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车子到了厂门口,白经理无可奈何地跟着蒋炳堃下了车。这时厂里厂外成千上万的群众,全都伸着脖子集中视线在这位资本家身上。白经理长得中等个子,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英国料子的西装,天青色绸衬衫的硬领上,系着一条绣了红花的银色缎领带。脚上穿着一双浅灰色的拔佳公司的皮鞋,头上戴着一顶浅灰色细草帽。尖尖的下颚,面容也和衣着同样是灰色的。手里捏了个套了上等香烟的象牙烟嘴。他现在紧跟在和他同车来的两个纠察队员后面朝厂门走着,心不在焉地吸着烟……有几个穿白色中山服的新闻记者,蜂拥而上,紧跟在白经理的后面,朝厂里走去……他们嗅到了从白经理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

“好香啊!”其中一个耸了耸鼻子,低声笑对他的同行说,“是上等的巴黎香精呢!大概是红老六亲手给洒的吧!”

“少废话,未必你的报导上,还要捎带这笔艳史么?”那一个也含着微笑说。

跨进了厂门,白经理回头望了他们一眼,不知道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呢,还是无意中回头的。然后他掉过头去,视线落在厂里大院当中的布告板上。那儿贴了几张标语,上面写的是:“打倒勾结上海反动派的资本家!”“打倒破坏革命政府经济的反动派!”他耸了耸肩,冷笑了一下,心想:“好,只要你们拿得出证据来,就给你们打倒罢!”

厂门洞开,厂里厂外,虽然人挤得满满的,秩序却非常之好,大家安安静静等候着,只有低声的谈话和人们挥动扇子的声音,没有喧哗叫嚷……纠察队、白经理和新闻记者这一串人走进厂门的时候,群众自然让出了一条路来。

纠察队队长黄顺生从厂里各处,锅炉房、各大小车间、办事房等处,巡视了他所派出的把守重要岗位的队员们。巡视一周后,刚走出门来,迎面遇见了白经理等一串人。他向白经理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白经理气得没有理他,心想:“这个粗坯,从前见了我要举枪立正的,如今居然象我的老朋友一样,跟我点头呢!”

黄顺生心里明白白经理不理他的原因,止不住好笑:“哼,不再是你的奴才了!跟你点点头,算客气哩!”

厂门里大院子周围的走廊上,都挤满了工人们,只有院子中心空敞点,那是特意留作开谈判的地方。

甘老九、小胖、金梅、大姨妈、杨老老、杨广文、银弟等等一班工会执行委员,正在院心里围着甘老九站着,甘老九站在一条板凳上,提高大嗓子对着院子里楼上楼下的群众在报告什么。执委们看见白经理走了进来,就扯住老九,不叫他讲下去。甘老九马上停止了他的报告,跳下板凳来迎白经理。白经理还一直往里面冲。

“白经理,不用进去了!”甘老九大声地说,“我们就在这儿谈话罢!”

“这里谈话!这个院子里?”白经理绷着脸,把眉毛一扬,“这叫什么名堂!太阳底下开谈判?我的办公室也用不得啦?”

甘老九用手指着周围群众说:“你看看,这么多工人群众在等着,他们要我们在这儿谈,他们都要听听。”

“不行,这种谈判我还没见过……”他停了步,仍叼着烟嘴,昂起头,望了望耀眼的晴空,这才看见二楼三楼的走廊上,也挤满了女工们。

“啊,你们今天已经停工啦?”他问甘老九。

“不,不。”甘老九连忙摇头说,“刚停一会儿,大家全都要听我们的谈话。我们谈完,大家就回车间去继续作工。白经理一定要到办公室去谈话,我们只好问大家同意不同意。”于是他提起响雷样的嗓子,向群众高声喊着说:“同志们,工友们,白经理不愿在院子里谈话,要到他的办公室去谈……”

“不同意……不,同,意!”厂里厂外响起了轰隆的回答声……

接着,正面二楼的走廊上,发出了清脆而明朗的女高音:“请白经理和我们工会的执行委员,就在大院子里谈话!全,厂,工,人,今,天,要,亲,自,参,加,旁,听!”最后一句话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这声音刚停,马上厂里厂外的群众,照着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声音是那么整齐,洪亮,好象高空中出现了一个巨人在讲话一样。

一位新闻记者找着一位执委,问二楼上说话的那个姑娘的名字。这个执委告诉他:“她叫刘彩霞,也是工会执委。”

小胖对白经理说:“听到了么?群众的要求,我们不能不接受吧,白经理?”

