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姑娘们在胖妹屋里等候刘平同志的时候,刘平和区委中搞青年工运的洪剑正一同朝着到胖妹这儿来的路上走。为的好谈话,他们走僻静的小径,绕工厂区北面的菜园一带朝柳树井走。路绕多了,就来迟了些。

刘平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丈夫是市委组织部长关正明同志。她自己不只是这儿的区委,也是市委妇女部负责人。最近工作发展得快,市里市外奔波,她实在有些忙不过来。

区委书记柳竹同志觉得负责青年工运的洪剑同志也应该熟悉青年女工情况,就让洪剑为刘平分担部分工作。

现在刘平就是领洪剑去参加胖妹家的这个会。对洪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做女工工作。在这以前,他和女工们很少接触,现在,他有些担心跟女孩子们打交道不好搞。

洪剑是本地人,二十岁了。父亲是一九二三年“二七罢工”中的积极分子。当反动军阀吴佩孚在江岸举行大屠杀时,他父亲牺牲了。那时洪剑是江岸机车厂的一个学徒,已经跟父亲一道参加革命活动。“二七”的反动屠杀和父亲的牺牲,更加强了这个少年的阶级觉悟。他揩干了眼泪,掩埋好父亲,更勇敢地走上了革命斗争的最前线。

“五卅”运动时,他被捕入狱,在监狱里结识了柳竹同志。那时柳竹的朋友不断设法给柳竹送书到监狱里来,革命理论书、文学书,什么都有。洪剑就趁这机会看了很多书。看不明白的地方又有柳竹给他做老师。于是这个聪明的小伙子在文化上、革命认识上得到了大步的提高。

柳竹也特别喜爱这个既坚强勇敢又顶聪明的小弟弟。柳竹比洪剑出狱的时间略早一点。洪剑出狱后去看柳竹时,柳竹刚接受了上级派他来工人区开展工作的任务,正愁人手不够,就马上请求市委把洪剑派来这儿了。

洪剑和刘平一路走着,听刘平给他介绍今天这个地下工会小组的成员。小胖已经是党员,他已认识,不用介绍了。刘平特别着重介绍刘彩霞和杨文英两个。又告诫他和女工们接触时要小心谨慎,不要惹起姑娘们的误会和反感。

刘平把洪剑领到胖妹屋里,向姑娘们介绍之后,姑娘们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上几次的会上,刘平同志给了她们很好的印象,今天,她们多么希望再听听她讲话啊。

“这样的毛毛虫……也能行吗?”彩霞眨了眨她的长睫毛的眼皮,对来人投了个带疑问的视线。

“怎么来个男娃仔呢!今夜晚的会,怕要糟了!”其余的姑娘们对洪剑差不多都有同样的想法。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对刘平说:“我们欢迎你家呀,还是你家来罢!”

“都是一样的,同志们!”刘平温和地说,“我讲的话,和他讲的话,是一样。你们只认道理就是啰!”她看着脸色涨得血红的洪剑,笑了笑说:“这个同志比我强,你们日后会晓得的。到那时候,你们就不欢迎我了。”

姑娘们没回答,勉强笑了笑。刘平因为今晚有另一个会,马上得走,就告辞了。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区域,年轻的女工们和小伙子一道开会,还不是很习惯的事。由于这个陌生的小伙子的到来,不久前,小屋里说说笑笑的空气,好象被一阵风吹得烟消云散了。等刘平一走,姑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顿时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洪剑呢,忽然落在一群姑娘的包围中,他比姑娘们更感到拘束些,不知道该坐在哪儿好。他的额头很大,鼻子略嫌短了些,宽宽的面颊上,一向总是洋溢着生命的喜悦,可这时候,象临出嫁的姑娘,满脸羞红……他抬起右手,无目的地在头上抹了两下,一边往屋子当中姑娘们让给他的木凳上一坐,然后勉强笑了笑,看了看都已就坐了的姑娘们,慢慢开口说:

“同志们,好啦,我们这是头一次见面罗!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见就熟啦!”他说的是满口本地话。

“要命罗,下次你还来!”彩霞心里想,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又向他投去不友善的一瞥。

