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经过两晚的大搜捕，全市大大小小的监狱、拘留所，都挤满了革命者。反动派甚至临时又找寻了一些里巷的民房来关人，但马上又塞满了。反动派原来还想对这些革命者一个一个进行拷问，再处死刑的，现在取消这样做法了。首要原因是到处有人满之患，而按照他们的计划，还有许多人要逮捕。另外，他们的上级又听到一些使他们不能安枕的消息：说是共产党还藏得有枪枝，要搞暴动，要劫出被捕的人。于是刽子手头子就下令，立即处死他们认为重要的人犯。
在市区的西北郊有个小湖，湖周围是一大片阴森森的水草丛生的地方。几天前，反动派就派了几批武装队伍在这里用几步一岗的双层岗哨，圈出了一个大警戒圈。两天来敌人把一车车的革命者拉到这里来进行疯狂的枪杀……这附近的居民，仿佛忽然移住到正在作战的前沿阵地，从早到晚，只听到一阵阵的机关枪声、噼噼啪啪的射击声。多少生龙活虎般的革命者，就在这罪恶的枪声中，献出了崇高的生命啊！
工人区里，两夜来被敌人搜捕去的许多革命同志，大多数在一个晚上被押送到这片荒地的警戒圈里。他们共有好几十人，其中有铁工厂共产党员吴大茂和胖妹的父亲齐舜生、胖妹的爱人李小庆，兴华厂的甘老九、杨广文、章银弟、王玉蓉。还有王玉蓉的丈夫——面粉厂工人孙玉楷。
这些人的手上脚上拴着铁链条，被押上了几辆大车。他们中好些人彼此并不认识，即使有熟人，在黑暗中也没法认出来。但是由于同样遭到敌人的迫害，经受同样的命运，彼此之间当然知道大家都是有着共同目标的革命同志。
兴华厂的女工王玉蓉和她的丈夫，老共产党员孙玉楷，是同在家里被捕的，也同关在一个监狱里。刚才王玉蓉从女监被押出来时，她看见孙玉楷也被押出来了，她猛然省悟到今晚他们的生命都要完结了，就不顾一切奔到丈夫跟前，不肯和他分开，叫敌兵把他两个拴在一起。在厂里，友伴们一向认为王玉蓉是温和胆小的，但这些时日，她已锻炼出来了。现在她捏起拳头鼓起腮帮，向敌人横眉怒目，坚持她的要求。敌人无法，只好满足了她的愿望。上了囚车后，她紧靠丈夫站着……孙玉楷还象在家里一样，不时抬起戴了铁链的手照应妻子。王玉蓉对着丈夫，止不住掉下泪来：“玉楷，我们的大毛小毛两个，一晚上就丢了爹跟娘！”
“莫难过，玉蓉，不止是我们的娃儿，这几天，多少孩子丢了爹娘，多少爹娘丢了孩子！革命不会中断！活着的人，会替我们报仇的。长江的水流不尽，革命的同志是杀不完的！”
几辆车子在朝荒地开去的时候，革命者们象是去赴纪念会一样，沿途唱起《国际歌》来……雄壮庄严的歌声在漆黑广漠的空间震**，向人们呼吁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向人们预告，今天的奴隶，终将变成天下的主人……不管敌兵是怎样抽打他们，威胁他们，也无法使他们停止歌唱……唱到“团结起来，到明天”一句时，革命者们都忘记了身上的镣铐，他们挺起身子，挥动着手吼唱着，铁索发出铮铮的响声，和歌声一同震惊了午夜在睡梦中的附近的居民……
这是一个没有星光的、酷热的夜晚，荒郊上黑漆漆的……
敌兵把他们从车上推下来，往一片浅草地上赶去的时候，齐舜生拖着沉重的铁链走着，一边对走在他后边的女婿说：“小庆，我的儿，紧跟着我！”
小李拖起他的脚镣，勉强赶到了岳丈的肩下，满不在乎地说：“要不是这些鬼铁链，我哪会要费力来赶老头子呢！”他好象跟他的岳丈是在运动会上赛跑似的……
齐舜生听到女婿的无忧无虑的爽朗的声音，忽然伤心起来，哽咽着说：“我的儿，我跟你爹一同，在党旗下发了誓，愿为工人阶级的事业，一同生死……唉，没想到今晚，同一起的……是你，不是他……”他的咽喉里象梗着什么，说不下去了……停一会，又勉强继续说：“我不是想他……你知道，如果是他跟我一道，不是你跟我一道的话……我心里会好过些……你……太年轻了！我的儿，你应该留下，接替我们，战斗下去！”
“不，还是我跟你一道好，爸爸，我把你带得年轻些了！……看你刚才唱得好起劲啊！”说着，小李忽然也感到了岳丈的悲伤，有一会没有作声……忽然又笑起来，说：“爸爸，我跟胖妹也是同在党旗下发过誓的……这两天，我好想念她啊……但是……敌人没有抓到她，我又很快活……给党保留了一个好同志！……爸爸，胖妹真是个好同志呢，她的党性多强！我不如她！”停一会他又说：“爸爸，你知道么，她肚子里有个三个月的娃娃哩！”
“啊！……真的吗？”齐舜生惊奇了一下，马上想到就要失去父亲和丈夫，还怀着身孕的爱女，止不住滚滚地涌出热泪来了……“她十三岁当童工……如今，如今……”齐舜生哽咽着，说不下去……