“你们打算叫我谈什么?”他依然绷着脸,满肚子不痛快,叉开腿站在院子当中,没有拿烟嘴的那只手,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当扇子搧着。他是惊惊慌慌下得车来的,扇子和皮包都扔在车上了。

“白经理,请你态度和气点,大家好好商量厂里的事嘛,不是来跟你扯皮的!”大姨妈鼓起眼睛,瞅了他两眼,气鼓鼓地说。

“不是我们叫你来谈什么……是你自己通知工会,叫工会设法。你不是说:如果想不出法子来,厂里就要停工么?对不对?”工会执委杨老老说。

“是呀,你们想出了什么法子呢?”他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我们早就给厂里想出了办法,要告诉你。可是你死躲开我们,死不肯跟我们见面,这不是有意想停工么?”小胖说,她的小圆面庞上,失去了向来的笑容。“我们现在要请你对大家谈谈,厂里究竟是为什么要停工?”

“我不是有通知告诉你们么?还叫我说什么?”

“不,白经理,你现在弄出麻烦来了,这件事对你很不利啦!我们愿意跟你搞明白,所以要你先谈……”

“有什么麻烦?”

“五一节头一天,万祥益老板被工会纠察队逮捕了的事,你该知道吧?”甘老九说。

“刚才听到你们哪一位说过啦,那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们有我们的难处,从前是长江下游禁运,封锁武汉。如今呢,不晓得搞什么名堂,连湖南方面也什么东西不运来武汉了。粮食、燃料,湖南都不许出口。现在武汉搞企业,多为难!巧媳妇作不出无米炊呀!”

“你的事与湖南无关。据万祥益老板的口供说,有的反动资本家受蒋介石指使,要拆武汉政府的台,专在武汉三镇搞停工歇业的阴谋,要从工商业上,从财政上破坏革命……现在全区的工人都怀疑白经理是参加这项阴谋活动的,所以……”

白经理不等老九说完,马上插嘴说:“难道湖南禁运你们不知道么?你们工会执行委员们对这事怎么看法呢?”

“湖南的事,你不用提了,你比我们更清楚:湖南的情况一点也不影响咱们厂!”小胖说。

甘老九赶忙接上说:“你问我们什么看法么?我们现在对你……还不作肯定……要是厂里目前的确有困难,实在没有法子继续生产下去的话,看法当然要不同。要是分明有办法,却故意闹停工,那就……嗯……难说啦!万祥益老板的话,值得研究……”

“好,就算我是故意闹停工罢!任你们怎么办就是。”他气愤愤地说。

“白经理今天能说的话,就是这一句么?”甘老九问。

白经理没有回答。

“好,我们把你这句话转告大家好了!”小胖说,“算我们白跟你辩护啦,我们本想还好好听听你自己的困难才能下判断的!那么,先告诉你,吃了亏请莫怪我们。我们对你的爱护是尽过力的!”小胖指着板凳对甘老九说:“你站上去告诉大家罢!”

“我的困难难道你们不知道么?”他赶忙抓住老九说,“别急,我们慢慢谈呀!”

“那就请白经理亲自对群众谈罢,大家等了这么久了。”甘老九看见对方和缓了点,也就把自己的态度放缓和些了。

“让我想想吧!”白经理说。他在三步之内的空隙地方低着头来回走着,显然是心事重重。执委们有的看着他发笑,有的在轻轻谈什么……终于他走到甘老九跟前,用一种商量的口气对他说:“我哪有那么大的嗓子,还是你代我说好。燃料成问题……”

“等等,白经理,等等说罢。要我代你说,先得记上,我怕说错呢。哎,作记录的,快来罢!”马上,孙猴王艾和女才子金秀,每人手里拿着一个本本和一枝铅笔走到白经理和甘老九身边来了。

于是白经理接着说:“首先是没有煤。湖南禁运煤,连过境都禁止。下游被封锁。武汉目前缺燃料,这也不是我们一家的事……没有煤烧,不由得我不停工!”

