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文英进得厂来,就听到下晚班的女工告诉她,说有几个车间发现了革命传单。这一夜,工头们忙进忙出在查问。工人们照例是一看见工头们愁眉苦脸,或忙得屁滚尿流,就暗地开心。工人们知道,近来工头、职员和大门口的厂警们的紧张状态是和目前战局有关的,因而看见他们越是忙乱、恐慌,就越是高兴。可是,也得小心点。这种时候,这些狗杂种们,老爱到车间来跟工人们找麻烦。大家自然彼此照顾着,谁一看见有工头进车间来了,就赶忙给工友们打招呼。文英想找同车间的齐胖妹问几句话,可是自己的机车和胖妹的隔着一条过道,又怕被窜进来的工头看见,必须相准一个可靠的时刻。她时不时瞄瞄胖妹那边,想寻个机会。看来,胖妹也有同样的想法,向她挥了两次手,嘴笑得合不拢呢。

偏偏,今天车间不断有姐妹们发出口哨声和吆喝声……照老例,头一两个发现工头婆娘窜进车间来的小姐妹,总是赶忙吆喝一下,或者吹一声口哨。这等于向全车间姐妹发出警报:“工头来了,小心寻你的岔子啊。”姐妹们听到警报,正偷着在一起咬耳朵的,就赶快散开。甚至也有姐妹带了家里忙不完的针线活来偷着缝几针的,如纳纳鞋底,补补袜子啦,一听到警报,就赶忙把活计藏起来。

今天,车间闷热得很,机车隆隆地响着,马达轮子上一条条的皮带,闪电般旋转着。白花絮在湿空气中飞舞,就象冬天的浓雾笼罩在头上一样,更是把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文英的汗湿了的黑洋布衣裳上,贴上白花絮,远看象黑底白花的花布衣了。她热得干脆把满是花絮的蓝布头巾也摘了下来,张开嘴喘喘气。一会,飞絮落到嘴里,越是口渴,她从放在窗台上的自己的洋瓷杯里喝了几大口凉茶,也顾不得讲究卫生,连花絮一起吞了。现在,吃花絮是常事,她很不在乎了。初进厂来时,就为吃这些花絮,叫她咳嗽了整一个冬天。

透过隆隆的马达声,忽然一声又细又尖的口哨从东头传了来……文英不由得朝东头车间正门一望,可不正是那个眼珠鼓出眼眶外的工头婆娘扭进来了么!这婆娘姓李,因为眼珠鼓得怕人,女工们背地里叫她李夜叉。文英从机车缝隙里冷眼瞄着她,看她在这儿那儿逡巡了一会,终于拐到齐胖妹跟前,板起一脸横肉,鼓出一对吓死人的金鱼眼珠,盯着胖妹一动不动。文英远远瞅着,急得替胖妹出了一身汗,心想:难道是胖妹散发了传单,给她发现了么?!

“李大婶,今儿个不歇会儿,你家是么样这忙啰?”文英听到胖妹笑眯眯地招呼夜叉,心想:死妹子,她怎么象没事人一样啊!

穿着件黑绢绸上衣的李夜叉,横眉瞪眼地对着胖妹的红润润的圆面孔瞅了半天,没说话。有个叫薛霸的男工头几次告诉李夜叉,说齐胖妹的哥哥齐大海在汉阳兵工厂有赤化嫌疑,他的妹子怕也靠不住,叫夜叉婆多注意她点。现在,李夜叉企图在这个小姑娘的红润的小圆脸上发现“赤化分子”或者“过激党”的什么特别记号,可是她只能看出这是一张有些稚气的女娃儿的乐呵呵的面容。

胖妹看着夜叉婆那副鬼相,心里好笑,嘴里却说:“天热哩,看你家满头大汗。”

听到“天热”两个字,李夜叉好象从恶梦中惊醒,感到天气真是够热的,怎么几张赤化传单把人累糊涂了,连热都忘了哟。她忙得连扇子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只好把塞在大襟上的手绢,抽了出来,擦了擦额头上、两颊上的汗,又拿它当扇子对着自己的面孔扇着,气呼呼地对胖妹说:

“哼,有那么些造反的狗仔子胡闹,就没有老子娘歇息的啦!……你这儿,没出什么造反的字条儿?”

