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柳竹的朋友郭寿衡,是上海“四一二”事变后逃到武汉来的,因为有事耽误了一些日子,挨到五月下旬才准备动身返沪。柳竹赶在他动身前去看看他。
一跨进他的旅馆的房间,看见郭寿衡和一个穿白帆布西装裤,白西装衬衫,戴眼镜的青年同志在小声谈话。刚打过见面招呼之后,郭寿衡拍着柳竹的肩膀笑着说:“你们的事儿干得刮刮叫呢!老兄,你真有一手!”说完,郭寿衡向柳竹跷起了大拇指。
“你这是指什么事?为什么打闷葫芦?直说罢,我可不会猜。”柳竹一边脱着夏布长衫一边说。
“唉呀,全武汉都在谈你们区里兴华纺织厂工人和白经理打擂台的事。那可不是老兄领导的吗?”
“啊,指这个,不稀奇嘛!斗争才开始咧!”
“不稀奇?把资本家们吓的都赶忙缩着颈子象乌龟啦!他们说,嗯,中国纺织界的翘楚白云生,对工人纠察队都奈何不得,我们躲开点,少惹事罢。你看,这几天武汉资本家都不敢再提关厂的话了!”
“哟,哟,哟!你这个上海佬,怎么那么清楚我们这儿的事!”
“那还不清楚,这儿有记者……对,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罢。”郭寿衡指着那位戴眼镜的正在吸烟的青年人说,“工人日报记者唐卜清同志,”又指柳竹对唐卜清说,“这就是我们刚才谈的那位领导工人区的柳竹同志。”
“啊,你们工人日报关于兴华厂那个报导写得不坏呀!工人们看了很高兴……”
“高兴什么?你们高兴,人家可失业了!”郭寿衡哈哈笑着说。
“失业?失什么业?”柳竹问,在窗前一把椅子上坐下。唐卜清拿出自己的香烟请柳竹吸,柳竹谢绝了,从衣袋里抽出折扇来,打开搧着。
“前天早上,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把他们工人日报总编辑叫了去,说关于兴华厂那个报导,有煽动武汉工人闹事的嫌疑,把总编辑连这个写报导的唐卜清同志一起撤职了!”
“啊!有这种事!”柳竹不免惊喊了起来,“报导是你写的?唐同志……”
“啊,不用急,只是撤职,还没说查办哩!”郭寿衡笑呵呵地说。
“那么唐同志……现在……”
唐卜清拿开嘴里含着的香烟,赶忙说:“没关系,撤职的,自然走。不撤职的也得准备走了!你想,这样的报导都写不得,工人日报还有个屁办头!”
“啊呀,那么武汉国民党左派……”
“冒牌左派!汪精卫已经派人去上海求蒋介石的谅解。老蒋呢,一手牵着汪精卫,一手扯着帝国主义,要来个反动大合唱。”唐卜清说。
“左派这样糟糕,夏斗寅在鄂西的叛变没解决,这两天,长沙又传来了‘马日事变’ ,这就不大好搞啦……”柳竹说。
“搞‘马日事变’的许克祥还不是受了汪精卫的指使!不过湖南农民武装强得很,好搞的!夏斗寅么,中央军校的学生马上要出发征讨他。这条狗,没有什么,他的军队是些痞子兵,经不得两仗就会垮的。现在武汉需要的是打通京汉路……”唐卜清说。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唐卜清又接着说:“冒牌左派还不止一个汪精卫罗,还有孙科,谭延闿哩,这几个狗蛋,现在是联成一气,争着向蒋该死送秋波,酝酿什么‘宁汉合作’,你知道,秋波越俏,将来官越大呀!”唐卜清哈哈笑了,吸了两口烟之后,又继续说:“你们兴华厂的斗争算干得快,再过几天,汪精卫叫起草的什么‘劳资仲裁法’恐怕就会公布出来。那里面左一个‘限制’,右一个‘严禁’,你们兴华厂那场斗争,就算是违反了他们的这一禁,那一限了。”
“所以我说,你老兄真有一手呢!”郭寿衡对柳竹说。“至少,暂时煞了一下资本家闹关厂的歪风,工人们还赢得时间整顿组织,充实力量!”