洪剑装着没看见,依照刘平同志事先的介绍,他想:这个姑娘大概就是刘彩霞。他是有一定工作能力的人,既已开了口,就觉得不那么拘束了。“同志们,唉,‘同志’这个称呼,大家还不大习惯吧?不要紧,慢慢会习惯的,现在革命军打到哪里,哪里就叫开了‘同志’这两个字。”说到这里,洪剑对他周围的姑娘瞄了一下。她们的面孔,几乎都石化了,没有半点儿表情。他只好又鼓起勇气继续说:“‘同志’,这是顶可贵的称呼。凡是参加革命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叫‘同志’,这说明我们有共同的伟大的理想和任务。总不会把吴佩孚,把资本家和工贼们叫作‘同志’吧!”他车转脸对大家笑了笑,姑娘们的脸上只是勉强露了一丝笑意。

“轰……隆……”从大江对岸传来了炮击声,屋子里暂时沉默了,大家侧起耳朵听……

“轰……隆……”又是一下,声音很低沉,好象被云雾,被高山堵塞着,响不出声来。

“听罗,今晚的炮声又响得近了!”洪剑微笑说。

姑娘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彩霞和金秀对笑了一下,文英和小胖严肃地等待着洪剑继续把话说下去。

“你先给大家讲讲打仗的情况吧!”小胖小声地提醒洪剑说。

“急么事,我就要说哩。”洪剑说。他轻轻点了点头,开始向大家分析国内形势。

洪剑谈的时候,看见姑娘们虽很认真听,但好象不太懂,他感到自己的话太抽象了,停了停,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条不很干净的手绢,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然后就改用讲故事的方法,给她们讲广东省港罢工工人、湖南铁路工人、安源矿工如何组织起来,如何帮助北伐军。又谈到现在广东湖南的工人、农民,如何组织了工会和农民协会,如何办自己的事。他津津有味地讲湖南农民协会领着农民斗争地主,向地主提出减租减息和某处农民已经开始插标分地的情况。他绘声绘色地讲着。姑娘们越听越有味,渐渐不觉得这是个陌生人了。她们的视线紧盯着他,尖起耳朵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有时候,她们发出了叹息声,有好几次发出了笑声……

洪剑又介绍了由共产党员叶挺将军率领的、被称为“铁军” 的、正在攻打武昌的革命军。他说因为这是由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他们是有革命觉悟的,他们的战斗力就特别强大。将来也只有他们才能彻底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为工农大众谋利益……

“啊,怪得哩,”金梅忍不住插嘴说,“我说,有句老话,‘好仔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哪来的革命兵呢?原来是共产党教出来的,这就好明白了。”

“正是罗,”郑芬看了看大家,也忍不住想说两句,“要不然的话,各地的工人做么事要帮他们呢?大家一条心了啦。都是为打倒帝国主义,为老百姓翻身嘛!”

“对啦,有个歌,你们会唱吗?”洪剑笑起来说,于是轻轻哼起来:“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

金秀跟彩霞恰恰是这几天学会了这个歌的,就跟着和起来:“万众一……心……”才哼了这么一句,又哈哈笑了……

“好了,这个会开活了!”小胖想。原来她有些怕今晚的会开不好,现在放心了。

问题转到地下工会小组该作些什么工作。洪剑给大家讲近来汉阳兵工厂工人罢工反对旧军阀的斗争,并介绍他们如何组织起来支援北伐军的情况。讲着讲着,他忽然问小胖道:“你哥哥总对你谈过他们厂里的事吧,小胖,你讲点给大家听!”

小胖正听得出神,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好象从梦中惊醒似的,揉了揉眼睛说:“鬼,他都快……哎,我看,快有两个月没回家了!上次回来一下,妈妈说的,象有人追他的魂一样,站一会儿就跑了。说是什么要搞纠察队啦,又什么要搞敢死队罗,我都搞不清是么样回事!”

“对啦!”洪剑高兴得合着双手拍了一掌说,“他们的敢死队和纠察队干得可真出色啦!罢了一个多月工,就是纠察队维持秩序的。厂里已经制成的枪炮,由他们看管着,反动派的军警也拿他们没办法。”

“他们是为什么罢工的?”郑芬问。

洪剑笑了笑说:“问得好,你们哪位同志请说说看:他们为什么罢工?”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金秀把头一歪说,“他们不是兵工厂么?难道他们肯制造枪枝,让吴佩孚拿去打革命军么?不罢工不行呀!”

