挤进了两步;她朝四周望了望,正心焦的时候,有人在后边扯她的衣裳,回头一看,是小胖。

“我找死你了!”小胖捉住文英的胳膊对她眨着眼睛说,“你知道了吗?搜……”

“我正找你们咧!”她马上凑到小胖耳朵上低声说,“我担心的是彩霞,会搜她的。你没听说么,铁工厂抓了人啦!”

“你也听到了啦。且别管人家的事,你的那个呢?打算怎么搞?”小胖问。

“我有办法,你不消管我的事。我担心彩霞那一卷会出麻烦。那些鬼婆娘会缠她的。”

“你就能带?”胖妹疑问地瞅着文英,又附在她耳朵上说,“我怕你也带不进去,把它给我吧,小心点好。让我想法子消了它。今儿个,不能带进车间啦!”

“你放心!是抽着搜,我算准了:决不会抽到我身上来。你和彩霞就保不住啦!想想昨儿夜叉婆那副鬼相,她会放松你么?你没带那个吧?”

小胖笑了笑,没说什么。文英又说:

“彩霞平日一张嘴不饶人,那些婆娘恨死她。我真替她担心。你把她找来,东西都给我带进去。我不会出事的!”

小胖笑瞅着文英,说:“你不消管彩霞,我刚才和她碰过头了,她有她的办法。”

“是么样办法?”文英高兴得扬起眉毛,睁大眼睛问。

小胖看了看四周,说:“等有工夫再告诉你……这里怎么好说。我只担心你带不进去,还是给我罢!”

文英有些生气了,嚷着说:“瞎诳!你看罢!要不管彩霞,那我就先进去啦!”文英抛开胖妹,赶忙提起脚步往厂门前挤去。好容易她挤入了正往厂里边涌的那股人流中……人群又停止不前了。她这才看清:在工厂的大铁门里,工头们,象城隍庙里的判官小鬼一样,站成了两排,对着走进厂来的男女工人的面孔一个一个死盯着。有的,他们瞧瞧就放了进去。一会儿,又堵住了好几个人,把他们拖到一边来搜……

“那不是郑芬么?”文英旁边一个姑娘说。

果然,文英看见老是在太阳穴上贴两块头痛膏的工头李三姐,正在芬芬身上摸哩!芬芬气的把嘴噘得老高。文英想:芬芬平日老跟彩霞一起玩,这是沾了彩霞的光,不然的话,不见得会搜她的。

前面的人流又晃动起来了,文英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越靠近厂了,越跳的利害。可外面还装作从容不迫的样子,跟着人群,走近了厂门。她走到刚把芬芬放走的李三姐和张大婶旁边,停步不前了。那态度好象是表示:“你是不是需要搜一搜我呢?那么,请吧!”

李三姐一副苦脸,好象很头痛的样子,抬起右手,用大拇指和中指,按了按两额上贴的太阳膏药,瞅了文英一眼,又看着张大婶,问:“这一个……是么样呢?”

“走罢,走罢!杨文英,没你的事,莫在这里挡路!”得过文英不少礼物,才答应把她介绍进厂的女工头张大婶,对文英挥着手,叫她进去。文英就提起脚步,从容不迫地、慢慢地走进院子里去了。她身上的那卷传单也随着她平安地进厂了。她止不住好笑自己:“瞧你装得没事人一样,其实啊,心都要跳到口里来了!”

马上,文英想到趁工头们现在全部集中在厂门口,车间没有她们,又是交班的混乱时候,正好把传单散出去。于是她决定先散了传单再去接班。就装作急于要上茅房的样子,先到了茅房里。茅房这时没人,她把一卷传单从裤腰上解了下来,按她早想好的安排,先拿出一张,打算在自己饭篮里取几粒饭,把它贴在墙上。但忽然看见墙上有几个图钉,那是从前钉厕所规则用过的,就赶忙拔了下来,用两个图钉钉住了一张传单在墙上,还留了两个在手里,走出了茅房。她按着预定的计划,装作找人的样子转进了粗纱车间。车间里,已经进来了的女工,正和没下班的晚班女工纷纷谈论厂门口搜身的事。文英趁没人注意,就在两台机车上放了两张。出车间时,看见周围没人,又赶忙用剩余的那两个图钉钉了一张在门上。然后在走廊、过道和楼梯口也放了几张。总之,一切都按她的计划散完了。才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就迅速地完成了全部任务。她自己也奇怪:怎么今天手脚这样麻利起来!散完传单,她觉得身上象是卸下了一挑重担子,忽然轻松了,就赶忙走到自己的车间去接陈毛妹的班。

原来胖妹今早也起了个早,带了几张传单在身上,准备散到车间去。一到厂门口,听说“搜身”,她想:“糟了,看昨天那种情形,李夜叉再也不会放松我的,得在厂外散了它才行”。

