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区的党区委机关,三个月前才建立在该区东头到市区去的必由之路的长街57号里。这天早上,担任掩护机关并管理膳食的陈舜英同志,在街上买了小菜回来,就埋怨她的丈夫——区委委员之一——廖伯山。她说:“满街上都知道北伐军过江来了,怎么我们区委会倒鸦没雀静,无声无息啊!”

“谁说的?哪有那么快!”从来就不性急的廖伯山,慢吞吞地说。

“哎呀,你到街上走一趟看看。店铺里,小菜贩,都在讲北伐军过江来了……说满街上,菜场里,出了革命告示,连兴华厂大门前,都已经贴上北伐军的出榜安民的布告呢!”

“什么?兴华厂……北伐军的布告?”这一下,把廖伯山惊得发楞了!他赶忙起身到后边小屋里去找柳竹问。

廖伯山有三十岁了,在区委中,年龄算最大的。他做过小学教师,参加革命的初期,只是在知识分子中活动。这儿工人区工作扩大后,有建立独立机关的必要,而柳竹、洪剑等都是单身汉,上级才把有两个孩子的廖伯山夫妇调来,让他们租下了长街57号建立区委机关。这是个旧式三开间的小小院落。为便于隐蔽起见,堂屋里还立了老廖的祖宗牌位,早晚上香敲磬,象煞有介事。老廖夫妇住了东边一间正房,他们的后房留给了刘平。刘平的家是在汉口市内,她的丈夫市委组织部长关正明领着两岁的小女儿一道,有保姆照顾着。这间小屋子是她在区委工作晚了回不去时的临时住处。在户口关系上,刘平算作是老廖的出了嫁的妹子。西边正房和后房打通成一间,算作书房和客厅,实际是区委的会客室、工作室、会议室、油印室,一总在内。洪剑为了多接触群众,他暂时没有住到机关里来。兴华厂、铁工厂和一个火柴厂的青工宿舍里,都有他的临时住宿处。有时,在区委有事搞得太晚了,这间会议室,又成了他的夜店。穿过堂屋,后边有个小院子,那儿还有三间小得可怜的杂屋,一间作了厨房,另两间打通成一间,也只放得一床一桌,就做了柳竹的居室。在对外关系上,柳竹假称是老廖的房客。在三个月前,区委几个人还没有集中的处所,常常只好在码头上,江汉关一带碰头。柳竹自己的住处也很不安定,三天两天要搬家,现在他心满意足了。初搬到这来时,他曾自嘲自笑对人说,他好象流浪了半生的人,这回成家立业了。

这天早上,柳竹正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拿起市委最近发出的,指示各区结合目前形势迅速发展组织的文件在研究,打算拟出本区开展这项工作的初步计划,提到区委会来。忽然老廖和陈舜英夫妇两个推门进来了。陈舜英对柳竹嚷着说:

“柳竹同志,革命军都已经过江到汉口来了,你怎么还坐着写东西啊?”

听到革命军过江来了,柳竹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站起来问道: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刚才出门买小菜,一路上都听到街上的人谈起,说是兴华厂,厂里厂外都贴起了北伐军的布告,厂里都来了共产党的党代表呢!”

“这不可能呀!”柳竹想了想,哈哈笑起来,“即算过了江,也不会先忙着来管兴华厂。并且……党如果派人到厂里去,市委会事先通知我们,哪有我们不知道的道理呢!”

“哎呀,你不要研究你的道理了!你上街去听听吧,到处议论纷纷的!”

