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七月初,区委会接到市委第二次通知,催各级党的公开机关,刻不容缓地作转入地下活动的安排。
区委会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拖到现在还没搬走。老廖的小孩子生病了,陈舜英忙不过来,直到这两天,老廖算勉强看定了一处既贵又嫌小的屋子,也只好将就算了。现在区委正忙着搬家,几间屋子,翻得乱七八糟。
这是个酷热天。午后,炽热的太阳,特别显示它的威力,空气是热烘烘的,凝滞不动,收拾搬家的人,忙得一身黑汗直淌。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男子,敲区委会的大门。两人之中,一个是中年汉子,个子高大粗壮,穿着白布中山服。另一个年轻些,个子也略小些,可是也健壮得很,穿着白布短打……这是工人纠察队第五支队队长黄顺生和总工会干部陆容生两个。
一进门,他们看见堂屋里很零乱,满地是废纸破烂。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废纸堆里挑拣什么,嘴里哼哼着歌儿……这屋里显然是要搬家的样子。
柳竹上身只穿件线背心,还满身汗水淋漓,正坐在会议室的会议桌前,面向着堂屋,在清理一些不必保留的文件,预备搜齐了烧毁它们。看见他两人,也不起身,只叫他们进来。心里还在琢磨某个文件是否该保留……
等他们进到屋来后,柳竹看见大个子黄顺生那么一副哭丧脸,忍不住笑着说:
“怎么样?只喜欢干痛快场面,不喜欢看坏场面吧?同志,没有老是一帆风顺的革命罗!”
“咱不打算一帆风顺!可是总得叫人有机会把劲使出来呀!”黄顺生说。他们两个面对着柳竹,垂头丧气地坐下来了。
“上级叫纠察队缴械哩!”陆容生说,“柳竹同志,你知道了吗?”
柳竹一笑:“缴械么?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想得那么便宜,别理他。”虽然柳竹听说陈独秀要跟国民党讲妥协,同意国民党的意见:让工人纠察队解除武装。但是他知道,中央还有坚持不妥协、不缴械的同志,他认为陈独秀的意见不见得能通得过。
“唉呀!现在是陈独秀同志已经发了命令催缴械呢。”陆容生轻轻敲着桌子说,“一上午,你没看见总工会呢,好些纠察队员气得直吼,不愿意缴出枪枝来,都有人抱着枪哭呢。”
柳竹听得一怔,把摊在自己面前的一些文件推到了一旁,痴望着他两个,没有作声。
“说是陈独秀同志讲,要缓和国民党,缓和汪精卫,莫让他们翻脸,就只有缴械,表示我们别无二心,只愿长期的和平合作。”
“我呢,反正打死我也不缴!没打败仗,先把枪杆子交给敌人,没听说过!”黄顺生咬紧牙根说。“别的支队打算怎么样呢?”柳竹慢吞吞地问黄顺生。
“总归是……还没有一个甘心愿意缴枪的。”黄顺生说。
三人沉默了好一阵,大门外又有人敲门。在自己屋里收拾搬家的陈舜英,走出来开了门,是老廖给孩子买药从外边回来。他把一个药包递给陈舜英,就一直朝会议室走来,气都没喘过来,劈头一句就对柳竹说:
“陈独秀同志已经下了命令,叫纠察队缴械,……你知道了吗?”
“他们正在说呢!”柳竹指着黄、陆二人对老廖说,“你从哪儿听到的?”
老廖脱去白夏布长衫,坐到会议桌的顶头上,说:
“我先在长江书店听小王告诉我,还不信,后来我从总工会走过,看见一批批的工人捏着拳头,绷着嘴脸,气得鼓鼓胀胀的样子走进会里去了……大概是为这事。”
“就是呀,就是为这个……”黄顺生点头说,“总工会一上午就为这件事,一批批的工人来问……哪个不气炸了心肺……”
陈舜英给他们送了茶壶、茶杯和两把扇子,又钻进自己的屋里忙自己的事去了。
黄顺生看见扇子才觉得身上热,他站起来,脱了中山服和衬衫,只剩汗背心。柳竹这才注意到黄顺生已经穿的是便服,不是纠察队的制服了,他一边给大家斟茶,一边笑道:
“你已经自动解除武装了啦!”
