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英考虑到晚上要到胖妹家去开会,路又相当远,怕来不及烧晚饭,放工出来时,顺路买了几个烧饼和馍馍,放在饭篮里带回家去。

走到家时,姨妈还没回来。她从身上摸出房门钥匙开了门,把提篮里的烧饼馍馍拿出来摊到桌上,就赶着把当柴灶用的缺口瓦缸端到院子里,塞上柴片,点起火来,烧些要喝要用的水。

文英和姨妈两个的生活够寂寞孤苦的。姨妈是厂里粗纱间工龄最长的女工,比起来,工钱还不算太低,可是,少年守寡,没儿没女,孤苦伶仃,和文英俩,成天见不着太阳,黑摸进厂又黑摸出厂。别人回到家来,有父母或有儿女把烧好的饭菜端出来吃。这娘儿俩,下了工后,还得自己动手,烧火做饭,吃完饭又得洗衣浆裳,常常搞到半夜。

她们住的这种工房,是厂方专门给工人盖的家属宿舍。文英初来时,真住不惯,好象是住在炉灶里一样,闷得喘不过气来。工房是没奠地基的。屋里跟院子一样高矮,一样泥土地。墙壁是竹条编织起来,外加一道泥和石灰,日子久了,泥和石灰就零零落落掉下来,露出了竹条。矮矮的屋顶上,虽是盖上了一层薄瓦,冬天透风,雨天滴水。房子成排成排地挤得很紧,象鸽子笼,一连有好几十间。这排与那排房子之间,只隔着不到一丈宽的长条院子。

姨妈从前只租一间向北的,很冷。去年才搬到这儿第三排向南并立着的两间屋子来。朝南的贵些,两间房得花一块五角钱。不是有两个人的工资收入,姨妈也不壮胆租它的。有许多人家,七八口人,全都挤在一间屋子里。

这两间房,有个小门相通。姨妈和文英把西边的一间作睡觉用,在里面架上两张单人床,就把向院子的门堵塞住了,还遮去半边窗子。东边一间,算外间,向着院子的门,可算是她们的大门了。门后放着一只缺口瓦缸,是她们的柴灶。纸格窗下,放了张破旧的八仙桌。吃饭、切菜、梳头、洗脸、作针线活,都少不了它。正面墙下还架了一张由两个条凳、一副铺板组成的床,这是姨妈留给她的外甥柳竹有时来住一宵用的。要不,姨妈哪儿舍得租两间房。

照例,晚饭时分,工房院子里成了闹市:这家搬出了炉灶在院子里烧煮,那家搬个小桌在院子里吃饭……

姨母从厂里回来,一走进院子,看见别人家正吃得热闹,自己窗下的柴灶里却已经熄了火了,不免纳闷。走进屋,看见桌上一堆烧饼馍馍,文英已经冲好一壶茶,坐在桌子跟前了。

“文英,身子不舒服……出毛病啦么?怎么不动手烧饭?”姨妈惊异地问。

文英把马上要去胖妹家开会,来不及做饭的原因,告诉了姨妈。

“锅里还有热水哩!给你家留下洗澡的。”文英补充说。

“怪得呢!”姨妈笑起来,“我说啰,我文英平日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总想多带两文到乡下去,今天倒买了这么一大包来……唉,唉……你就自己买一份吃算了罗,我回来煮就是啵!”

“你家不是顶爱吃馍馍么,难得买一顿啰!”文英说,“还温热呢,快吃!”