“作记录的,记上了么?”老九问。

“记上了。”他的徒弟王艾说。

“还有什么困难,请白经理一气讲完罢!”杨老老说。

“工资也发不出来,现在银根紧得很,大家也是知道的。”他本来还想说棉纱也缺乏的,但是又怕这个秘密,可能外面有人知道,而且说一句,记上一句,有些讨厌……他想还是尽量少说话为好,于是沉默不做声了……

“一气讲完罢,还缺什么,大家好商量罗!”金梅大声喊。

“要说缺,厂里目前缺的东西多呢,不过有这两个大难题挡在前面,就算别的不缺了,也是不行呀!”白经理说。

“还缺棉纱么?”杨老老带着嘲讽的口吻问。

白经理看了杨老老一眼,把双肩一耸,两手一摊,装作没听清的样子说:“你们看,这不就够为难了么,可惜你们总是不相信……甘老九,你代我告诉大家罢。”

“就是刚才这几句话么?”老九问。

“得啦,够啦!还有什么可讲的!”

老甘跳上板凳放开他的响雷样的嗓子对大家说:“同志们请听,请听:白经理因为嗓子不行,教我代他告诉大家。他说,要停工的理由是没有燃料,没有煤烧,不得不停工。再呢,银根紧,发不出工资来。”甘老九在走下板凳之前又大声问道:“白经理,话是这样说的吧?没错吧?”

白经理点了两下头,仍旧在院子里来回踱着……

二楼走廊的正中央,彩霞又开腔大声说话了:

“请工会组织的调,查,团,向大家报告,调,查,情,况。”

白经理惊愕了一下:“还有调查团么?工人的花头越来越多了……”不过,他又觉得:“你们能调查出什么呢?看吧!”

院当中的执委们,挤在一起谈了几句什么之后,甘老九又走上板凳来对大家笑了笑说:“调查团的同志,还是要借我老九的大嗓门代他们说话……”话没说完,惹得厂里厂外群众哈哈笑起来。甘老九继续说:“调查团调查出我们兴华厂需用的煤,目前并不成问题,仅就我们跟大冶方面订的合同,就可以维持半年!”

白经理皱了皱眉头大声说:“合同有什么用?弄不来呀!”他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了。他想:“看他们底下还有什么哟……”

“白经理说是煤弄不来。但是据调查团了解,现在,在长江上,离我们汉口往下游去不远的水路上,停了一只我们厂里的运煤船,船名字叫作‘飞剑号’,船名字叫作‘飞剑号’,大家听明白了吧,船里现在满载了我们厂从黄石港运来的煤,因为有人劝白经理闹停工,船开到半途停了,没有让它上汉口来起货……”

听到这里,白经理浑身哆嗦了一下,觉得身子要摇晃起来……。他闭了一下眼睛,咬着牙根,让身子站直,尽量不要晃动,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要顶得住!”于是他昂起头来,使劲吸了口烟,然后慢慢地向空中吐着芬芳的青色的烟圈……

“啊……啊!拆穿啦,拆穿啦!”群众纷纷嚷起来……

“骗人,骗人……工人们是骗不了的!”

“啊……啊!拆穿西洋镜啦!打倒勾结上海反动派的资本家!打倒阴谋停工、破坏革命的资本家!”

群众纷纷举起手,跳起来,嚷叫着口号,但都没有离开各人的位置。

“同志们,请安静一点,话还没有说完啊!”甘老九喊了半天,群众的叫嚷才渐渐静止下去。甘老九又继续说:“白经理说是发不出工资,据调查团了解到,厂里的确是有几笔货款没有收回来……。现在,明白说,工会愿意协助厂方收回这几笔货款,并且有这几笔货款做抵押,国家银行也能周转的。”

这时老九的又红又黑的大脸庞上,显出了不可遏止的愤怒,有着皱纹的额头上,汗流不止。他擦了擦汗,继续说:“现在联系到一个问题来,同志们,工会早就提出工人参加工厂管理的,厂方没有答应,现在,同志们,我们不能不过问了……”

拍掌声和欢呼声,夹杂着“打倒反动资本家”之类的口号,响彻云霄。甘老九又请大家安静下来后,继续说:

“工友们,同志们,调查团要向大家作的报告,暂时到此为止,有必要时,再报告其他部分。现在,工会执委会要请大家安静点等待一下,我们马上要跟白经理商量厂里的事。因为厂里给我们的通知并不是说立即停工,那么,工会现在就有责任给白经理想想办法。请你们等等,听商量的结果。”

群众纷纷鼓掌表示同意。

甘老九领着执委们把白经理围了一个圈。甘老九问:“白经理,你有什么声明么?”

