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彩霞和文英仍抑不住满腔的兴奋,两人低声谈着洪剑谈的那些情况。彩霞是洞庭湖边的人,听到家乡搞起了农民协会,她比别人格外激动,乡亲们轰轰烈烈斗地主的形象,好象在她眼前跳跃。一会儿,彩霞和文英分了途,她独自拐进了自己住的窄狭的陋巷时,不免又考虑起眼下令她心烦的难关;回来晚了,爹爹会不会找麻烦?妈妈替她应付好了没有?

她站定在自家小屋门前的时候,看见从门缝里透了灯光出来,屋里面,好象是静悄悄的。她朝门缝里一望,妈妈正坐在桌子跟前干活,就略略放心了些。

彩霞把门轻轻一推,门开了,并没有闩上。看来父亲已经钻进后半截屋里睡了,妈妈独坐在方桌旁,就着小油灯,用旧布垫鞋底。桌旁的**,彩霞的十二岁的妹妹发出了鼾声。妈妈看见大女儿回来了,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皱起眉头,盯着女儿。

彩霞的母亲在做闺女和少妇的年代,是满村里有名的长得体面的女人,由于艰苦的生活,为着一家人成年累月地劳碌,如今刚过四十岁,就已经满脸皱纹,两鬓发白了。

彩霞轻脚轻手溜到妈妈跟前,把头上的手帕掀下来,扔到桌上,挨着妈妈坐下来了。

“爹爹呢,睡了吧?”她轻轻问,一边脱去了被雨浇潮了的上衣,只穿着一件粗麻布紧身背心。

妈妈起身拿了条干毛巾给女儿擦着有点潮湿的两条手膀,一边对着发出呼噜声来的后半间瞄了一下,细声说:“先在门口歇凉,我说你到文英那里剪鞋样子去了,他信得过文英,没多说话。一下雨就进来睡。这会,都睡死了。彩霞,你没听说么?今天铁工厂抓了人!你不回来,我急死了哩!”

“真的么?”彩霞不免一惊,马上又镇静下来,说:“我不信,没听到小胖说呀,她爹是铁工厂的。”

“哎呀,这种事,还能乱说的么?你爹他们面粉厂里,都传开了,说是有人亲眼看见那个人,给套上铁链子带出厂,说是散了什么单单罗!”

“哦!散传单!”彩霞想起揣在自己裤腰上的明天要散发的传单来。

“什么叫传单啊?”妈妈问。

“是讲革命道理的条子。”彩霞说。

“是啊,说这个人闹革命哩!唉,彩霞,你以后莫探闲事了,外面风声紧得很呀!”妈妈一边说,一边摇着彩霞的肩,恳求着:“你只当多疼娘一点,莫跟她们出把戏……我坐在屋里心惊肉跳。你爹、你娘一滴血,一滴汗,苦巴硬撑把你姊妹两个养大,出不得事的罗……”

彩霞看着妈妈那副愁眉苦脸,忍不住好笑。家乡有那样好的消息,她真想告诉妈妈,那是爹妈苦了半辈子的地方啊。可是妈妈这个样子,怎么好讲呢,她看着油灯楞了半天,扯谎哄妈妈说:

“妈妈,莫胡思乱想,我们一群毛丫头约到一起,说说笑笑,散散心,哪里配得上说闹革命!你老人家犯不着这么烦心!”

“死妹仔,莫哄我,你们要不是出点鬼名堂,做么事要搞到深更半夜,溜进溜出的?你爹不体贴我……你也不……”妈妈说到这儿,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眼泪了。

“真是没搞么事呀,妈妈!我们在一起玩玩,芝麻大的事,叫你老人家白担什么心!”她用两手提着妈妈的一条胳膊搓着,撒着娇说:“唉哟哟,这就哭啦?不是还要把我嫁到乡里去吗?那就难得见面啦!又要赔出几多眼泪呢!”

“瞎胡扯!妈跟你讲这个,你偏扯那个!”妈妈推开女儿的手,鼓着嘴,生气了。

彩霞原想拿自己未解决的婚事,岔开妈妈眼前的担忧,这下,也勾起自己的心事来了,就问道:

“妈妈,爹爹近来没提陈家的事么?不管怎么样,我是不嫁的呀!”