“对,对,对!可是他们现在又准备开工了!”洪剑说。

“那更好明白罗,”金秀抢着说,“革命军马上要来了,他们得做出枪枝来,好援助革命嘛!”

“好,女才子,真行!”王玉蓉赞叹说,“莫看这豆子大的小人,可比我懂得多啦!”

“同志们,可知道啦,同是枪枝,同是武器,可掌握在我们革命军队手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接着,洪剑又乘机把汉阳兵工厂的工人们在罢工过程中的组织情况告诉大家:他们怎样组织了工人纠察队、宣传队,怎样护厂,目前又如何准备开工,如何组织敢死队,准备开到武昌附近去帮助北伐军搞运输,修武器,挖战壕等等工作。

“什么叫纠叉队,干死队啊?”有人问。

“纠察队是工人阶级自己组织的武装队伍!”洪剑情绪越发活跃起来,他把袖子卷上来,捏着一个拳头挥动着,好象他现在就是纠察队一样。“工会是咱们自己的组织,是给工人们争取自己的利益的。纠察队就是在工会领导下的武装组织。这样,咱们工人的一切活动,就有了武装来保卫。汉阳兵工厂要不是工人纠察队组织得好,岂不一下子就被反动军阀整住了!‘二七’罢工的时候,我们没有武器在手里,唉!”他说到这儿,眼珠往上翻了翻,林祥谦和他的父亲及许多工人流血牺牲的情景,闪电般地在他脑海里驰过……

“干死队呢?”王玉蓉又追着问。

“啊,敢死队么?”洪剑说,“这是临时性质的,不比纠察队。将来我们的工会都要成立纠察队的。”

“唉呀,那几好啊!我们这个工会将来也要成立纠察队么?”彩霞很感兴趣地问。

“当然要!”洪剑赶快回答说,“为争取最后的胜利,工人阶级应该有自己的武装。至于……敢死队嘛,这是临时性质的。临时把一部分工人组织起来,去给北伐军帮忙,比如挖战壕,运给养,运武器。意思说,不怕死,敢死,这就叫敢死队!”

“哦,我说,什么干死队湿死队哩!原来这样。”王玉蓉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最主要的,是咱们的工会要组织得好。”他赶忙扣紧了题目说,“如果没有工会把大家团结起来,怎么好发挥每一个工人的力量呢?每个个别的工人,不管他怎么行,没有组织起来,总是难得表现出力量来,是不是?”

“唉,真是,你可说出我们心里的话来啦!”彩霞笑着说,完全忘记了刚不久前,她还是那样地不欢迎这个青年人的。

“你们这儿也算不错啦,已经开始有了工会啦!”

“唉呀,别笑话我们,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做!”好久没开腔的文英也忍不住开口了。

姑娘们中起了轻轻的笑声,是带着一种惭愧的情绪的自嘲的笑。

“跟人家一比,我们才丑死了……屁事也没干!革命军就来了!”彩霞鼓着嘴唇象生自己的气。

“那倒也用不着比过去,以后还有的是工作要作的。”洪剑把话题转到兴华厂地下工会的宣传和组织工作上来。

姑娘们议论纷纷,大家的心被洪剑的讲话激动得沸腾起来了:都同样是工人阶级啊,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够干出点工作来呢。

在研究如何在女工中展开工会工作的时候,姑娘们发觉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伙子比她们自己对厂里的情形要清楚得多,不禁惊奇起来。

“唉,我说,同志,”金秀大胆学着称了一声“同志”,自己又马上笑了,姑娘们也哄然一声笑起来……

“这样才好啊,”洪剑快活得站起身来,看了看桌上的灯盏,又望了望映到墙上的自己的影子,转身向两旁的姑娘们说:“我们以后就应该叫‘同志’。你们就叫我洪剑‘同志’罢,这是最贵重的称呼呀!”

“同志,我是说,”金秀又继续鼓起勇气说,“你怎么把我们厂里点点滴滴的事情,都摸得这么清楚的?”