白经理苦笑了一下说:“我声明什么呢?说你们不知道,你们又好象费劲调查了很多。说你们知道呢,你们呀,知其一不知其二……嗯,可真是不了解我的难处……股东们不齐心,这个要这,那个要那……你们知道为什么煤运不到汉口来呢?就是……唉,我怎么说啊……”他把两肩一耸,两手一摊,显出有许多苦恼的样子……

小胖有意让老九休息一下,自己走上前来很客气地对白经理说:“白经理,你这点为难,我们也调查得很清楚。我们知道你在几个股东中间还算是识大体的,当初,也是愿意靠近革命的。所以群众一开始就要很不客气对你,我们不同意,还加意保护你。我们现在大家来好好商量一下,看怎样能够不停工,行不行?”

白经理机械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现在你该清楚了吧……”小胖接着说,“你知道,工人们绝对不是把这个问题,只看成自己生活问题……当然,这里并不是没有生活问题。老实说,我们工人,不比你们资本家,你们一辈子不做工,也花天酒地,我们就不行。不过,今天的事,工友们却看成是一个革命关头,看成是个政治问题。因为蒋介石和帝国主义要破坏革命。看吧……”小胖用手指指厂里厂外的群众说:“全区各工厂,都派代表来参加我们的谈话。要光是工人生活问题的话,别的厂为什么那么关心?并且,你也知道的,自从北伐胜利后,除了对帝国主义,对军阀之外,工人们几时对资本家有过这样大的行动?这里,证明今天的工人们,看重革命的前途,比自己的生活问题更重要……”

“我当初并没有考虑到这点,只晓得有困难,难搞,就停工。你们如果有好办法挽救过来,那很好。”白经理插嘴说,显出还可商量的样子。

小胖笑了笑说:“大家商量呀,如果能够扭转局面,不停工,你可以洗掉群众对你的怀疑。如果老是躲,坚持停工,那么,白经理,万祥益老板的话……怕要叫你受些影响。”

“这个胖丫头,一张嘴好厉害!哼,还说是照顾我呢!”白经理看着小胖的由于兴奋而通红的小圆面庞,想道,“算了,今天总算完全落到你们圈套中了。”他想,于是他勉强苦笑说:“你们帮忙,怎么个帮法呢!”

“我们的意思,你马上叫‘飞剑号’开到汉口来,赶忙起货,起完货又去黄石港再运,按照合同把厂里预订的煤全部运来。”

“什么‘飞剑号’!你们真是异想天开!”白经理含含糊糊说。

“哎呀!难道‘飞剑号’不是我们厂的运煤船么?”杨广文挥起拳头嚷起来,“你怎么不承认了呢?”

“这家伙真鬼,又想赖了。好,看你赖吧……”小胖心想,可还是笑嘻嘻地说:“白经理,你要不承认‘飞剑号’,那我们厂就吃亏不小啊!告诉你,总工会的纠察队发现这条运煤船停着不动,正要找物主认领。你自己晓得的,武汉到处需要煤,要是没有人认领的话,就算私货,充公。或者发卖到最需要的企业上去,好比大同棉织厂吧,他们就很乐意接收这船煤呢!”

白经理歪着脸,好象牙齿很痛的样子,半天才说:“不是我不承认呀,船上没有开销了,人都跑了。再呢,起货上货,码头工会规定,要现款开支。”

“这好办。”杨广文说,“船员也好,码头工人也好,都是有工会的,他们也要听总工会的指挥调配。这件事请你交总工会,总工会可以给我们想办法……”

银弟也添上说:“我们白经理也说得太笑人了,难道起货上货、开销码头工人的工资都拿不出来了么?”