当彩霞六七岁在乡下时,爹妈就把彩霞许配给同村远亲陈姓家。近三四年间,陈家父母相继去世,儿子陈昌茂有孝在身,没有把彩霞娶过去。春天,陈昌茂的叔父带信来,说明年四五月里满了孝,就要接媳妇过门了。陈昌茂在镇子上一家商铺学生意,说等彩霞过门后,自己也准备在镇上找个门面,开个夫妻小店。彩霞自进了工厂,和小胖、文英一起,在刘平的启发、培养下,参加革命活动后,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阶级队伍。脱离工人阶级所进行的伟大斗争,离开眼前这些比亲姐妹还要亲的革命战友,去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当老板娘,这对彩霞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她对妈妈谈过好多次,表示死活不嫁那个姓陈的。妈妈不得已,只好告诉爹。爹发了一顿牛脾气,把她和妈两个死训了一顿,说:“我一家来汉口是找工做,找饭吃的,不是来学时髦的!我们乡下人,哪听说过大姑娘管自己嫁老公的事!订了婆家,哪有翻悔的道理!”

彩霞忍不住顶上来说:“这不是乡下,也不是从前啦!从前,你老人家没听过、没见过的事多着哩!从前,你晓得有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大的机器吗?”

父女两个争吵起来,老头子争女儿不过,就用封建家长的权威嚷道:“没得规矩,跟爷老子争嘴!再犟嘴,叫你吃我的拳头!”

女儿红着脸,噘着嘴,挺起胸迎上来说:“好嘛,试试看,伸拳头过来嘛!我还怕么?!”

如今女儿也跟自己一样,拿工钱回来养家,老子的拳头伸不大胆了。

做娘的急得挡了挡老头,又把女儿劝开。彩霞吵得没劲了,就赌气晚饭也不吃,上床睡了。

以后,彩霞想,吵也没用场,反正打定主意不嫁姓陈的就是了。好在目前还没催过门,等到必要的时候,难道她还会怕什么?她可不是没胆子的人!因而这件婚事,就暂时拖着。

现在,妈妈听到女儿又提起这件解决不了的婚事来,就气的在彩霞的腮帮子上轻轻捏了一把,说:“唉,一桩事了不清,又惹出一桩来!少兴主意来呕你娘些好不好!”

“好吧,我就不提啦!”彩霞笑着说,“反正还不到拿轿子硬把我抬出门的时候……”

“厚脸皮!没出阁的大姑娘,开口闭口讲自己坐花轿,挑老公的事!”妈妈横了彩霞一眼,气不是,笑不是地说。“我们做姑娘的时候,听到人家提自己的婆家,就提脚躲开。”

“年代不同了啦,我的老娘!”彩霞故意对妈眨着眼皮,憨里憨气地笑着说,“数陈谷子,烂芝麻没用场!隔年的皇历用不得啦!你们那时候,见过这么大的工厂么?你们没在机器旁边学过乖罗!好,今晚不谈了,你老人家睡去吧!再不睡,天要亮了!”

等妈妈钻进后半间小屋去之后,彩霞就吹灯摸上了床。

在往日,她一倒上床就睡熟了,可是今夜晚啊,心里怎么这么翻腾呢?妹妹彩云在床里边躺着,睡得好香甜。这小鬼,什么都不懂……她想。彩霞仰睡着,把两手托在后脑下,睁大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小屋子。家乡的父老扛起梭镖的雄姿,汉阳兵工厂工人同志的威武气概,在她脑子里一幕一幕闪映出来……一会,想起铁工厂抓了散传单的人这件事,她不免有些警惕起来,她想,明天自己散发传单时,要仔细点……但是她有信心把这件工作做好。她想象着她散过传单后,李夜叉她们又急得瞎忙瞎闹的怪模怪样,就独自笑了。

“现在生活多紧张,又多有意思啊,不象从前一样只晓得愁穿衣吃饭。”她想。现在她也跟刘平、小胖她们一起,参加了一份力量,为工人阶级,为劳苦人民搞翻身,闹革命了。她为此而感到快活。一会,她又考虑着,准备着明天如何把传单发出去。她想,以后还要准备迎接北伐军,准备工会公开活动呢!干这些,多有意思,不象从前老憋着气过日子了。地主、资本家看不起的穷人和毛丫头,如今聚集起来就是一份力量,哼,有本事要革他们的命了。这种生活才新鲜,才有意思呢……想来想去,她越发觉得今天的生活可爱,也就越发觉得她不能嫁那个一心想发财的陈昌茂了。她想,她要的丈夫,应该是和自己一同干革命的……想到这里,她觉得两颊热呼呼的,禁不住双手捧着面孔好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