“造反?不知道。”胖妹摇着头,依然甜蜜地微笑着。

李夜叉从鼓着的眼珠里,射出恶狠狠的光芒,凝视着胖妹,又向机车上、地上、窗台上,上下四周扫射一圈,然后把放在窗台上的胖妹的饭篮子上的毛巾掀开看了一下,转过身来又对着胖妹从头到脚打量着,好象从来没见过似的。她心里纳闷:“为什么这个长着一副笑眯眯面孔的小姑娘,会有赤化嫌疑呢?老薛那话是真的么?我是么样一点也找不出她的毛病来哩!”

“看你家,到车间来一趟,就沾了满身的白花。”

“是吗,又沾白花啦?快给我拍拍。”李夜叉抬起两手把背转向胖妹。胖妹对着她的后脑勺做了个鬼脸,慢慢给她拂去头上、背上的白花。

“要是发现了什么东西的话,就去告诉我。懂么?”李夜叉一边说,伸直脖子,转过脸来,让胖妹又给她扫肩上和前襟上的花絮。

“懂了。你家……”胖妹依然乐呵呵地笑着,两颊上露出一对惹人欢喜的酒窝。

夜叉苦涩着一张脸,对着胖妹楞了半天,摇了摇头,拐起一双小脚,扭着腰肢走了。

文英瞅着夜叉婆已经扭出车间,赶忙溜到胖妹这头来,急忙问:“么样的,她吼些么事?看那副凶相,真个是夜叉哩!”

胖妹象没事人一样。她在文英平日是那么沉静、温和的面容上,乌黑发亮的眼睛里,看见焦急不安的神色,知道是为刚才夜叉婆来捣麻烦急得那样的,就笑着安慰文英说:“没事,她想找老子的麻烦,她找到个屁!”说着,一边给文英扫着满头满身的碎花,好象她自己身上很干净,什么飞絮尘埃都没有似的。

文英又凑到胖妹耳朵跟前,压低嗓子问:

“听到么?说是打包间发现了传单。你瞧,男工就比咱们强。夜叉婆跟你嚷什么呀?”

纵然车间的机器声轰隆轰隆喧闹,别人不易听到她们的谈话,她们还是很小心,胖妹也凑到文英耳朵跟前,轻声笑着说:

“问我看见造反的传单没有……见她妈的鬼!看见了又么样!是哪个会告诉你夜叉婆哟!”

“她们想追出人来啰!”

“追人?追鬼哟!主子王爷都垮完了,她忙这一阵子,顶个屁事!”胖妹嘻嘻笑着说。

“人家都撒传单啦!我们呢,不打算干点什么?”文英问,“上头没布置什么东西下来?”

胖妹很高兴文英那么关怀工作,笑着对她端详了一会,又凑到她耳朵上说:

“昨晚我跟刘平先生碰过头了。今晚上,你们到我家去开个会,她会来的。我正要告诉你。”

“哎哟,这可好了,我心里正嘀咕:胖妹是么样不召集个会呢?”

“着急了吧?有得忙的呢!日子快到了!”胖妹拍着她的肩说。

“鬼娃儿!”文英在胖妹的笑出了酒窝的面颊上轻轻捏了一下,微笑着说,“你真装得象,还给她打扫身上的花絮哩!夜叉婆缠你那阵子,我给你捏了一把汗,想不到你还笑得那么甜,装得没事人一样……”

“怕么样,我又没得什么把柄给她抓住。如今啰,叫她们发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赶文英刚转身要溜回自己车子跟前去时,胖妹又把她捉住了,说:“晚上的会,请你去告诉彩霞一声,我还有好几个人要通知哩。对啦,还有郑芬,叫彩霞通知芬芬吧。莫忘记了啊!”