“这问题放在下面谈罢,马上要解决第二个问题,厂里银根紧的问题哩。”小胖说。“运煤的问题,这第一个问题白经理同意请总工会帮忙么?”小胖问。

白经理机械地点了点头。

小胖把刚才的谈话对白经理重复了一遍说:“‘飞剑号’马上开来汉口起货,起完再去黄石港继续运煤。对不对?就这么来回运,照合同上的数目运完……如果厂方认为船员和码头工人有问题,需要工会帮忙的话,工会一定协助……白经理,对不对?”

“行!”白经理说。

“做记录的,记好了罢?”小胖问。

“记好了!”王艾和金秀同声说。

“那么燃料问题算解决了!我们来商量第二个问题好不好?”小胖问。

“第二个问题,资金周转不灵,哎,你们能帮忙么?谈何容易啊!”白经理来回走着,对执委们说。他现在表面上完全是很好商量的样子。

“你的几笔货款,并不是难收的。如果真难,工会答应帮忙呀。”大姨妈说。

白经理没有做声,心想:“这恐怕就是他们插手参加工厂管理的由头了……不行……这种事也交他们,资本家还有什么做头?……”

“你把储存的现光洋交到国家银行去,就很好周转了!”杨老老说。他看见白经理老不开腔,心里着急了。

“什么?现光洋,我哪来的现洋?”白经理故作不解地说。

银弟马上也插嘴说:“现在政府禁止白银出口,可是我们厂里有那样的老板,把银元弄到上海去了。还有没运走的,只怕也会长腿子了啊!要这样,周转怎么会灵!”

白经理嗤了一下鼻子,冷冷地说:“你们说是哪位老板,就去问那位老板罢。我管不着人家的私有财产,我只管厂里的事,厂里并没有这样的现银。一句话,没有这回事。”说到后面几个字,他的声音特别大起来,态度也变得强硬了。

“谁说没有这回事,难道是我们扯谎?”杨老老嚷道。

“是不是你还要违法乱纪,运白银出口呢?”另一位执委说。

“违法乱纪,你们抓起来罢!”白经理咬着牙根,恶起来。

小胖没有跟执委一道朝白经理叫嚷,她觉得刚才的情况分明在好转,怎么忽然又争吵起来呢?怕有点不大合适啊……她沉默着。她记起前晚在区委开会时,柳竹同志一再嘱咐说:“先争取他签字,答应不停工歇业,就是最大的胜利。这个胜利目前对三镇各厂,影响极大,而且我们的准备工作,是作得相当周密的。因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的,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小胖在心里来回想着柳竹的话。她又想起那天会开完时,柳竹同志特别把她和甘老九拉到一旁细声告诫说:“人多了,有时你一言我一语,很容易走题,纠缠在枝节上,忘了本题。你两个要特别注意,莫让大家抓住一两句话的毛病,争争嚷嚷,纠缠不清,抓不住重心。记住,要抓紧机会,让他答应不停工,并且马上签字。”

“是啊,柳竹同志真是预料到了!”她想,“而且白银问题,我们的了解还很不够,争来争去,怕露马脚……”想到这里,小胖着急起来。这时执委们还围着白经理为白银问题在嚷嚷。金梅推着甘老九站上板凳去说什么。小胖望望老甘:老甘不断在擦满头的汗,两眼里布满了红丝,象棕毛刷子样硬挺的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了。“这家伙,这些日子太辛苦!有些晕头了!”她赶忙走到老甘跟前问道:“你又打算报告什么?”

“他还不承认银元的事,再揭穿!”老九气呼呼地说,嘴里往外喷着唾沫。

“你记得柳竹同志的话吗?”小胖低声问。

“什么话?”老甘猛然一惊……“先争取答应不停工的签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

“不是……要不揭穿,他……他还不低头么!”甘老九有些犹豫起来。

“从我们今天要达到的目的来看,银元是枝节问题。并且这问题,我们还了解得不够,我们不该纠缠在这个枝节上,忘了本题。柳竹同志特别提醒过我们的!”