黄顺生也笑起来,说:
“解除不了的,这回更武装到心坎儿里去了!老实告诉你:俺已经把那枝宝贝藏好,藏在一处鬼也找不到的地方。真他妈,谁也别想从老子手里得到它……”
他接过老廖递给他的扇子,又坐了下来,沉思了一会,继续说:
“柳竹同志,俺扛了半辈子枪,给军阀、资本家……那些有钱人利用了半辈子!直到前年和甘老九结了朋友,才开始懂些道理……后来,又听你讲了那些好道理……多么踏实的道理,俺才懂得,自己从前不是人,是走狗……”说到这儿,这个一向雄赳赳的坚实的大个子,止不住伤心地全身抽搐起来,一耸一耸地耸着鼻子,掉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三个听的人看着他,也感到心情沉重,一声不响。他用大手掌抹了眼泪,又说:“这一年参加了工会,作了纠察队,又进了党……这才觉得自己做了人!就死心眼要给咱们工人、农民……唉,俺也是农民,俺老子在乡下打零工,俺是看牛娃仔出身……俺死心眼要为革命干他一辈子!这一年,怪痛快!咱劳动人民翻了个身,俺工人纠察队收回了英租界,赶走了神气十足的洋兵……眼瞅着狗军阀倒了台……俺……心里感谢党,替咱穷人办得好事,也把俺引上了正路……这两个月,听说国民党狗入的变了心,他妈拉个巴子!”他说到这儿,捏起个拳头在桌上擂了一拳,继续说:“就天天等上头下命令:‘开火!’”他举起手使劲叫出“开火”两个字,好象他自己正对弟兄下命令似的。“好,那老子就痛痛快快端起枪来,对这些狗养的劈劈啪啪打他一家伙……”说到这儿,他皱起眉头,又在桌上捶了一拳,“做梦也没想到呀!哪儿会想到……现在不是叫‘开火’……嗯,天啦……是叫‘缴械’哟!”他说到这儿停住了,转着眼珠,瞅着听他谈话的三个人的紧绷着的面孔,“柳竹同志,俺心肺都气炸啦!唉,气炸啦……啊,俺说了些什么啦!……陆容生同志,你看,越扯越远了,该怎么说呢!你给俺说下去吧!”
陆容生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低着头,想了想,说:“别扯个人啦!干脆言归正传罢……是这样,柳竹同志,他们几个支队长有这么个意见:要集中武器对付国民党的叛变。据他们估计:在三镇上,加上汉阳兵工厂那边早藏下的一些武器,大概两千条枪不会少……这点武力应该保存。敌人正因为我们有这点武力,还没敢下手。湖南的农民,前一向说要打长沙,至今没有下手,听说也是独秀同志不允许!敌人是得寸进尺的,看见长沙问题我们拖下来了,现在又要消灭武汉工人纠察队了!你说是不是?两湖农民,至今多少还存在些武装力量的,从长沙到武汉,把工农的武装连接起来,大家认为还能挽救一下革命!军队里也一样……我就知道军队里有咱们自己人想动。柳竹同志,敌人分明起了杀心呀!不过,知道我们还有点武装力量,知道咱们不好惹,所以想先把我们的武器骗去,等我们手无寸铁的时候,他就会下毒手揍我们了!哎呀,分明是这么一局棋嘛!陈独秀怎么没想通呢!……刚刚吃过饭,他们几个支队长谈了一下,现在分头忙起来,各人找机会向组织反映这个意见……希望上头听取,并且要赶快来安排、领导这个斗争。你看怎么样?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意思……”
柳竹沉默了半天,问老廖说:“你听见么?你觉得怎么样?”
