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不久以前,到处可以听到革命歌声的武汉三镇,骤然变成了人间地狱。午夜,睡在**的人们,忽然被一些骇人的喧嚣惊醒:从黑暗的街头,发出长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哨声、大皮鞋在麻石街上踏得橐橐响;枪枝和刺刀碰击金属的铮铮声;远处传来了射击声、机关枪声;还有反动军警们在这家那家的捶门声、吼叫声;有些人家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好象从魔窟忽然遣来了一群魔鬼,到这个城市来逞凶……老太太为不在身边的儿女祈祷。深入梦境的孩子们,被这些罪恶的声音惊醒,吓得死命嚎哭。这儿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无可比拟的、骇人听闻的白色恐怖的岁月。

工人区一连来了几个大搜捕的夜晚。黑夜里,反动派派来的宪兵警察在工房里横冲直撞。几乎家家的大人都起来了!孩子们吓得直哭……家家都不敢点灯,好象一点灯,恶魔们就会跳进屋来。有的人家吓得把窗子都关上了,宁可闭在屋子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大姨妈,大姨妈!”文英隔邻的陈大婶,惊慌失措地敲文英的墙壁,“听到了吗?到咱们院子里来了啦!”

文英早已跟姨妈挤到一张**去了。

“找哪一家呢?”姨妈问,一手扪着自己的心口在**坐了起来,文英也随着坐起来了。

“还搞不清……”陈大婶在隔壁轻轻回答。她的六岁的小儿子,从梦中惊醒,嚎哭着,叫唤着妈妈……

姨妈觉得心窝里很冷,急忙抱起文英的一只胳膊问:“文英,你看,要来我们这里吗?”她觉到自己是工会执委,文英是党员,恐怕都走不脱了……

“摸不准……”说着,文英又略略提高了嗓子问:“陈大婶,听得出么,进了哪家?”

“还冒听出来呢!唉呀,什么世道啊,哎,哎,莫哭,我的好毛毛,妈就在这里……唔,唔……唔,唔……唔唔……我毛毛要睡哟……”陈大婶拍着她的睡得不安的哼哼着的儿子……

文英望望窗外,原是满天星斗的夏夜的高空,现在红了半边天,星光黯然失色。不知什么地方着了火,在火红的那半边天空下,忽然发出了天崩地裂的爆炸声……从大江上,一阵阵传来异乎寻常的喧闹,象是排山倒海的波涛……长江咆哮起来了!

有好几次,钉鞋的声音在文英窗下踏得叮叮咚咚……文英有些惊恐,心里怦怦跳动,觉得她和姨妈两个这回会被逮捕,马上又想:怕什么鬼呢,左不过是一死!既干了革命,决心不怕牺牲,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于是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有一阵,文英觉得外屋完全被撞开了,但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口哨声又过去了……她们的窗外又没有人了……整个工房仍在魔掌的威胁下……

黑夜是这样险恶又漫长。远处传来了江涛声、射击声,还夹着一种爆裂声,又是一阵军号声,这个城市仿佛成了战场。

工房里,恶棍的铁钉鞋好象往工人心上践踏,叫人们听得心惊肉跳,这儿那儿的门窗,被他们打得乱响。透过恶棍的吆喝声,吼叫声,听到妇人的咽泣和孩子们的惊啼……天怎么还不亮呢?这黑夜好长啊!

又挨了不知多少时候,好容易,象是一阵狂风把恶棍们卷走之后,就听到有几家妇女们放声嚎哭……

大姨妈和文英两个好半天还对坐在**倾听外边的动静……终于文英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身子,这才觉得身上的汗衣裤已经被汗水浸得象从水盆里刚抓出来的一样。她急忙跳下床来,准备换衣裳。

“文英,知道么?”陈大婶又敲墙壁了,“甘老九给捉去了!”

“啊!”文英猛然一惊……其实,她早已料到老九是免不了的……想起她把柳竹叫老九避开几天的话告诉老九时,他那种毫不在乎地哈哈笑着的样子,文英又生他的气。

“还有哪个?”文英问,一边借着星光,摸出衣服来换。

“好象西院还有人呢!”陈大婶的丈夫陈寿生回答。

“说是工会执行委员都免不了,可是,你瞧,没来抓我,嫌我老太婆,不要我,唉,可是留我老太婆有什么用啊……不如留年轻的……甘老九会糟的!”