“哎呀,你提醒得对!”老九忽然惊觉过来,“我真是有点晕头了,让我静一静吧!你赶快去!”他把她往执委们中间推去。

小胖挤进嚷嚷的执委们中间,大声说:“同志们,我们还是集中谈刚才提出的第二个问题。请大家冷静点,要这么扯,会争到天黑……”大家只好停嘴了。马上,小胖接着说:“第二个问题是资金周转问题,白经理说连工资都发不出来,这问题很重要。白经理,请你告诉我们:这么大个厂,为什么经济上忽然会这么为难起来?这困难是从哪方面来的?你要工会帮忙,工会得知道实情才行。”

“我能说什么?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你们说我把白银运出口,就开审吧!我等着……”白经理还是狠狠的态度,但是心里却很怕这位胖姑娘。他觉得她每一句话都象钉子一样,钉在他心上。他宁愿象刚才那样,大家跟他叫叫嚷嚷,他就好东扯西拉,文不对题混过去……

小胖一直把题目扣得很紧,她继续说:“白经理,请你心平气和一点,你既然给工会通知,工会就不能含糊。我们也相信你的确是有困难。但是你事先老躲开我们,现在又死不肯把困难说清楚,加上又有个万祥益老板供出了那样的事实,叫我们怎么替你分辩呢?”

“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口虽然硬,态度倒转缓和了。心想:“就是这个胖丫头不好含糊!”

“白经理,我们有些不明白,”甘老九觉得该赶快给胖妹添加火力,接着说:“当年老军阀吴佩孚在这儿,一开口就给兴华厂摊派十几万,你们缴得出。说要现银,就是现银,你们不敢哼一声。白经理,这些,你难道忘了?小军阀肖耀南也刮了好几笔,当时你们也没闹到停工歇业呀!当然,我们工人是吃了苦头的。你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北伐胜利后,你表示很高兴,说打倒了老军阀,没有人刮你们了!还说打倒帝国主义,你们好振兴实业。你这个想头不错呀!不久以前,你还想把大同厂抓过来……”

白经理听到这里,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执委们也听得很高兴。小胖想:“好老九啊,他现在完全清醒了。”

“可见你的力量还是很雄厚。……”老九继续说,“当然,不能说没有困难……”

“是呀,困难多得很!”白经理赶快岔了一句。

“但是,就我们所了解的情况看,你不是没有力量克服这些困难。九江、南昌节节胜利之后,中央国民政府在武汉成立了,英租界收回来了。那时候,你很乐观,大同厂没抓得过来,你还有心扩大兴华厂……你是搞企业有经验的人,不是买空卖空的人,这种打算,决不是没有底子,没有基础的空想……你要没有办法,能作这些打算吗?”

白经理微微地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看着老九。他想:“看不出这个大老粗,能这样懂得我的心啊!”

老九也止不住微笑起来,赶忙扣紧题目说:“这种情况,离今天才几个月呢!怎么你一下子就干枯到这个程度?叫谁能相信呢!现在,政府是要支持你们企业家的,资金周转真是不灵的话,你找政府想过办法没有?工人,工会,也是愿帮你的忙的。我们现在想尽各种方法请你来谈,你怎么不谈呢?有什么不能谈的苦呢?”

“要么是他们想插手参加生产管理,干预财政。嗯,我就再困难也不能对他们谈的。要么就栽我反革命的帽子……。这两条路,都不能让它实现!罢,罢,罢,算我倒楣,只要能一切照旧,就是好事!”白经理想。他又咬紧了左边的牙关,眯起眼睛,推脱说:“账目不在我手里,今天,就连秘书也没有跟来,这一摊子事的负责人,不止一个,我怎么一下子说得清?可不可以给我宽裕的时间,让我好好盘算一下,再来跟你们谈呢?”

“我们并不叫你开细账。你弄到要停工,心里事先总有个大概的底子!困难在哪里?能不能解决?这不是好说清楚的么?”老九问。

“究竟还能维持多少日子?几时起需要停工呢?”小胖接嘴说,“照你说,是三五天内。真是三五天吗?你再说明白点不好么?”小胖觉得他是想拐弯了。

白经理又低着头,在三五步内来回走着,终于他把很不想说的一句话说出来了:

“让我再盘算一下吧,能不停工,总是不停的好。”

“那到底是停不停呢?”执委们又嚷起来,“要说定才行啊!”

小胖笑得露出了酒窝来,柔和地说:“这样吧,你盘算一下,能找国家银行或找政府想出办法就更好,要不行,再找工会商量。我们尽量支持你,你也应该尽量支持革命政府。在今天,一个民族资本家,支持革命的表示,就是尽量办好企业,对不对?”

