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走回家来,房东太太迎着柳竹,没头没脑地对他说:“你知道,外边风声紧得很呢!”柳竹对她笑了笑,仍急忙想上楼去。房东太太又赶过来,摊开两手拦住柳竹说:“你知道么,我们伯容的军事学校都解散了!”

“啊,是听说要解散的……”柳竹心不在焉地说。

“是这样,我告诉你:要是有人问你,请你切记莫说出她是在中央军事学校学过的呀!”

正说到这儿,房东女儿刘伯容和另一位姑娘从后面小屋里出来了。刘伯容一边对柳竹点头招呼,一边对母亲说:“妈,这不消你老人家嘱咐,柳同志比你懂得多!”

刘伯容讨伐夏斗寅回来后,又在家里住过一天,那次跟柳竹作了一次较深的谈话,柳竹觉得她是一个觉悟较高的姑娘,因此也更觉得自己暂时住这屋子还比较稳当。这时,他看见她已经改了装,穿的是短衫黑绸裙,而不是军装,便问道:“怎么,改装了么?”

“昨天军校就宣布解散了!”

“怎么这么快呢?前两天还听说你们军校开大会誓师,东征讨蒋呢!”

“还讨什么蒋,武器都给搜去了!武汉国民党的敌人不是蒋介石,不是帝国主义,是革命者,是人民!”刘伯容气愤愤地说。“变得真快,我们女同学,一下子都不能穿军装上街,学校周围布满了流氓在胡闹。我托人带信回来,让我妈今天过江,给我们送了便装去,我跟她才回得来的。这是我的同学雷小平。”她指着另外那位姑娘说,柳竹向她点了点头,刘伯容又继续说,“否则都回不来了!”

“啊,想不到变化这样快啊!”柳竹摇头叹息说。

“其实,也不算快,人家早就有杀心了,不过现在才摆到面孔上来。”刘伯容说,“他们什么都预先布置好了……你看吧,一部分男同学调到城外,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没去的,也被监视得很紧……”

“生怕我们闹事罗!”名叫雷小平的姑娘插嘴说,“有几个人围在一起谈话,马上就有国民党的鬼家伙来监视。真碰到鬼罗,密探都混到学生里来了!”显然这个天真的姑娘,是憋了一肚子闷气,想找机会发泄发泄的……

“你是湖南人吧?”柳竹听出了雷小平的天真而有些稚气的口音,笑问道。

“是哟,急死人了!要回去又买不到车票……”停一停,她又说:“回去也冒得意思,我们那里比这里更反动,家乡来人说:街上都躺了革命者的尸体,十字路口挂了人头!牺牲好多人啊!”

“柳同志,你们有什么工作要帮忙吗?”刘伯容说,“我这个朋友想找点革命工作干。”

“正是的。你介绍我吧,只要是革命工作我就干,我又不怕死。”“好,我替你留意吧。”柳竹辞了她们上楼来了。

“只要是革命工作我就干,我又不怕死!”柳竹念着这位湖南姑娘的话,心想:这是今天千千万万革命青年的声音啊!

回到房来,柳竹对着灯坐在桌前,思想紊乱得很……时局急速的恶化,工作忽然的调动……今早离开这房间时,都没想到的。虽说明天要去力争不走,但,他知道,怕是很难扭转过来的。柳竹心里明白,分明是由于自己不合投降主义者的口味,才硬把他调走。在这种情况之下离开这儿,叫他怎么放得下心啊!哪怕是叫他个人受处分也好,受点委屈也好,他都可以不计较,但无论如何,不应当在这样紧张的局面下调他离开这儿……

他很想在走之前到几个厂里去,找支部同志谈谈,安排些工作,但是怎么来得及呢……而且下边要听说在这个时候调他走,一定会有意见的,对他们,又怎么说呢?不能去……

他又想到必须在走之前看见刘平和洪剑,……“刘平这个时候,还住在厂里,是不合适的!必须去提醒她……洪剑这家伙,是的,他聪明能干,勇敢,可是太年轻了,警惕性不够高……。再者,上级这时调我走,他一定会有意见。前两次市委书记周伯杰同志在干部会上的谈话,洪剑就已经嗅到了他的右倾情绪,有所不满……这样,他会闹脾气哩……”柳竹觉得非常惦念起洪剑来。真不放心他啊!得和他谈谈才好……最好,马上到铁工厂宿舍里去找他出来。还应该到刘平那儿去一趟……可是,屋子里又有这么些东西要清理……明早,八点以前,怎么来得及?!”