姨妈四十多岁了。方方脸,中等身材。别看那黄瘦个子,走路、干活,还精神抖抖的,不象才放脚的女人。说起话来,一是一,二是二,爽快麻利,又热心快肠。她在厂里一向有正直人的好名气,无论男女老幼都喜欢她。哪个工友有灾难,哪家有病人,她常倚老卖老地找上工头们去说情讲理……。远在文英来厂之前,“大姨妈”这个称呼就叫开了,几乎都不记得她的真名“王素贞”三个字了。就是那些气势汹汹的工头们,看见大姨妈来说情,也得比对别人客气几分。

胖妹邀文英参加秘密工会小组时,也邀过大姨妈。她考虑一番之后,对胖妹说:“我比不得你们大姑娘结实,老是三病两痛的,进去了搞不出名堂来,白让你们多费口舌,不讨人嫌?就让文英一个跟你们搞吧。用得上我的时候,把事儿摊下来,我一定尽力。”胖妹和大姨妈的外甥柳竹商量过,没有勉强她,觉得把她留在外边也有好处。因而文英的工会活动,从没隐瞒过姨妈。

姨妈笑眯眯地瞅了瞅堆在桌上的她顶爱吃的馍馍,一边解下了身上的围腰,到院子里挥了挥身上残留的花絮,就坐到桌子跟前来,刚拿起个馍要吃,一个高个儿的青年男子跨进门来了。这就是姨妈的外甥,姓柳名竹。

柳竹年约二十三四岁,个子很高,宽肩阔背,长的很英俊。总是微笑着的脸上,有一双深邃而透明的眼睛,好象能洞察人心。端直的鼻梁下,有个略嫌突出的下颚。整个面容,给人一种刚强果断的印象。他穿着白布短裤褂,工人打扮。但实际上,是一个知识青年,一个坚强而有毅力的革命者。

现在,柳竹是本区地下党的领导人——区委书记。他来这个区工作还不到一整年。头两年,他在上海,在被称为革命熔炉的上海大学念书。去年“五卅”惨案时,领导上把他从上海大学调回来,在汉口市领导青年工人和学生运动,不久被捕,坐了几个月监牢。从监牢里出来之后,领导上才把他调到工人区来。

“你们这儿好热哟,象蒸笼一样!”柳竹带着微笑跨进门说。他把汗背心上面的白布短衫脱了下来,扔到为他安排的那张**,用手绢擦完满头的汗,就一屁股坐到床边,打开折扇,搧起来……

这个身长肩阔的男子,一跨进门之后,屋子立刻更显得窄狭矮小了。他站立时,头几乎顶住屋顶。好象从他身上不断散发着某种热能似的,他一来,寂寞的小屋子,立刻也热闹起来。

“来吃烧饼罢,今晚我们没烧饭,就吃这个。”文英的姨妈——柳竹的舅娘,端了个方凳到八仙桌跟前,叫外甥坐过来吃晚餐。

“先喝口凉茶罢!”文英赶忙倒了一碗用冷水冰过的凉茶,打算亲手端给坐在**的柳竹去……忽然低下头,迟疑了一会,又仍旧放在桌上了。

“好,谢谢你,我不吃饭,倒是要喝这碗茶。”说着,他一步跨到桌子跟前,端起茶要喝,却先笑着说:“你们尽管吃,我吃过饭了。哎呀,烧饼好香啊,可惜我吃饱了。”

“吃一个嘛,吃一个嘛!”姨妈和文英同声说。

“不,我喝干这杯茶就走,到你们后院去找个人谈话,等完了再来。今晚还得在这儿住一宵哩!”他的炯炯发亮的眼睛,看看舅娘又看看文英,只管微笑着。要是初见面的人,看这人老是笑,还当他有了什么喜事哩。其实,这是他的习惯。喝完茶,放下茶杯,柳竹就往外边走。

“哎哟,这样忙……又嚷热,就该歇歇嘛!”他的舅娘说。

柳竹没说什么,一只脚已跨出了门,又回过头来对舅娘笑了笑,好象有些抱歉似的。

年青人一走,屋子里的空气,仿佛立刻又宁静了。

这舅娘和外甥两个,关系很密切。柳竹父母死得早,童年在外婆和舅舅跟前长大。舅娘自己没儿女,柳竹妈死了后,缝缝补补就是这个舅娘照顾的。柳竹十五岁时,他的堂伯帮助他上学,就离开了家乡。此后,他们好多年不见面了。等舅娘到了汉口,在厂里作工,柳竹也在武汉上中学,这才又跟舅娘联系上。

