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纠察队第五支队队长黄顺生,从前本来就是住在兴华厂的集体宿舍里的,担任纠察队长以后,虽然总队那边有他的住处,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他的老窠穴,因为他这一队更多的时间是驻在这个工人区。
那天他约好陆容生去找柳竹之前,担心上边紧催着缴械,怕一时对付不过来,就决定先回家去把心爱的枪枝藏起来,……他是队长,除长枪外,还有一支手枪。这支小手枪,他预备永远随带在身边,作临时对付敌人之用,长枪则非早早藏好不可。
他回到集体宿舍来。他的同室人和附近几间屋里的工友都做日班去了。他的房间是在宿舍最后一排。后院的竹篱外是一片荒地。他依窗对院子看了半天,考虑着把枪究竟藏在哪儿好,终于打定了主意……但是,得先弄一把锄头来。他想起看门人老张的屋里有把锄头。老张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一直很谈得来,就走去找老张。
走到老张那儿,看见十五岁的童工王艾正跟老张两个在咬耳朵说话。看样子,也不免是谈目前的政局。黄顺生是急性人,顾不得回避什么,向老张借了锄头扛起来就走。他走到后院,攀过一段倾斜的竹篱,到了竹篱外的荒地上,选定了靠竹篱边的一块杂草丛,就在那儿挖土……
王艾这个礼拜是作晚班,早上出厂后回到集体宿舍来睡了一会就醒了。因为这几天时局不好,他想到他的师傅甘老九家去打听打听消息,不打算再睡了。他走到大门口,被老张叫进去,问他外面的风声。他和老张还没谈上几句,恰值黄顺生来借锄头。王艾是聪明透顶的孩子,看出了黄顺生过于紧张的气色,心里有些奇怪,就从老张屋里出来,跑到黄顺生那儿,想探听些消息。但是屋子里并没有人。他想,刚才分明看见黄顺生往这儿走的呀,怎么没人了呢?他想起刚才黄顺生是借了锄头的,这越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无论如何想找到他。前前后后找了好半天,最后在后院,他仿佛听见有人的抽泣声。他用视线向周围搜寻着发出哭声的方向,终于,透过竹篱,他发现那个平时看来是雄赳赳的、威风凛凛的大汉子,现在坐在杂草丛里,手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在伤心地哭泣。远远地隔着篱笆都看得出他的后脑勺,脖子和后背在哭泣中的**……
这个精灵而好奇的孩子,止不住轻手轻脚,真象孙猴那样拨开杂草,钻到了竹篱外,溜到了正在哭泣的人的身后,站了半天,他猜不透原因,忍不住问道:“叔叔,你这是做么事?”
“妈拉个巴子!”黄顺生猛然一惊,紧抱着手里的东西跳了起来,“我揍死你!”他没听清王艾的问话,疑心他的事被什么反动分子发觉了,打算要跟这个坏蛋拼一场命……但是定神一看,原来是王艾!
王艾先吓得往旁一闪,后来看见他并没有动手脚,就轻声说:“是么样要揍我呢?有么事我给你帮上点忙不好?你把我当反革命啦?”
黄顺生想起王艾是个共青团员,是个好小子,是老九的徒弟,就平静下来,慢慢说:“小家伙,你知道这是什么?”说着他拍着手里用布包裹好了的东西。从形象和声音中,王艾马上猜出那是枪枝。这时,他才看见地上已经挖好了一条深沟,他不免又生气又惊奇地问:“你是么样哟!怕当纠察队啦?好好的武器为什么要埋起来?我想要一杆都想不到哩!”
黄顺生这才明白这孩子还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就简单告诉他上边叫缴械的命令。王艾听了,气得跳起脚来,嚷着要去找甘明同到总工会质问去。
“别跑!”黄顺生抓住了他说,“你既然看见了这事,就帮俺收拾好这儿!现在你去吵,有个鸟用!我们纠察队的弟兄,吵了一天一夜,心肺都气炸了也没有把局面扭转过来……”
王艾抄着手站着,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别闹气了!先帮我把它埋藏好。……你可得给我发个誓,这事可不能告诉外人啊!”
“发么誓?哪个狗娘养的当反动派,我挖他狼心狗肺!”王艾跳了起来嚷。
“得啦,别嚷出些人来,那就糟了!”黄顺生劝王艾。于是他们把枪枝轻轻放在挖好的深坑里,用土盖好,再把泥土踏平。这以后,黄顺生才与陆容生一起,到区委会找柳竹谈话。
当晚,他还集中了另外几个不愿缴械的纠察队员的枪枝,又邀王艾来帮忙,把它们埋在同一处所,那儿共埋了五枝枪。
第二天一早,黄顺生得到通知,叫他带领第五支队全体队员上午十点到总工会听训话。他明白,到那儿就是强迫缴械了,他没有去。
果然,去了总工会的他这一队的副队长和其他队员,到下午都空着手,垂头丧气回来了。他们都被逼着缴出了枪枝,解除了武装……副队长告诉黄顺生情况时,揩着眼泪,擦着鼻涕,好象由于饥饿贫苦被逼着卖了亲爱的儿女的父母一样……
次日晚饭后,陆容生满区里找黄顺生……好容易在甘老九家里找到了他,叫他赶快躲开,因为凡是没缴械的纠察队员都被国民党坏蛋列入了黑名单。据说,不肯缴械的第二支队长、汉阳兵工厂的工人陈家甫和一个队员,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被国民党的武装特务队逮捕了。他们因为拒捕,沿途跟特务对打得很激烈,陈家甫当场牺牲了,尸体现在还躺在江岸码头上,那里一时断绝了行人。江岸一带的店铺,早就关门打烊了。汉口已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陆容生把这些情况对黄顺生讲完,就赶忙跑了。他自己算是侥幸从总工会逃出来的。他打算溜回家去取点衣物,并通知金梅母女一声,然后到朋友家去避避,因为他有家在工人区,坏蛋们是知道的。
黄顺生跟甘老九商量了半天,他宁可做亡命客也不愿缴出枪枝,只好决定暂时避到武昌一个朋友家去。这个朋友,是个没有公开的共产党员,在国民政府警卫团工作。
黄顺生和甘老九告别的时候,不断地擦着眼泪,一再嘱咐老九,说在他没回来之前,让王艾多去照料他埋在地下的枪枝。他说只要有机会他就来取……好象一个迫不得已,要离开故乡去流浪的人,托人照顾家中的亲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