他抽出几个抽屉一看,里面乱七八糟的,满是来往信札和文件,心里又这么乱,不知从何着手收拾起……忽然,他想起好几次洪剑夸奖文英,说她有组织能力。啊,那我今天就正需要她的帮助了。一想起文英,他紊乱的心情感到了一种宁静,一种喜悦。他决定把她找来帮忙收拾一下屋子,这样自己才抽得出工夫去找洪剑他们。

柳竹跨进工房院子,远远就看见舅娘的窗子是漆黑的。他想:她们睡了,还得把她们闹醒,不大好吧!他有些犹豫起来。等他走到门前,才发现房门上锁上了一把锁……原来她两个都不在家。这使他很懊恼……他感到,现在,多么需要她啊!他觉得自己从未象现在这样急于想见到她……柳竹在门前踌躇了一阵,最后决定先到铁工厂宿舍去找找洪剑。半途上,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他看见有两个女人的黑影子迎面走来……他马上判断出那正是舅娘和文英两个开完会回来了。他故意咳嗽一声,问道:“是舅娘和文英么?”

“你怎么有工夫跑到这里来了?都这时候了!”黑暗中,舅娘惊讶地问。

“有点事,想找文英给我去帮帮忙。”他开门见山地说,“刚才到过工房,碰了钉子了!文英,你愿意去吗?”

“既是有事要人,还问愿意不愿意呢?走罢,到哪里去?”文英马上停了步。

外甥从来没有向她们要求过什么的,舅娘现在体会到她的外甥此刻工作的紧张了!忙把文英向柳竹一推,说:“赶快去罢,你们小心点啊!”自己就提起步子独自往前走了。

自从时局大紧张以来,柳竹还没到工房去过,文英心里正十分惦记他。昨天支部会上,小胖曾一再提到柳竹同志嘱咐了这样,提醒了那样。她就不断想着:“柳竹不知忙到什么样了……”现在,柳竹来找她去帮忙,实在比让她回工房去睡觉还好得多,尽管今天一天已经累得要命了。

文英还从未到柳竹宿舍去过。黑夜里,柳竹不能不亲自把她送到菜花巷来。上到小楼后,他简单地告诉了文英,说上边有事调自己出去几天,明儿绝早就得走。他现在还得去找刘平、洪剑有点事,因此,他请她来,帮他把这屋子收拾一下:主要的是把来往书信和文件搜集,烧毁。可是文件散得很乱,必须搜干净,不留半个字在这屋里。麻烦的是:在毁掉以前,还得大略检查一下,怕万一有需要留的东西……

“还有,这里面也有些,要拿出清检一下!”他对她拍着扔在**的一只皮包说。

此外,他告诉她,书架子上某些书是他需要随身带走的,请她捡出来,放到他床下的衣箱里去。其余的书籍,请她整理好,留在这屋里,万一他一时不能回来,请她设法保管起来。交代完,他就急急忙忙找洪剑、刘平去了……

文英依照他的嘱咐,先从桌子的几个抽屉里搜出文件来,破碎纸当即扔到一边,然后又在书架上、**搜检着……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匆忙呢?他怎么完全不象往常那样?平时,他老是笑,老是快活的啊!好象有很多心事的样子哩!他是经过事的人,是从不说困难的人啊!为什么局面紧张一点,就变得很烦恼呢?为什么在这样紧张的时候,上边偏调他走呢?他在这区里,不是主要的负责人吗?厂里同志,要知道他这时候被调走了,不是影响会不好吗?她怨自己政治水平和文化水平太低,不能理解这些道理,也不能代他分些烦忧,不能趁此替党多做点事……