区委中,一般群众情况反映最灵的是洪剑,可是他到此刻还没来过区委。刘平昨夜到市委开妇女部的会,然后就回家看孩子去了。头天她的丈夫就让人带信来说,孩子生病了。现在她还没回区委来。柳竹虽不相信北伐军已过了江的话,但陈舜英说得那么神,只好和老廖俩商量着,让老廖到兴华厂一带去看看,他心里在估计那些传单能起的作用。柳竹自己则决定进市内去,从市委再了解一下实际局势。

直到黄昏之前,柳竹才从市区回到区委会来。这时,洪剑、刘平、廖伯山,和抱着奶娃娃的陈舜英几个,已先聚在会议室里,在谈论今天区里的谣传。柳竹走进会议室,一声不响,坐下来听。廖伯山刚说完贴在兴华厂门前的那张传单,被人传说成北伐军布告的谣言,洪剑又开始向大家叙述今早胖妹、彩霞和文英三个散发传单后厂里厂外的反应。洪剑是刚才工厂放工的时候,在兴华厂门口截住了胖妹,听了她关于这一天工作的详细汇报的。陈舜英这才知道谣传了一天的所谓革命军的布告,不过是自己这几天在这间会议室里印出来的那些传单、漫画之类,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洪剑又给大家补充了一些胖妹汇报的兴华厂厂方的情况。据说是兴华厂办事房的院子里,今天嚷嚷了一天。工人们先是听到管理处处长王西林跳起脚把工头们骂了个半死。看来是为搜查了一大早起,终于厂里还是出了传单的缘故。后来就听到工头们彼此埋怨、吵架,有一阵竟动手打了起来。再呢,听说厂门口站岗的巡逻队看见工人区里许多人到厂门口来看那张巴在吴佩孚的告示上的传单,怕出乱子,想扯去,但是,白经理来电话,叫不要扯去。工头们中有人埋怨,说白经理是开始要向革命军讨好了。

区委们听到洪剑的话,认为对白经理的这种估计,有相当的理由。

最后,柳竹把从市委带来的一个好消息告诉大家。他说,虽然今天说北伐军过江来了的消息是谣传,但是它成为事实,也不过是三两天的事了。市委通知各区:汉口可以不经过炮火迎进北伐军。因为现在驻屯在汉口的军阀刘佐龙,已经派人去向北伐军表示投诚,说愿意信奉三民主义,并让他的军队受国民革命北伐军总司令部的编遣。

听到这个消息,满会议室的人,不禁拍手欢腾起来。但是柳竹提醒大家,由于时局急转直下,区里的工作,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马上要为工会组织的公开合法活动作准备。他说,逐渐公开工会组织的计划,现在嫌慢了,它不能适应目前变化迅速的局面。

“好啊,日子盼到了!”洪剑眉飞色舞地在桌上拍了一巴掌,欢叫着说。

在散会之前,柳竹若有所思地问洪剑道:“你刚才说兴华厂带传单进厂的女工,什么文英、文英的……究竟是哪一个文英啊?”

洪剑笑着还没来得及回答,刘平抢先责备柳竹说:“兴华厂女工还有几个文英呢?不就是你那个表妹杨文英么?你怎么死不相信她?那一次,你就不信她肯参加工会!哎呀,要信你的话哟……真是……”

柳竹含着微笑,慢慢说:“倒不是不相信她……她从前那种腼腆样子,你没看见过呢,给我印象太深了。”他不由得记起了在舅娘家头一次和文英认识的情景:舅娘给他们介绍的时候,文英脸上羞得绯红,低下头,一声不响……又有一次,他在舅娘家吃饭,文英先是不肯上桌来吃,后来吃了,也一直是羞涩涩的,红着脸,低着头,没说一句话。他记得他这时止不住看了她一眼,发觉她长的很漂亮,可是他想:唉,可惜是个泥塑木雕的美人儿,工人阶级不稀罕!以后他常常跟舅娘谈点什么,或者找几个工人来开悄悄会,纵然有文英在旁,他似乎不觉得她的存在。想到这儿,柳竹对刘平开玩笑说:“好,还是你跟小胖两个有办法,泥人也给你们说活了,我算服了输!”

刘平沉思了一会,说:“也不是我们有办法。革命真理和工农大众碰了头,自然就有这样的结果。”

“所以我认输了啊!”柳竹点头微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