小李有意劝慰岳丈，用快活的声音说：“真的，你家莫嫌我年轻，我都有儿子承继我们的革命事业了……”
“同志们，我们来喊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黑暗中，受难者的队伍里，一个洪大的、象响雷样的嗓门喊起来……
“啊呀，这是兴华厂的甘老九啊！”好几个人说。
“中国共产党万岁！”响雷样的嗓门喊。
大家轰隆一声应和着：“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国工人阶级革命万岁！”甘老九继续领着大家喊：“工农联盟万岁！”“打倒新军阀蒋该死，汪精卫！”
吴大茂一边走着，喊着，在呼口号的许多声音中，听到一个姑娘的尖尖细细的声音，这是他最熟习的声音，他心里一惊：“好象是她啊！”黑暗中他寻声转过头一看，在他左边的一群妇女队伍里，他发现了一个身材很象他的爱人章银弟的姑娘……“天啦！是她！完全是她哟！他们怎么把这个小姑娘也弄来了啊！”于是他朝她撞去，不管押送兵如何阻拦和抽打，甚至由于铁链绊了脚，使他跌了一跤，他还是不顾一切，使劲朝银弟奔去，终于窜到了银弟跟前，刚要开口叫她，他的声音颤抖着叫不出来……
“啊！小吴，是你么？！”银弟看见挨近自己的黑影，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这时大家跟着甘老九又喊起了“中国共产党万岁！”银弟招呼爱人的声音，只有吴大茂听见……
“是我……银弟……亲爱的！银弟，银弟……我的爱……”他一时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好半天，他又继续说：“亲爱的，我们还没结婚，我们倒是为革命一同献出了生命！”吴大茂紧靠银弟走着，转过头来，想借敌人打来的手电筒的光，看看爱人的面容……银弟什么话也没说，哽咽抽泣起来……被捕以来，银弟是非常坚强的，从没哭过，她还以她的坚强的革命意志感染了同监的人。现在，在这种场景上，在最亲爱的人跟前，她怎么样也止不住滚滚热泪了……
“莫哭……亲爱的！我再没想到……今晚有你……跟我一道呢……好，我们能在一道……这也算……喜事……”吴大茂断断续续说。
“是啊，小吴……我不哭啦！靠紧我！”银弟举起手，摇晃着手腕上的铁链说，“我们的血今晚流在一起……这是我们的喜事！”
“啊，真是，敌人给我们安排了这样残酷的婚礼！我的银弟，我的爱人……”
“全世界工人阶级团结起来！”吴大茂和银弟跟着大家一同高呼着口号。
“站住……站住呀！不许动……不许嚷！”刽子手们在乱叫乱吼地发命令：“就在这里……这里……”
“同志们，我们再唱一次《国际歌》！”吴大茂和银弟并肩走着，放开嗓子喊……铁工厂的这位有名的歌手，希望把自己和同志们的革命的歌声，最后一次传播在人间……马上他又低声对银弟说：“来，银弟，跟我一道开腔，领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他俩一同领唱着，声音比头一次更洪亮，高亢……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革命者都跟着唱起来……
“不许动……不许唱！不许唱！”刽子手们嚷着，……但是，歌声却越来越慷慨，越激昂……歌唱着的人们，似乎看见饥寒交迫的奴隶，已经从各处翻腾起来了……
……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
歌声在黑暗的旷野里激**着…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歌唱者的眼前：旧世界崩落了，一幅崭新的，由无产阶级领头建立起来的红星闪烁的新世界出现在眼前……
猛然，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响起了一连串机关枪声……歌声骤然中断了。
“中国革命成功万岁！”
“共产党万岁！”
还有几个零零落落的声音，拚命叫出了他们最后一次向人间留下的革命的召唤。
一连好多晚，这地方一次又一次地震**着这些勇敢而高贵的人们的雄壮的歌声和口号声……其中，交织着刽子手们发射的罪恶的枪声……
血，流成了河，流成了海……刽子手们从这儿走出去时，把沾在脚底上的血迹，一直踏到了好远的大路上。那个小湖，完全被血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