“哎呀,你真是!这样的事,么样会忘记!”文英象受了委屈似的,掉过头来埋怨胖妹一句,又赶忙溜回自己车子跟前去了。

直到午饭时分,文英赶忙三口当两口吃完带来的饭,又托她旁边的张小妹照顾一下自己的车子,就跑到细纱车间找另一个青年女工刘彩霞去。彩霞的机车恰好就在第一个窗台旁,她手里捧着碗筷,正对着自己的飞旋的机车在吃饭。

这时,在细纱间里,有些姑娘匆忙地来来往往,有的端着饭盒子在搅动什么,有的端着温开水,嘴里叫叫嚷嚷。这头那头有人故意把碗筷、饭盒子敲得丁丁当当,透过马达声也能听到一片乱响。文英奇怪起来,问彩霞:“你们这是闹些什么鬼名堂呢,吃饭象唱戏!不晓得鬼工头们正在寻事么?”

彩霞向文英做了个苦相,跳到她的机车后排,用筷子指着一个坐在机车旁的地上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工说:“你瞧,大家是给这娘儿俩把风呢!”

“天啦,你怎么趁今天这风头把娃儿带进厂来啦!”文英弯下腰对一边流泪、一边喂奶的母亲说。

孩子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吃两口又扔下奶嚎哭……

“她哪会知道今天风声紧呢?”彩霞瞪了文英一眼,赶快把文英赶到自己车旁去,一边说,“走开去,别看着人家,还得给她把风呢……”

“把风就把风嘛,你们满车间敲得丁丁当当响干什么呀!”

彩霞刚吞完一口饭,笑着说:“你不知道,真急死人了!今天黄桂花这个奶娃子,偏偏凑热闹,好几次不要命的扯开嗓子哭,把桂花急得眼泪直洒。要给工头婆听见了,好家伙,带孩子进厂还了得!她的饭票子不过河了么?还得挨一顿臭骂呢!我们一车间姊妹也急了,忙给她出了个主意,等孩子一哭,我们就大敲大打,好掩盖住这小爷儿的哭声……”

“哟,真险!要是狗婆进来了呢?”文英听得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拍拍胸脯,好象工头真来了,她急得没法一样。

彩霞哈哈笑了起来,指着第三个窗台下一只长形小竹筐告诉文英说:“看见么,要听到那头有吆喝声,这头就会有人给她把孩子放在筐子里提到茅房去躲一会。我们今天已经演了这么半天戏了!”

文英也止不住笑了一声,马上又皱起眉头不做声了。她看着这母子俩,不由得心里难受起来……

据彩霞告诉文英:这个叫黄桂花的女工,平日送了好些礼物给一个工头婆,才允许她家里每日正午派人把孩子送到厂门口来,她就从铁栅门里接过儿子,站在门口喂一阵奶。可是这两天,照例给她送孩子来吃奶的她的十岁的大女儿病了,发高烧。昨日送孩子来时,几乎姐弟两个一同滚到街上给大车压死。今早,她托邻居照看着大女儿,自己把奶娃儿藏到饭篮子里混进厂来。这种事,厂里女工中是常有的。文英明白,因为今天厂里风声紧,孩子又哭的凶,姐妹们才不能不为她出这个主意帮忙的。

“唉,造孽,从娘肚子出世,就是条苦命!”文英满胸激动地叹息说,眼眶里已经噙了两包眼泪了。

“得了,看你,眼泪都冒出来了!”彩霞拍着文英的肩说,“你就是大慈大悲的老佛祖来了也没用场。那些狗婆娘只认得钱。谁有钱,她就跟谁做狗仔。你有什么事来找我的么?”

一句话提醒了文英,她忙挨近彩霞,凑到她耳朵跟前说:“胖妹叫通知你:今晚上到她家里开会去。刘平先生要来讲报告。”

“天啦,喜死人了!”彩霞把手里的碗筷往窗台上一扔,欢喜得蹦了起来,“我正等消息啊!是今晚么?”