好些人家大声议论起来,有人出到院子来走动了……多半是去看望遭了难的人家……文英劝姨妈睡下,自己决定跑到后院去看甘九嫂子……

文英来到甘家时,已有好些人挤在甘家了。甘九嫂子的屋里显然是被搜查过,**、桌上、地上满是什物破衣,零乱不堪……大家帮着九嫂归拾起来……

甘明咬着牙根,一声不响代妈妈在照顾哼哼哭哭的弟妹,看见文英,象见了亲人一样,叫了一声“文姑姑!”就掉下眼泪来了!马上,他自己又急忙揩去……

“好甘明,莫伤心了!妈妈全靠你来撑持哩!”文英拍着甘明的肩,轻轻说。

甘九嫂蓬头散发,满面泪痕,对着满屋的人们,连哭带诉,讲述恶棍们如何撞进来,如何凶神恶煞地拿出手铐给老九带上……又讲述甘老九被强迫带上镣铐后、气狠狠地踢了那个恶棍一脚的情景……

“有种的,咱老九到底是条好男儿汉!”有人赞叹说。

文英从这儿人群中打听到除老甘之外,还有陈士贵和另一个工会执委也被捕去了。她怜惜陈士贵的老婆陈香玉,就赶忙去看她。

陈香玉家里这时已经挤了许多人在劝慰她。香玉正哭着,看见文英就一把紧抱着她放声大哭。文英一再安慰她,抚着她的头和肩,自己也陪上止不住的眼泪……等人散了后,文英还一再嘱咐她不要过于哀伤。文英原来还想到另外那家遭难的人家去看看的,可是香玉死抓着她不放手,文英只好陪着她直到第一次汽笛快鸣叫的时候,才赶忙转回来收拾进厂……

文英本想今天不上工了,精神实在够疲劳的,但是如果不去,又怕姐妹们误以为她也出事了。而且,象这样的日子,姐妹们天天能见见面是多么必要啊!昨天,胖妹没来厂,大家就议论猜疑了一天……说是柳树井齐李两家被逮去了人,有的说小胖也在内,又有人说小胖当晚根本没回去。散工后,文英本决定去柳树井看胖妹去的,但有人叫她不要去,说是柳树井周围还有敌人逡巡,因此,胖妹那里,就一直没有准确的信息。今天上厂去,能看见芬芬、银弟她们,诉诉心里的闷气也是好的。

早饭,文英简直吃不下,只好收拾饭篮,多带点饭进厂吃。刚走出工房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把她拦腰抱住了……文英仔细一看,那是彩霞的妹妹刘彩云。“糟糕,定是彩霞出事了!”她想。便问道:“大清早,你怎么不上学去,跑到这来了?”

“妈妈叫我来问你:我姐姐、姐夫住在什么地方。”

“干什么?这么急着找她!”

“是这样的,昨晚上,我妈妈……我姐姐……今天早上……他们……”彩云喘着气,结结巴巴说不清。

“慢慢说啊……好妹子!”文英说。

文英耐着性子听彩云讲了半天,才知道昨晚上敌人也光临过彩霞的娘家,追问洪剑和彩霞两个的踪迹。亏得他们不在那儿。现在妈妈和爹爹想尽方法要通知彩霞和洪剑不要回家去,也不叫彩霞上厂作工去,因为听恶徒们的口气,是知道彩霞在兴华厂作工的。但是家里不知道彩霞的新住址,因此妈妈叫彩云来向文英打听……

文英一边听着,想起柳竹临走时嘱咐她告诉彩霞到时不要做厂的话来……“唉哟,又给他说灵了!”她想。文英牵着彩云一边走一边商量。她们真着急:文英也不知道彩霞的新住址。前天,文英把柳竹的话转告了彩霞:“你们如果没找到房子搬家,就先住到柳竹同志的小楼上去。”可是彩霞告诉她,说她们已经搬好家了。文英已经懂得了一点秘密工作的原则,在这种时候,洪剑——一个作地下工作的同志——建立的秘密机关,怎么好盘问呢?!那么,现在用什么办法把消息通知他们呢?彩云愁眉苦脸地看着文英,想起昨晚那些狗奴才那种横冲直撞的野蛮样子,要是姐姐、姐夫落到他们手里就遭了殃……“怎么搞呢?急死人了!”彩云哭丧着脸说。

文英冷静一想,彩霞父女两个在这区里做厂好几年,到处是熟人,在区里洪剑也是熟人多的,她们的秘密住址,决不会就在工人区里,一定是离区较远的地方。如果从远处到区里来,或到厂里来的话,长街的西口,是必由之路。文英出主意叫彩云赶快到长街西口去堵住她的姐姐。

“爹爹跟妈妈也是料到姐姐会经过长街西口的。”彩云说,“他们已经到长街等她去了!”

“你爹爹不也要上工吗?”文英想起这个怪脾气的老人来,“他没有骂姐姐吧?”

“没有……爹说,今天要是找不到他们,他就不上工,也不叫我上学去。爹比妈还急呢!妈妈好象还不大晓得外边的事,有些摸不清……”

“啊,你爹爹真是个好爹爹!”

“爹爹说,洪哥哥是个好同志,不要让那些鬼家伙捉去。”停一会,彩云又补充说:“爹爹如今心疼洪哥哥,比疼姐姐还疼些……”彩云说着说着,掉下眼泪来了……

“你跟我同到厂门口看看,万一遇到你姐姐,我们就护着她趁人多混着回转去。”文英一边走一边给彩云揩了眼泪,心里也深为那位老人所感动……

“爹爹担心:如果姐姐已经进了厂,怎么办?怕他们到厂里来抓人。”

“她不大会进厂的。如果到了厂里,到了车间,我们有那么多姊妹,一定能给她想办法,这个,你回去叫爹爹、妈妈放心好了!”文英说完,又补充一句说:“如果到了车间,我们一定想法子安排她。”

到了兴华厂门口,文英和彩云在人丛中张望了半天也没看见彩霞。文英又担心彩霞冒冒失失进了厂,就决定自己赶快进厂去,叫彩云在厂外张望。文英走远了两步,彩云又追上去告诉文英说:“我爹讲,叫洪哥哥再不要到铁工厂去了,今早上,有人来告诉我爹,说铁工厂这两天带去了好多人……有个跟洪哥哥到我们家来过的吴大茂,说是前晚就给捉去了!说是捉吴大茂的时候,还尽追问着要洪哥哥呢!”