“不摸清楚,还敢来和你们碰面么?”洪剑微笑说,“刚才,刘平同志一走,你们差点儿没把我轰出去啊!”他向彩霞投去了带着挑战意味的一瞥。

点着姑娘们的心事,大家不约而同地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彩霞羞红了脸,跟着姑娘们一道笑,但也不示弱地说:“唉哟,才开始哩,就算账啦!你不是说,一回生,二回熟么?我们没等到二回,就跟你熟啦!这很对得起你吧,同志?”

大家又放声笑了,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洪剑从身上抽出一小叠纸卷儿来,交给了胖妹,说:“这些传单,你看怎么分配吧,让谁散发到厂里去。厂里男工已经散发两次传单了,女工中间还没有开始散过。”

胖妹接过传单来,走到桌前摊到灯下来看。姑娘们也围上来了。那是一卷约一尺见方的油印传单,也有漫画。洪剑告诉大家说,传单的主要内容是报告革命军的胜利消息,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组织工会,响应北伐,打倒帝国主义、军阀和土豪劣绅。几张漫画画的是帝国主义和军阀在人民力量面前吓得发抖的形象;还有画土豪劣绅、工头工贼被人民捉住了,跪着求饶的画面。姑娘们顶感兴趣的是捉住了工头工贼的那几张画。大家看得止不住压着嗓子格格地笑。

彩霞马上要求给她明天带进车间去散发。不大说话的文英,这时拼命跟彩霞争着,要求把传单给她散去。其他姑娘都说愿意得到几张去散发。小胖和洪剑商量了一下,决定一部分给彩霞和文英两个,让她们明天带进车间去。说是以后再看情况分配给别的姑娘。洪剑又细致地告诉她们在车间散发传单时要注意的一些技术问题。

姑娘们这会儿把他当学手艺的师傅一样,静静地听着。她们已经看出,他是一个对这些工作饱有经验的革命者。

散会时,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胖妹的父亲和小弟早已睡了。只胖妹的母亲齐大伯娘还在屋前屋后逡巡着,不放心去睡。因为听到铁工厂捕去了人,胖妹妈妈就为今晚这个会担心起来。村子另头一有脚步声、狗吠声,或别的什么动静,她就一次两次不安地在院子里谛听着。

有两次,胖妹出来催妈妈睡去,她不听,推开胖妹说:

“你莫管我,我要等你们的会平平安安开完,心里才踏实。要不是呀,白趴在**也睡不着的。”

姑娘们从胖妹屋里出来后,才知道变了天,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毛毛雨了。

“又要淋雨,又要摸黑啊!”齐大伯娘怜惜姑娘们,细声说,“你们白天已经累了一天了!”

“这才有意思哩,你家怎么还没睡啊,大伯娘!”彩霞说。

“耽误你家睡觉啦!打扰你家啦!”有人表示抱歉。

姑娘们在院子里商量着谁跟谁一道走合适,嘁嘁喳喳轻轻谈着。

“你说说看,我们真是,听得发痴啦!怎么外边下雨了都不晓得啊!”郑芬说。

“怪得后来觉得凉快了罗!”文英说。

“凉快了么?唉,我也没觉得呀!”彩霞说。

“你哟,你的心尖儿上正热呼得紧呢!”金梅带些儿嘲弄的神气,笑着说。

霏霏的细雨,使空气变得凉爽湿润。微风里夹带着草木的清气和荷花的幽香……

“好香啊!”彩霞没答理金梅的嘲弄,对送她们出来的小胖赞叹说:“这儿空气真好,要不是明早要上工,我今晚一定不回去,就在你们院子里坐一夜晚。”

黑暗中,不知是哪个姑娘兴起头,把白手绢盖在头上挡雨,马上,别的姑娘都学她,把自己的手绢蒙在头上了。

柳树井的上空,象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朦胧的白雾,微雨象轻尘一样飞下来。除了远处工厂的马达声外,这儿村子里是静悄悄的,家家都熄了灯火了。西头有两处发出断断续续的狗吠声。村道上,听得出姑娘们的轻轻的脚步声和絮语声。

一会儿,姑娘们分成了三起,朝三个方向散开了。顶在头上的白手绢在这儿、那儿闪烁。再过一会儿,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