“大家来支持,也许能不停吧。能不停,大家好。停了工,停了厂,我还作什么经理!”他说。

“那就干脆说不停吧!何必含糊呢!”小胖说。

“可以不停啦!”他禁不住对小胖笑起来……

“作记录的,快记上吧!”小胖喊。

“唉呀,还记上么?”他想,“赖不脱了……”

“那么,你给我们停工的通知,怎么搞呢?”杨广文问。

白经理低头想了半天,又抬起头来,慢吞吞地说:“不要紧,我的通知,也只是要跟你们商量嘛!……问题解决了,我能回去么?这样的谈判,好累人呀!”他从口袋里掏出绣花手绢来擦脑门……

“请等等!”甘老九说,“这么多群众在静候谈判结果呀,哪能不交代呢!”于是甘老九捧着王艾递给他的记录,又跨上了板凳,放开他的象响雷样的嗓子,对群众说:

“同志们,工友们,我们跟白经理仔细磋商的结果是这样:‘飞剑号’继续来回送煤,燃料不成问题了。资金周转问题,白经理回去考虑,能找政府和国家银行解决更好,要不然,他还可以找工会协助。他已经决定不停工了。”

“啊,啊,啊!”群众鼓掌欢呼起来……

“不停工,要签字!口说不为凭,签字才算数!”彩霞又从二楼走廊上发出了她的清脆的女高音。马上,群众也应和起来,象喊口号一样:

“不停工,要签字!口说不为凭,签字才算数!”

“听见了么?我们替大家办事,只能听大家的意见!”甘老九跳下板凳,走过来,笑对白经理说。

“不停工,就是照常工作呀,又签什么字?”白经理不耐烦地蹙紧了眉头。

“还是签字好。”老九说,“我们都要签的,对群众负责呀!你先签上罢!”

王艾走过来,递给白经理一张象学生们画图画那么大的白厚纸,说:“请签字吧!”

白经理接过来一看,上面写道:“×月×日厂方经理白云生和工会执委们共同研究的结果,本厂目前困难,可设法解决,不必停工,仍继续照旧生产。×月×日厂方给工会的通知作废。如厂方一定要停工,则工人每月工资,厂方必须照发。”

“你们的花头真多!”他把纸交回王艾,对甘老九指着最后一句话,“为什么来这么一句:要停工工资照发。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教你不好停工。”老九坚定地大声说。

“我们决不想白拿工资不做工,但是你如果一定要停工,你就得替工人的生活着想。”杨老老挤过来说。

“只要你不停工,这句话是多余的。但是必须写上。”小胖肯定说,“资本家从前答应了这个、那个,没有在纸上写好,我们上过多少次当啊!”

金秀一手端了一方砚台,一手拿着毛笔,走到心事重重的白经理跟前停住了。

白经理轻轻抽了口气,又对金秀摇了摇手,无可奈何地从自己西装口袋上抽出了他的派克金笔,接过王艾手里的纸来,在那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工会主席甘老九和副主席齐八妹也都在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金秀又把一个记录本递给白经理说;“请你看看这儿记录了你的谈话,要是记错了,请提出来。”

“这是作什么呢?你们有这么多罗嗦!”白经理皱着眉说。

“你还是看看好,明天我们要把记录公布出来的。”老九说

“要我一下子哪看得出来啊!”他说着,还是大概看了一下,说,“公布就公布罢!”他把本子递还了金秀。

于是甘老九站上了板凳,把签了字的字条给大家高声朗诵了一遍。厂内外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和鼓掌声。最后甘老九宣布道:“工友们,同志们,现在谈判已经结束了!请工会执委留下再开个会。此外,请大家各就各位。做日班的,回车间去生产。做晚班的,回去睡觉,下午好按时上班。还有,还有外厂来的代表们,我们感谢你们的支援,请把我们的胜利,传达给你们各厂工友们。我们今天的胜利是全体武汉工人的胜利!是革命前途的胜利!”

狂热的欢呼鼓掌声,震动了全区。

接着老九还领着大家喊了几句口号,群众才开始散开。

白经理走到自己小汽车跟前的时候,蒋炳堃走来对白经理说:“你的保镖陈雨,已经在车上等你哩!他的手枪也还给他了。”

“唉,早知如此,不如先不打这个主意倒好些!”白经理坐上车后,心里无限地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