“你发痴啦,大嚷什么?”文英在彩霞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轻轻骂道,“想死啊!夜叉婆她们正查得紧哩!早点去,别搞晚了。”

“我不会搞晚的。”彩霞说。又觉得自己声音太高了,不由得把脖子一缩,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嘴,不说话了。

彩霞和胖妹同年,都是十八岁。削肩细腰,长挑身材,苗条的背上拖着条又长又粗的辫子,清瘦的鸭蛋脸上长着一对美丽、透明的大眼睛,从那长长的睫毛下边,老是射出大胆放肆的视线来看人。加上她惯有的大说大笑的神情,更显出这是个青春火焰燃烧得旺盛的姑娘。

小个子郑芬远远看见文英来了,又跟彩霞咬耳朵说话,忙跑过来细声问:“你们搞什么鬼,不告诉我?”

郑芬是个柔顺而安静的姑娘,近来跟彩霞很要好,任什么事,她总情愿听彩霞的调摆。

“你告诉她罢,胖妹也叫通知她的!”文英对彩霞说。

彩霞凑到芬芬耳朵上把话告诉她了。

“怪得呢,那么开心!”芬芬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对文英说,“谢谢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知道,我跟彩霞姐姐正在说哩,人家都搞的起劲,我们是么样不动啊!”她又凑到文英耳朵上低声说:“晓得吗?厂里出了传单啰!”

文英点了点头,摇摇手,意思不叫她讲下去,细声说:“有话晚上说罢!”

“我今天真快活,你知道,看见那些贼婆娘忙来忙去,我和芬芬两个,忍不住直想笑。正要找小胖去,我们也该干点什么啰……听到么?昨晚的炮声,轰了一夜也没停呀!狗奴才们,要完蛋了!可是我们得加紧组织起来呀!”彩霞捉住想走的文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心里想说的话,象开了水闸一样,让它们滔滔地奔流出来:“你说,我们的小组,该好好商量出些办法来呀!”

“你忙什么,晚上说不行?”文英说。

“要不要通知银弟她们几个呢?”郑芬岔断了彩霞她们的谈话。

“你真糊涂死了!”彩霞睁着大眼睛对芬芬白了一眼,嘲笑着说,“你这个宝贝!银弟住在那个鬼宿舍里,晚上出得来么?你告诉她,不是白叫她着急?”

她们所说的银弟,是住在女工集体宿舍里。住在那儿的女工们,放工回到了宿舍,就等于是关进了牢房。吃了晚饭,想上街买点东西,头天就得告好假,八点钟就得赶回来,要不,就关上大门进不去了。

“造孽,她们比我们更苦!象关监牢一样,哪里出得来啊!”文英说。

“银弟可积极啦!她真想干哩!”郑芬说。

“小胖会给她们另外布置的!”彩霞说,“不消你们担心……”

彩霞的话还没说完,车间外的走廊上匡朗一声,发出跌碎了一只粗碗的声音。接着是姑娘们的一阵哄笑。最初,把彩霞吓的赶快要去抱孩子,放进竹篮里藏出去,后来听到笑声,才晓得是有人打碎饭碗了。她拉着文英连忙赶出来瞧热闹。

“嗨,我只当是夜叉来了哩!”彩霞说。

“哎哟,春姐的饭碗打破啦!”一个姑娘笑嚷着。

“饭碗打碎啦!兆头不好,饭票子要过河啦!”另一个笑着嚷。

“晓得是撞了什么鬼罗,我今天老是慌手慌脚的!亏得饭早吃完了!”

“要你慌么事?你一不是发洋财的财主佬,二不做大官,三不跟他们攀亲带故……该轮到人家慌手慌脚的时候到啦,不消咱们慌!”讲这话的正是她们刚才谈论过的银弟。她是一个胆大嘴快的十五岁的小姑娘。

文英只和她点点头打招呼,没敢把开会的事告诉她。

姑娘们听了银弟的话,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有人警戒着说:“老实点,别太大胆了啊。今儿这一天,坏婆娘们溜来溜去,溜得咱们忙打吆喝都忙不过来。”

文英对着彩霞和芬芬,会意地笑了笑,就赶快回到自己车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