在提起**那只皮包的时候,她怎么样也无法打开它。皮包口上并列的两处暗锁都锁住了。柳竹没有给她留下钥匙。她在抽屉里、床枕下、衣箱里翻遍了,都没发现钥匙……她心里象着了一把火似的焦躁,不能完成人家托自己的事,怎么对得起人!而且是这样紧急的时刻……有一阵她坐在**对着电灯发痴,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一想,急有什么用?只有等他回来,他有钥匙更好,没有呢,两人共同想办法……自己今晚不打算回去算了,给他尽通宵把事办完。他要累了,他睡他的,我为他把事料理完,哪怕明天不能上厂……这样一下决心,她安静了下来,就坐到桌前去清理已搜齐了的、压在桌上的那些文件……

清理了一次之后,在准备烧毁之前,文英把文件又检查了一遍。她把那些上边来的开会通知、各支部送来的过了时的工作安排以及和别的机关来往的不重要的公函、信件等等确定为没有必要保留的部分。另外有几份文件,她抽了出来,可是觉得自己的水平低,还不能断定是属于该保留的或是该毁掉的,她把它们分别放在两旁,留待柳竹回来,问清再毁也不迟。

长街上传来了打三更的梆子,声音是那样凄凉而忧郁……在这种时候,更增加了她对那个人——此刻还在外边忙碌的人——的安宁的悬念……

她听了听楼下,房东家的姑娘们,还在轻轻地说话,走动,她没有马上下去……又按柳竹的吩咐,清理着书籍……给他把要随身用的几本书,放到小皮箱里去。箱子里也很零乱,她整理了一会,又从柳竹的枕头底下,席子底下搜出了几件换下来没洗的汗衣裤、手绢、袜子之类。等到楼下房东一家全都睡了,已经寂静无声了,她就把该烧毁的文件放在脸盆里,把脏衣服盖在上面,轻手轻脚摸到楼下房东的厨房里。她一边放开自来水管洗衣服,一边慢慢在房东的小煤灶里烧毁文件……她想,睡在**的房东,听到水声,只当她是在洗衣服呢……虽然柳竹告诉了她:房东一家不是坏人。可是她想,多谨慎点总有好处。

把这两件事搞完,上得楼来,看看桌上的马蹄表,已经是后半夜两点钟了!怎么柳竹还没有回来啊……不会出事吧?她感到从来还没有象今晚这样惦记他……

文英找出了一根绳子,把一端系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另一端系到窗框上,把湿衣服晾上了绳子,又给他归整了一下屋子。搞完了,柳竹还没有回来,叫人好不放心啊!她把电灯扭熄,看了看窗外:楼下、小巷子里,是一片漆黑和静穆,好象从来没走过人,也永远不会有人来似的。她的悬念越加深沉了……她怕柳竹回来摸不着自己的家门,又把电灯扭亮了。她此刻才感到有些困乏,就伏在桌上歇一会儿……

矇眬中,她看见窗外楼下黑暗的小巷里,有个人影往这边走,正是柳竹回来了。但,马上一些持枪舞刀的人,把刚要走进家门来的柳竹包围住了。那些恶棍们,马上把柳竹反绑了双手,拖着就走……她急得飞奔了出去,决心去抢救他,她追着恶魔们喊闹起来……可是心里憋得很,怎么也喊不出声,自己只听到“嗯哼……嗯哼”瓮声瓮气的叫唤……

“文英,文英!”有人在摇晃她……她抬头一看,是柳竹。她还以为是他自己挣脱了恶魔,跑回家来,站在她身旁了!

“你在做梦吧?好象哼得很费劲呢!”柳竹含着微笑,轻轻拍着她的肩和背,象母亲安慰在恶梦中受惊的孩子一样。

她这才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心里还残留着梦中的惊恐。悬在窗前的电灯,亮得刺眼睛……她看见站在她身旁的柳竹,是那样精神抖擞,想起梦中情景,不禁暗自好笑。

“不晓得怎么的,一下就睡着了……做了个恶梦。”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一笑,没说梦中的内容。

“搞得这样累,为什么还洗衣服呢?”

“再不洗,要发酸了!”她说,象一般姑娘们喜欢说笑小伙子不会照料自己的生活那样,她笑话他:“姨妈还老是夸你,说你是顶爱干净的男子汉呢!叫她老人家来看看这些才好玩啦!”

“这几天太忙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怎么办?你回不去了,外边下雨……”

“下雨么?没关系,这里事也没完。”她说,停了停又问:“……你找到他们没有?”