“啊,吴大茂也捉去了么?”文英又是一惊,马上忆起在胖妹新婚的夜晚,生龙活虎般赛唱的吴大茂来……又想到吴大茂是银弟的爱人,不知银弟知道这件事不……“哎呀,什么人都遭殃啦!”文英气得顿足说。

文英进了厂后,首先找到彩霞的细纱间,彩霞没有来。她找到了郑芬。郑芬正在偷偷掉泪。原来她进厂后,有人告诉她,说她的未婚夫杨广文昨夜在单身宿舍里被捕去了。文英来不及多安慰她,就把彩云的话告诉了郑芬。郑芬答应说,如果彩霞来了,她就去找文英共同商量保护她出厂的办法。郑芬原是团员,不久前,是彩霞和杨广文两个介绍她入党的。郑芬跟彩霞一向要好,听到这些消息,心情更加凌乱不安。

文英回到自己车间来,看见胖妹车子前依然没有人,这当然是意料中的事。车间有人传说,昨晚恶棍们又再一次到了柳树井胖妹家里……“糟了,连去两夜,胖妹一定逃不脱的!”文英想。一会又听到姐妹们说,女单身宿舍里,昨晚捕去了银弟。今早还有人从面粉厂工人口里得到了确信:面粉厂工人孙玉楷和他的妻子兴华厂女工王玉蓉也在昨晚被捕去了。好几个跟王玉蓉、银弟要好的女工坐在楼道上,纺车也不去开,在边哭边说呢!“唉,银弟才十六岁的小姑娘,王玉蓉还有两个孩子哩!难道也能对她们下毒手么……”女工们在谈论。

文英现在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地难受。她看见人家流眼泪,自己也流不出了……织布的机子好几次出了岔子。由于她的注意力不集中,乱纱线结成了一团,新织出的布匹上起了个大疙瘩,她不得不关上车子,慢慢拆去这一段……又有两次,几乎把手都轧了……她从来心灵手巧,即使在初学的几个月里,也没象今天这样出过岔子……她很担心会出大事,怕象那年子王汉英那样把脑袋轧进机车里去……好几次下决心定下心来,把注意力集中在机车上,但是刚刚勉强打起精神织了一阵,一会,思想又象无羁的野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郑芬在午饭的时候跑来告诉文英,说她简直无心干活,车子上出了几次岔子,直担心把手轧断。文英现在倒反过来劝她安心点。

王艾进厂来,听到他师傅的消息,失声哭了出来。这天甘明没有来厂,王艾勉强挨到中午,到底跟班长告了假,溜出厂去看师娘和朋友甘明去了。

下午,好久不敢露面的恶霸工头董超、薛霸、李夜叉、李三姐等人,又都得意洋洋地在厂里、车间里出现了……他们在工人当家作主的日子,是躲得无影无踪的。

这些工头们整天在车间这儿那儿到处乱转,宣传说总工会、纺织工会还有各样工会都被封闭了,捉去了好些工会领导人和共产党员……说得满厂里人心惶惶……

下午,郑芬又溜过来告诉文英,说彩霞幸亏没来,李夜叉和李三姐领了个不认识的男人来,查问过几次了,问刘彩霞今天为什么没有来,问她和她的丈夫住在哪儿……由此,她们猜到彩霞夫妇大概还没有落入敌手。

放工的时候,文英、郑芬和工友们看见厂门里大院子的布告板上,贴出了厂方的新布告。布告上说是自当晚起,停工一周以便清除赤化分子,消灭赤色工会。并声明过去和赤色工会签定的一切字据,通通作废……布告两边散站着一队武装巡逻队,他们在等候着,如听到任何一个工人发出一句半句怨言,就把他逮捕了去。工人们暂时沉默了。

工人们看完布告,沉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敢怒而不敢言地走开去……没料到这样迅速的袭击啊!文英想起,不久前,正是在这里,大家在甘老九和胖妹领导下取得了对白经理斗争的胜利。甘老九的大嗓门,彩霞在二楼走廊上领导大家喊警告白经理的口号声,现在还在耳朵里震**……如今这些人呢?有的被抓去了,有的没有消息,……是什么样的灾难临到了工人们头上啊!新的敌人比旧军阀还残酷啊!

厂门外又和从前一样,出现了凶神恶煞般的巡逻队,厂门两旁架起了长枪,摆出了马上作战的阵势……

工人们象开过追悼会一样,沉着脸,不说话,走出了厂,仇恨的烈火在内心深处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