舅娘喜欢外甥有学问又懂人情,诸事都乐意跟外甥商量商量,渐渐地外甥对舅娘讲了些革命的道理。以后,她觉得柳竹的道理讲得对路,就更心疼他了。

柳竹自从得到舅娘对他的工作的同情之后,舅娘的这间屋子,就成了他展开工作的秘密据点之一。他借来看舅娘的机会,和这儿工房的一些工人结识了,有时因为在这家那家谈得很晚,回不去,就在舅娘的外屋住一宵。半年来,这地方,用得更多了。好几次,舅娘和文英在里边睡了,他还和几个工人在外屋悄悄谈话。他们谈话的声音小到睡在里屋的舅娘和文英都听不见,弄得舅娘和文英曾背地里笑他们是开的悄悄会。

文英觉得自己是个年轻的寡妇,没敢和这个正当青春年少的男子多说几句话。而柳竹呢,一来就忙自己的事,又看见文英那么拘谨,也就觉得不便和她多谈什么。

最初,姨妈无论对文英或对邻居,总说柳竹是在汉口一所小学校里当老师。叫文英奇怪的是:她这个外甥,虽然对舅娘很好,可住在什么地方,学堂在哪儿,舅娘都不知道。后来,姨妈觉得文英究竟不是外人,就告诉她,说柳竹是干革命工作的,并一再叮嘱不要对外人说起。人要问,就说柳大哥是在小学里当老师。

“你家放心好了,我什么都不会说!”文英安慰姨妈说。

起初,文英怎么也不明白干革命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明白了点后,又觉得奇怪,为什么会专有干这种事过活的人。后来,渐渐也和姨妈一样,由于自己是劳动人民,体验到了生活的辛酸,很自然地对为劳苦大众谋利益的革命者怀有深深的感激和敬佩之情,因而也就很敬佩这个她过去觉得不可理解并有些古怪的青年人了。

“柳竹这伢,我看他近来都忙瘦了!”姨妈又拿起了个烧饼,咬了一口,对文英说。

“他们这些人,这阵子,都忙的不要命。我们布机间小胖呢,不也是——别看她豆子大点的小人——唉,我只气我自己不行,不能多帮点忙。”文英说着,很感慨地抽了口气。

“我看见一张传单呢!”姨妈说,“是工头张大婶给我看的。她都念给我听啦!那上面尽是说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什么吴佩孚军阀啦,要打倒啦!”

文英止不住插嘴道:“她怎么想到要给你家念呢?”

“她找我打听啰,问我晓不晓得是什么人把这种东西弄到厂里来的!”姨妈说着,瘦削而多皱纹的脸上,浮起了一个轻蔑的微笑,“她把我当她一伙看啰。她们以为这个老家伙,不会么样。我就装傻,我说:‘这帝国主义么,打倒一下也不为错,跟我们厂没什么关系呀!’她说:‘你老糊涂啦,他们并不光是要打倒帝国主义,他们还要打倒资本家,打倒工头!’后来,她又哄我说:‘他们也要打倒工人呢!’我说:‘打倒工人?我可不能依。工人又没过好日子,还要打倒!好,等我查出散传单的人来了,一定告诉你。’你瞧,这些鬼东西,真会造谣挑拨!你们晚上开会的时候,就把这个死婆娘的话,替我告诉小胖啵。”姨妈叮嘱说。

吃完饭,文英知道要洗澡是来不及了,只打了盆水到里屋去赶忙擦了擦身子,换掉汗了一天的衣衫,急忙去赶晚上的小组会。

“莫搞得太晚了!外头风声紧哩!”临出门时,姨妈追上来低声说。

等文英走远了,她还站在门口对着文英的背影想道:“世道是变了啊!这丫头,刚来的时候,走路都轻轻的,怕踩死了蚂蚁子。一天不是眼泪淋淋,就是唉声叹气。如今,可大胆搞这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