他们又谈了好半天,柳竹才告辞出来。回来的路上,他心里虽然觉得很沉重,但又觉得当记者的,总不免有些夸大其辞。回到区委会,看见刘平正送一位客人,是一个柳竹没见过的男同志。
吃晚饭的时候,刘平告诉大家,说刚才这个客人是她的表哥,刚从长沙来的,原在湖南总工会工作。“马日事变”发生的那晚上,他们总工会正在开会,一下子总工会被许克祥的反动军队包围了,一些反动分子冲进会里来,当场就砍了两个同志,还抓去一些。她这个表哥,个子小,行动快,马上溜到后院跳墙出来,才留得性命。他走到街上时,工人纠察队已经跟反动派短兵相接,打得劈劈啪啪……。纠察队事先毫无准备,牺牲不少……
大家惊叹着怎么长沙会闹到这样一个反动局面,柳竹也没敢把在郭寿衡那里听到的话告诉大家,怕惹起大家的惊慌。正谈论着,市委秘书徐学海敲门进来了。看见大家在吃饭,就匆匆忙忙说:“正好,你们人都齐全……”
“有什么事,你这么慌慌张张的?”柳竹问。别人让他坐下,让他吃饭,他全没听进耳,光用大手绢拭着满额满脸的汗,一边滔滔不绝地象背书一样快地说:“市委通知各级组织,象你们这样太公开的机关,要收检一下重要文件,并且最好马上看房子,最好六月初以前搬好家,把机关隐蔽起来。各工厂各支部,你们都得去安排一下。”
“怎么,武汉的国民党也要杀人了么?”老廖圆睁着眼睛,放下碗筷问。
“哎哟,你不要惊慌嘛!我们不过是……提高警惕罗,也许,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是,可是,多作点准备不好吗?”
柳竹看了徐学海一眼,心里很不高兴地想:“看你自己这样子,够惊慌的了,还叫别人莫惊慌呢。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从容点讲?”可是他迟疑了一下,只说:“吃饭罢,坐下来,大家慢慢谈嘛!”
“没有工夫慢慢谈了,我还通知别处去哩!”徐学海说完就走了。于是饭桌上又议论纷纷起来……。洪剑忽然问刘平说:“你表哥为什么跑到武汉来呢?”
“他和湖南省委一个同志来向中央汇报情况并请示办法的。”刘平说。
“他们自己有什么办法吗?”老廖问。
“办法嘛,据说还不成熟罢。”刘平说,想起刚才表哥讲到十万农军有马上围攻长沙,打退反革命的可能的话来,可是没对大家说。因为据表哥说,好象陈独秀并不同意这个做法,说要“和平解决,宽容让步”。
“湖南农民的武装力量相当强呀!我看湖南工农群众自己能解决这批反革命的。”洪剑说。
刘平笑了笑,点点头,疑心刚才在会议室里,表哥跟她讲的话,洪剑听到了点。
“还有京汉路呢,开封、郑州,听说打得不坏。把京汉路打通,革命军到了北京,湖南工农收复长沙,武汉就渡过难关了。”洪剑说,“柳竹同志你说对不对?”
柳竹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大家谈来谈去,陈舜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告诉大家,说前几天米只有十八元一担,今早买菜时听说涨到二十元一担了。如果时局不好,怕还会涨。她埋怨老廖,说她今早本打算买两担米的,老廖说她“爱听谣言”,不叫买。“你看,上了你的当罗!盐也紧得很呢!蒋该死封锁武汉,别的不要紧。没有盐吃,怎么得了!”陈舜英慨叹说。
“国家这么大的事,你不着急,光惦着你那点子煤米油盐!”老廖嘲笑他的老婆说。
“别说那些大道理,难道只有你懂阶级斗争,别人都不懂?”陈舜英放下手里的饭碗,对老廖白了一眼说,“你反正不管吃饭的事,我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炊呀!”