这时,人还不多,她赶忙退出了人群。但是把传单散到哪儿去好呢?送回家去再来又怕来不及,而且她觉得自己还有责任要赶快替彩霞和文英想办法。她站着踌躇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从家里到工厂来必须经过的那个小小的菜市。

菜市离工厂不远,她赶忙跑到那里。这时,菜市还几乎没人。天也没大亮,黑沉沉的。她赶忙在几张空肉案子上放了几张传单。忽然看见西头大柱子上有两个钉子,她情急智生,觉得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瞄着左近没人,就赶忙把一张传单和一张漫画挂在那两个钉子上了。再走过去,一个卖豆腐的妇人,刚把她的摊子支起来,又帮她侧旁一个女人支摊子去了,小胖赶快也在她的摊子上放了两张,就一闪溜走了。

小胖回到厂门前来,先找到了彩霞。

彩霞在小姐妹中,今早算是到厂门口来得最早的。先听说厂门口搜身,马上又看见厂门口站着两排凶神恶煞的男女工头,就犹豫起来,她再也没有想到会有早上搜查的事。她的传单就随便放在饭篮子里。

早上吃饭的时候,看见桌上还有妈妈昨晚垫鞋底剩下的浆糊和破布。心想,如果能把传单用浆糊贴在墙上多好!就顺手挖了一团浆糊放在一小块布片上,把它们放到了饭篮子里。饭篮上,照例是盖了一条预备擦汗洗脸用的毛巾。

现在,怎么办呢?只要随便把毛巾一掀,就什么都要兜出来的……她闷了半天,想找姐妹们商量。在人群中,横冲直闯找了好半天,没找着人。她想,我就散在厂外不行么?反正都是我们厂里的人看啊。过了好半天,她才遇到了胖妹。

“糟糕,带不进去啦!”彩霞皱起眉头,翘起嘴唇对小胖说,“我想散在外边,这儿尽是人,散了它,不是也好?”

小胖止不住笑起来,心想:“怎么都是一样想法啊!”她没把自己的事告诉彩霞,只说:“外边人挤挤的,好散么?”

“总会有办法的!”彩霞说,“未必真的就给这些婆娘整住了!我才不信邪!”

正说着,金梅、金秀姐妹两个从人中间挤过来了。姐妹俩知道了搜身的事,正惦着彩霞和文英的传单。小胖让金梅姐妹俩帮彩霞的忙,在场外解决那卷传单,自己就找文英来了。看见文英有那么大决心把传单带进厂去,止不住从心底高兴。但还不那么放心,她伸着脖子,死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紧盯着向厂门口挤去的文英,直到望见她从张大婶身旁停了一会又从容走了进去后,才透过一口气来,心里落了实。她又重新去找彩霞和金梅姐妹三个。她在人群中间窜来窜去,窜了好半天,也没发现她们。

彩霞、金梅、金秀三个人原是在厂门外人群最拥挤的中央,她们觉得这儿不好下手,就往外挤,到人群比较稀疏的地方去。这儿,有些卖烧饼油条的小贩在兜生意。她们三个商量好,让金梅姐妹找两个烧饼贩子买烧饼,故意挑挑拣拣找麻烦,彩霞就趁机会飞速地把传单放了两张在烧饼篮子里。她们跑了几个卖东西的小摊子,一连这么干了几次,最后只剩得一张传单了,这是彩霞有意留下来的。她们挤回到工厂的高墙下,离厂门才一丈多远,那儿贴着那张以反动头子吴佩孚出名的“形迹可疑,格杀勿论”的杀气腾腾的布告。彩霞对着告示瞅了一阵,忽然笑起来,她心里出了个好主意,于是轻轻告诉金梅姐妹俩,教她们尽管讲话,别看她,挡住她,别让人看见她手里的动作。

约有三分钟后,金梅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彩霞一眼,只见彩霞还象往日一样,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调皮地笑着,背靠着墙,一只手反放在背后,好象是保护她的大辫子。金梅感到奇怪:“彩霞究竟在搞什么鬼呢?”刚想问她,彩霞举起一只手挥动着,一边笑嚷着说:

“走罢,走罢,我们也挤上厂门口去。再挨,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金梅等彩霞一走开,发现有张传单贴在吴佩孚的大告示的下角,把吴佩孚的大名正好盖住了。她点头赞许地瞅着彩霞,欢喜得笑出了声来。

彩霞看见金梅的神色,知道金梅已经看见了那张传单,和她一道享受着这个工作成功的快活,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于是彩霞、金梅、金秀三人有意分散开,准备各自挤进厂去。

等胖妹发现彩霞时,彩霞是在厂门里,正站在张大婶旁,笑眯眯地听任张大婶搜她。胖妹马上明白:彩霞一定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心里得意得很呢。否则她会噘着嘴,怎么样也要跟她们顶几句,没这么好脾气的。“鬼丫头,差点把我急死了!”小胖心里笑骂着说。

轮到小胖也挤进了厂门,挨李夜叉搜身的时候,她也和彩霞一样,止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