“我么?对这种工作……一窍不通……不过我很奇怪,明明是敌人要来杀我们了,不安排对敌,独秀同志怎么反倒把枪和刀送交反动派手里呢!难道怕他们杀人的刀枪还不够?……哎呀,我不好说,……这……这……这不是投降么?我……我是……有点摸不清……”
“都这么说呀,今天在总工会闹得吼吼呻呻,同志们都说缴械是投降,不能缴的呀。”陆容生急切地说。
柳竹在心里是同意陆容生的说法的,但是他还没有接到上级的指示,不知上级究竟有什么安排,就他的身份来说,不便随便对陆容生说什么,就站起身来说:“我给你们反映意见好了。就是这些话么,还有什么话?说干净罢。”
“没有什么话了!”陆容生说完,和黄顺生对看了一下。
等他们走了之后,柳竹赶快把还未分好类的文件用一根小麻绳捆起来,收到自己的皮包里。到后院去洗了个脸,赶忙上市委去了。
这儿已经是市委新搬来的地方了。柳竹在这儿没找到一个负责人,只有两个年轻的同志在收拾屋子。新搬来,一切还未就绪,各个屋子里到处乱堆些东西,柳竹等到天黑了好半天,才等到了市委秘书徐学海。
徐学海告诉柳竹:周伯杰和关正明同志都有事过江去了。柳竹只好把陆容生的话告诉了徐学海。徐学海说:
“我还正要找你去呢。听说黄顺生不肯缴械,伯杰同志过江之前,叫我告诉你,要你说服黄顺生第五支队统统缴械!你倒先来给他们说话了!我看你算了罢——你和关正明同志两个,老不相信‘工农运动过火’的话,你看,现在搞成这个坏局面……伯杰同志还要找你谈话呢!”
“搞成这个局面,是工农群众搞坏的,还是反革命搞的呢?”柳竹气得红着脖子,睁大眼睛怒视着徐学海,质问他。
“我不跟你争,这是陈独秀同志讲的!”
“陈独秀对你讲的?”
“听伯杰同志讲嘛!你这么火干什么?”
柳竹忽然惊奇自己为什么冒这么大火,就缓和过来说:“哎,我两个争也没意思。现在是群众提了意见,我理应反映上来。请你把这些意见转告伯杰同志,请他不折不扣反映上去……但是,我还是想同伯杰同志直接谈谈。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出去吃点东西再来……”
“今晚肯定回不来,你不消再来了。”徐学海冷冷地说。
柳竹只好回到了区委会。这时会议室墙上挂的时钟正敲八点。
他坐下来,瞧着昏暗发红的灯光楞了半天,后来从衣袋里慢慢摸出带回来的几个烧饼,放在桌上,斟了杯凉茶,算是吃晚饭。
一会儿,徐学海象有人在屁股后边追着一样,气急败坏地赶来找柳竹。他急忙脱着外衣,揩着满头的汗,一边对柳竹说:
“伯杰同志回来了!叫你马上去!”
“召集临时会议吗?”柳竹喜得一股劲站起来,感到有机会把下边的意见反映上去了。
徐学海笑起来,缓了缓气说:
“不是这个意思……是叫你离开一下区里的工作,有个任务,要你到外边去跑一趟!”
“什……么?”柳竹猛然一惊,瞪圆眼睛,扬起眉毛高声问,“到外边跑一趟?……你是说我么?”
“不说你是说谁呢?”
柳竹目不转睛地盯了对方好半天,好象不认识他似的,慢慢说:
“这儿工作这么紧张的时候,叫我到外边跑去?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说,是早就决定了的,那么,刚才在市委你怎么没对我说起?这么快,又来了个新决定!”
“柳竹同志,你懂得组织纪律么?我不晓得什么新决定、旧决定……我只是奉伯杰同志的命令来告诉你。”
柳竹觉得头脑昏乱极了,剩下在桌上的一个烧饼,一下子涨得象铜锣大……他坐了下来,闭起眼睛,把头往后靠在椅背上,静了一会儿,然后问道:“要去几天?到哪儿去?”