洪剑不以老廖的话为然,他想:“煤米油盐,也是国家大事。蒋该死就正是用这些办法对武汉实行经济封锁啊!”但是这话说起来很泄气,他没有做声。
“不管怎么样,我今晚一定去买担米来!”陈舜英肯定说。
柳竹一直沉思着,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对陈舜英慢慢说:“陈舜英同志,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今晚的米,还是不要买。区委马上要开个会,研究区委和各支部如何转入隐蔽工作,你也得参加。开会的时候,送米的人,出出进进也不好。你明早买吧!我们这个机关,大半年来,公开惯了,把从前那套秘密工作原则,都丢生了!得恢复起来。机关警号,也该恢复……再呢,你还有一个重要任务,留意找房子。刚才市委通知,你听见的,区委会要搬家才行。”
陈舜英点头同意了!
会开得很晚。夜深了,柳竹才从区委会出来,朝菜花巷走去。
长江岸上的五月夜晚,清新而神秘。从江上飘来的带着潮水味的微风,吹拂着夜归的行人。小巷子里,没有街灯,柳竹是惯于摸黑走的……今晚的繁星,特别明亮,菜花巷地面上一块块的麻石连同它们之间的缝隙,都照得一清二楚……头两天下了两场雨,从菜地和水塘那里,传来了闹成一片的蛙声……走到自己门前时,柳竹觉得不想立刻睡,紧张了一天的神经该放松一下。他决定先不进去,想独自去水塘那边,趁着星光,散散步再回来。可是看见门缝里有灯光,他奇怪起来。照平日习惯,房东老两口,这时已入梦乡了,怎么会今晚这么晚没睡啊?他的好奇心使他放弃了散步的念头,推门进屋了。
原来是房东的女儿回家来了。她是中央军校女生队的学员。他们一家三口,正围着屋子当中的一张方桌坐着谈什么……
“你家们还没睡啊!”柳竹和他们招呼。
房东把女儿给柳竹介绍了。这姑娘叫刘伯容,因为一向在学校受军事训练,学校又在武昌那边,不常回家来,这才头一次和柳竹见面。但是她已经从父母嘴里知道柳竹是一位专门从事革命的职业革命家,她以很大的敬意向他招呼。
这姑娘矮矮瘦瘦的,穿着一件大约是新发下不久的灰布军装,灰布帽子底下露出短截的头发。这么热天,还按着军人的习惯绑着绑腿,黑袜子外登着一双草鞋……
“不常回来呀!”柳竹向她招呼说,“今天军校放假吗?”
“柳先生,又打起来了呢!”房东太太没等女儿答话,就插嘴说,“愁死人啦!”
柳竹知道定是这位姑娘带消息回来了,就笑了笑说:“你家怕打?我们一直都在打呀!北伐军还要打到北京去!”说话时,他发现房东太太脸上有泪痕……
“不是这个意思,你请坐吧!”她招呼柳竹在桌子空着的那方坐下,一边说:“我是说:旧军阀又要打到武汉来了……”
“妈,你别瞎说呀!有哪个军阀能打到武汉来呢!”
“连你们这些才学了几个月的丫头兵,都要派出去,不是很紧张了么?”
“柳先生,夏斗寅在鄂西叛变了,要来攻打武汉!你知道么?”房东老先生慢条斯理地问柳竹。
柳竹站在桌前没有坐下,点了点头,看了看姑娘那张有些烦恼的面容,猜到这家子发生过争论,觉得自己在这儿不大合适,想上楼去,可是房东老先生继续对柳竹说:“如今,派这些学生兵上战场打去……姑娘小伙子嘛,还是拖鼻涕的娃娃咧,打得过人家老军阀么?……我们这儿,这位做娘的,”他指了指他的老伴说,“舍不得姑娘上战场!”
“打仗哪在乎老少!跟吴佩孚打了胜仗的叶挺将军,才二十几岁,吴佩孚可是个老军阀啊!”柳竹歇了歇,又说:“你家们既让姑娘进了军事学校,怎么又怕她上战场呢?马上出发吗?”柳竹转过来问刘伯容。
“明早,男生队、女生队集中到南湖开会,举行西征誓师。”姑娘感到得到了柳竹的支援,高兴得转过脸,笑着对母亲说,“妈呀!柳竹同志说的对,哪有进了军校的学生不打仗的呢?”