“找到了刘平,可没找到洪剑……算把该对洪剑说的话告诉了刘平。谈久了,耽误你啦!……不过,不下雨,你也回不去了,长街上戒严,我是绕柳树井和后面菜地回来的。路远得多,下雨又不好走,要不然的话,也不会搞得这样晚……”

“且不管那些,谈我们的罢,该销毁的文件,已经烧掉了。有几件事告诉你。”于是她抽开抽屉,拿出一小叠文件对柳竹说:“这几份,我没敢烧毁,你再看看,我怕还需要保留……再呢……”她走到床跟前,拍着**那只皮包,说:“皮包锁了,你没给我钥匙,打不开,真急死人了。我找了半天,满屋也找不到一片钥匙……这里的文件看来还不少呢!”

“唉呀,糟糕,糟糕!”柳竹拍着双手发急了,“我走急了,没给你钥匙。这是区委会的东西,比我家里的这些还麻烦得多……今天白天只理好一部分……”

“不消急,只要你有钥匙打开它,我再坐下来清就是。”文英反过来安慰他说。

“再还有……”文英又指着床底下说,“你的衣箱后面,还有个小匣子,那是架油印机罢?该怎么处理?你没说起。”

“啊呀,是的,也忘记告诉你!”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着她说,“你检查得多细致哟!”

“有只抽屉里,还有油墨、蜡纸和一些毛边纸哩!”她补充说。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起来,飘了雨点进来,接着一阵一阵响起了轰隆轰隆的雷声,他们把窗子关起来了。

“好罢,反正你也回不去了,我们一同来清理文件……”他把皮包提到桌上,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它,从里面掏出了一卷文件。他让文英坐下来,再端来一把椅子,放在文英身旁,自己也坐下来了,两人共同清理着。在清理文件过程中,柳竹很惊奇文英在短短的文化学习期间,就有了这样好的审阅能力。

等从楼下厨房里第二次把文件烧毁完,两人再轻轻摸上楼来时,雨已经停了。他们又打开了窗子。从菜园子那边传来了此唱彼和的雄鸡的鸣叫和雨后聒噪不休的蛙声……

“大概快天亮了!我来给你卷铺盖好不好?”文英说。

“那不急。等会儿,我自己会卷,还有话要跟你说呢!”他们重新坐下来,柳竹从身上摸出一把房门钥匙,递给文英,说:“房门钥匙交给你,如果我不能很快回来,我会带信给你,让你替我把房子退掉,把这儿的东西搬到你们那里去保管。油印机和油墨、蜡纸等等,告诉洪剑来拿走……”

他们对坐着,有好一阵没说话……

窗外飘进了一阵阵清晨的凉风。雨后,天气特别凉爽起来。他看见文英还只穿一身葛布衣衫,有些冷的样子,就起身走到床前,把挂在帐钩上的一件白帆布中山服上衣拿来,走到她身后,替她披上了。

她正有点儿冷,抬起手来,把他给她歪披在肩上的上衣理正了,依然没有做声。

远处,传来了一些雄鸡第二次迎接朝霞的打鸣……

“天该亮了,关上灯罢!”文英先打破沉默说,一边抬起手关了灯。果然,熹微的、鱼肚白的晨光,好象在外边等待了很久似的,灯一灭,它们就马上从窗外倾泻进来。

“还有一件事,我刚才忘记对刘平说,你记住告诉洪剑和彩霞两个:老廖找的房子,恐怕很小,不知道有没有给洪剑住的。如果没有,就让他们两个先住到我这小楼上来,我会交代房东的。”柳竹说到这儿,闭了一会儿眼皮,好象在考虑什么……一会儿又睁开眼皮说:“看来,彩霞不能做工了。洪剑是要完全隐蔽下来的,彩霞公开做工就不好。他俩结婚时,闹得满城风雨,坏蛋们一定知道彩霞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只要等彩霞下厂时跟她盯一回梢,洪剑就会被发现……太危险了!”“不只是他个人……还要牵连全盘工作啊!”他补充说。

“哦,你想得好仔细!”文英钦佩地说。

停一下,他着重地补充说:“记住,莫忘记告诉他们。说我讲的,半点马虎不得,叫彩霞不要任性。还有,如果情况不好,叫甘老九避开几天,这家伙的红帽子,比火还红啊……”想起那个总是忘我工作的甘老九,他愉快地笑起来。

“小胖呢,有什么要告诉她的吗?”她问。

“小胖……不用我说,她一家人都懂这些。”

“情况就这样坏吗?”她忧虑地问。

“啊,你不要太紧张,我们当然得考虑得远一点,朝坏的方面多考虑一下,早安排一下,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呢?朝最坏的局面想,我能做点什么事,你怎么不给我讲讲?”