“这我还不知道,你去市委,伯杰同志会告诉你的。”
“几时走呢?”
“刚才不是说过,马上叫你走。……你先到伯杰同志那里……带行李去,免得来回跑!”
“这儿的工作呢?扔开就走么?”
“伯杰同志说:你没回来之前,叫老廖代替。”
“正当这样紧张的时候,叫我离开这儿。上边怎么不考虑到工作的损失,群众的影响呢?”
“柳竹同志,我劝你不要把自己的作用估价得太高了!这儿就永远离不了你啦?你太个人英雄主义了!”
柳竹觉得当头挨了一棍……低下头没说话。“是的,别把自己估价高了,应该服从命令……”他想,就走到房门口对着后院高声喊老廖。老廖从后院走了出来,他打着赤膊,嘴里含了根烟,脸上、胸前都有黑泥,不知从哪个角落收拾东西来……眼里布满了红丝,显出极劳累的样子。
“徐学海同志有话对你讲。”柳竹说。
徐学海把刚才的话告诉了老廖,老廖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没作声。他抽出嘴里含着的大半截香烟,糊里糊涂扔到地下踏熄了。然后睁着他的满是红丝的眼睛,瞪着徐学海,好半天才问道:
“柳竹同志一定得走么?”
“一定得走。”徐学海说。
“那么,叫刘平代替他吧,我怎么行?”
“说是你,就是你,推来推去做什么?”徐学海又转向柳竹说:“我看,柳竹同志,你明早再去市委吧,今晚太晚了,这儿大概也还有事需要你跟老廖交代。明早八点以前到市委,伯杰同志会有话告诉你。该随身带的就带走,几天之内,怕回不来。记住:八点以前啊!”
说完,他就走了。
徐学海走了之后,屋子里突然陷入沉默中。两个人痴痴呆呆坐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怎么一个也不在呢?”柳竹望了望大门那儿问。
“啊,我没来得及说,彩霞是吃了晚饭才走的,兴华厂工会开干部会,安排转入地下的步骤。铁工厂和面粉厂听到国民党要工人缴械,不答应,闹得很厉害。洪剑在那两处,一时回不来。刘平厂里事儿更麻烦,她们连生产管理都是工人自己的事,转入地下更不容易,她一时也回不来。”
“你看,这种情形,我怎么能走呢!”柳竹急得在桌上敲了几下,停了停,叹了口气又说:“等明早见了伯杰同志,我再跟他当面争取,尽量争到能不走为好。……这么走了,我人虽去了,心还在这里!”他说到这儿,不知怎么,觉得心里很难受。屋子里又沉默了半天。他又说:“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交代,……兴华厂的工作,虽然时局坏了,近来倒是发展得特别好。你可以找甘老九谈谈。铁工厂里,有些问题,有人怀疑到有坏分子混进工会执委会来了。火柴厂嘛,火柴厂嘛,工作还健康,只是……魄力不大……。啊,对啦,不要让各厂各支部知道我暂时被调走了的事,恐怕影响不好。……此外……临时有事,多找刘平和洪剑商量,工人同志中的情况,他们比你熟悉。”他望着灯,想了一会儿又说:“我担心洪剑这小家伙,知道调我走,心里不痛快,会闹情绪……希望你能说服他:大难当前,我们只能服从组织纪律,主要是共同对敌。该跟你还说些什么啊……我一时真想不起来……”
“你回去收拾去吧!”老廖也感到了在最艰苦的时候,要和一个战友分手的难堪,他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了……“今天一天,够你累的,你家里乱七八糟的文件,恐怕还得收拾一夜……我和舜英要搬家,小弟病也没好完全,腾不出工夫来帮你的忙。我们如果明天搬不了,后天就再也挨不得了。你走吧,太晚了。”
“不行,不要挨到后天!下决心明天搬吧。”柳竹坚定地说,一边穿起长衫,提起白天没收拾好的文件皮包和老廖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