正说着,有人敲门。柳竹赶忙去开门,他疑心老廖来送什么消息,没想到门一开,一个背上驼了个大包包,穿白色短打的人,不声不响挤进来了。房东太太急忙迎上来,一边轻声嚷道:“哎呀,到底买来了!算你神通大!”那人把肩上臃肿的布袋卸下来,放在地上,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说:“买是买来了,价钱可是二十四块一担。”柳竹看情况,知道那是一包大米。
“为什么呢?”房东太太惊问。
“晚上不卖,没有牌价了!说是明天还要涨。我冒失给你家作主,讲了人情,花十二块买了半担。”这人一边说,一边从米袋里掏出个小布口袋,放在桌上,说:“细盐嘛,说是没有了,讲人情也不行。只好跟你家买了两斤粗盐……也好,比细盐咸些。”
“行,行,多两块就多两块,做么事又只买半担?”房东老先生一边让那人坐,一边说:“我们哪有人去挤?这是我的堂侄儿,在一个机关搞伙食工作。”房东老先生转过来告诉柳竹说。
“你说,明天米还要涨,真的么?”柳竹有意和他搭话。
“粮米的事,老百姓的命脉。还能造谣乱说?不怕杀头么?涨是一定涨的。”那人拉长面孔,圆睁着眼睛,毫不犹疑地回答说,“不过,我看,米还事小。本地多少还搜得出些粮食来,不过贵点……就是盐不好搞。下头管你洋船中国船,干脆不开上来。我们两湖么,自己一粒盐也不出,就靠下边来。如今蒋该死狗入的,真狠,和洋人打伙商量好了,卡着武汉没米没盐,把你封锁起来,好逼你投降……”
“照你说,武汉就只该投降啦?”房东老先生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只怕人心不齐。要齐心的话,上海有工人,武汉有工人,湖南还有几百万农民,大家一声闹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怕打不过洋人和蒋该死么?!”
“娃儿,老实点,说这话,小心你的脑袋!”房东老先生走过来拍拍那人说。
那人笑了笑:“哎,我这叫做背后使劲,一点屁用都没有。”
六月初,西征的学生军,消灭了夏斗寅,胜利班师回来。接着,武汉的报纸上,又报道国民革命第八军占领了郑州和开封。许多人转忧为喜,觉得安定了鄂西,打通了京汉路,武汉在经济和政治上被围困的难关,可以解决了。
一天,柳竹到市委去参加市委扩大会议,走进丰寿里会议室,鸦没雀静,知道定是改期了。寻到秘书处,找到徐学海。徐学海同志告诉他说,党中央召开紧急会议,市委书记周伯杰和关正明同志都去了,因此,这里的会改期。徐学海又告诉柳竹:两个号称国民党“左”派的将领已经在郑州开了会议,联名通电响应汪蒋会见,主张反共反俄,促进宁汉合作。
“糟啦,不是说,这两个是招牌打得最左的军队么!”柳竹这回可真有点惊讶起来。“消息准么?”他问。
“千真万确。在他们军队里作政治工作的共产党员已被捉去了几个,逃回来了几个。中央开会,大概是讨论紧急应付办法。”徐学海说,“不过,你暂时不必对下边谈。”
“街上的标语,还是‘活捉蒋介石,张作霖!’‘革命的到左边来!’呀!”柳竹搔着头说。
“学生哪知道?还给汪精卫辟谣呢!”徐学海苦笑着说。
柳竹回家时,在十字路口遇到一队北伐募捐队。一些小学生,在毒日下热得满脸通红,拦着些过路的人捐款。有个孩子大声演说:“同志们,请捐出你明天的早餐来,慰劳北伐军,他们才打下了郑州和开封。他们还要打倒帝国主义,还要消灭蒋介石、张作霖!”
柳竹看着这群热情的孩子,心里有些难过。要在从前,他一定欢欢喜喜地摸出点钱来,给孩子们凑兴。现在,他只好绕另一条路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