他带着微笑,两眼对直地瞅着她,握起她的一只手说:“你么,我正要说呢!”他的深邃而透明的眼睛,燃起了烛照人心的光亮。他的面容显得特别快活、明朗起来。“文英,五一节晚上,你不是看过俄国的电影片,高尔基的《母亲》么?”

“是啊,几好的一个母亲!”

“你就学那个母亲罢……”

“我怎么配比她!”

“这一年来,你的进步不小。我想过,兴华厂的共产党员,几乎都公开了,只有你比较少露声色些。这样的人,马上会有极大的用处……正是需要你发挥更大的作用的时候了。你考虑问题是细致的……你只是,到必要的时候,需要再大胆些!”

“我恨我的政治水平、文化水平都太低了!”她叹了口气。

“慢慢来,莫急。提高政治,并不单靠书本,主要是靠在阶级斗争中锻炼。目前,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了,你是肯踏实苦干的人,只要紧紧跟着党,我相信你会锻炼得更坚强。我希望你能下决心去锻炼……”柳竹见她轻轻摇头否定自己,又补充说:“不,不要否定自己。你知道的,我不是爱讲奉承话的人……刘平也很喜欢你,你该有信心。再说一句,必要时,放大胆点。”

“你难道就不回来了吗?”

“我不是说过了,要多从坏的方面作准备!我一定争取赶快回来。你看,我的房子都没有退呀!”停了一会儿,柳竹又继续说:“如果,万一,一时回不来,我会设法带信给你的……我一定带信给你……我希望……以后,我们,我们……”他本想说: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但他还是不想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就改口说:“……放心,我们会再见的!”

他忽然全身涌上来一股热流,一种渴望:想抱起她亲一亲……但是,他驳斥自己:“这是什么时候啊,怎么搞那一套呢?”他努力压制着这种冲动,于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避免看她……心里很后悔:在这以前,没有抓紧时机解决他们两个感情上的问题,而现在,又不是时候……

“姨妈问起你呢,我怎么说?”文英问。

他停了步,望着窗外,没敢看她。想了想说:“你替我作主罢,看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别吓住她老人家了!对别人,别提起我。我走的消息,区委暂时不会对支部宣布。”

小巷子里已经有人声了!房檐上,开始有麻雀喳喳的有节奏的唱和声……

文英忽然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忙把身上披着的中山服放在桌上,朝房门走去。

“还早呢,那么急干什么?”柳竹大步赶到房门口,拦住了她。

“让我走吧!”她恳求说,“趁房东还没起来……我不想跟他们打照面了。”

“那是为什么?将来还靠你来和他们打交道呀!”

“你看,哎!”她的脸忽然红得象樱桃,迟疑了一下,摇头说:“不好……晚上来,早上走……不知道他们把我看成个什么……人了!多讨厌!”

他抱歉地笑了一下,脸上显出负疚的神色,又握起她的手细声说:“文英,不要紧,昨晚上,你来了,我下去的时候,房东太太已经问过我。我都对她说明白了。我告诉了房东太太,我说,你……,你……,你是我的……我的……,是我的爱人,是我的未婚妻!文英,这是真的啊!”

文英的脸上,又泛起红潮,一直红到了耳根。她低下头来,看着地板,避开他的灼热的视线……

柳竹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猛然伸出双臂,抱过她来,热烈地吻她。

他向她约好,等回来后,他们就住到一起来,再不要分开了。文英一句话也没说,微微点着头,几乎令人感觉不到……,忽然,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珠。柳竹从她的大襟上抽出手绢来,给她擦着泪,抚慰她……

柳竹把文英送上长街后,才转回来捆起行李,到市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