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五月中,兴华厂工会得到了厂方的通知:缺乏燃料和原料,资金周转不灵,生产维持不了几天。说是如果工会想不出好办法来支持厂方,那么,就得停工。
斗争开始了。
区委们刚刚才松了两天气,如今又要拉紧弓弦了。目前形势正合乎区委们的想法。头两天,面粉厂的情况比较紧张,有展开斗争的趋势。但是大家嫌面粉厂是个小厂,影响不大,最好是先来个大厂。如今兴华厂仗着自己牌子大,胆敢先向工人挑衅,那正合乎大家的安排。
兴华厂工会执委现在公开忙碌起来。纺织总工会也派人来协助布置工作。
甘老九和小胖等,整天在东升巷工会里研究斗争的步骤和方式,并遣兵派将。
杨广文被指定领着王麻子、陈士贵几个,协助工人纠察队作护厂工作,防止工贼或反动派破坏机器,或者搞其他破坏行动,作为停工的借口。
蒋炳堃领着一个调查组继续加紧调查工作,甚至对白经理和几个重要职员每天的行动,都密切注意。
两天来,女工班和童工班也停了课。彩霞、银弟、甘明、王艾、金秀、郑芬,还有几个积极分子,白天黑夜在夜校课堂里轮班忙着。小胖本说不叫文英露面的,这回人手不够,也把她提上阵了。他们安排人来写标语传单,又把宣传队一队队组织好派遣出去。有的上街头贴标语,有的上别的工厂作宣传和联络。
洪剑不断到课堂来指导他们,把早已编好了的一套标语和传单发给了大家。从前写传单标语的时候,总还有长街小学里的老师或同学来帮忙,现在完全是工人们自己动手了。甘明、王艾、金秀是能动笔写的。文英就领着几个人印油印。只两天工夫,文英成了印油印的好手,无论是上油墨,还是卷滚筒,她都成了行家。
接到厂方通知的第二天,工会就打电话给白经理,请他来厂开谈判。接电话的人回说是:“没工夫。”工会又几次派代表到白公馆,要面见经理,总是回说:“不在家。”这情况,原在工人们意料中。可是这天代表们刚从白公馆回到厂来,经理室又派人来找甘老九和胖妹,说请代表们去谈谈。代表们明知道白经理并没有到厂里来,本打算不去的,后来一商量,觉得还是去的好。于是甘老九、胖妹、金梅、杨广文、杨老老、大姨妈等几个代表去了。没想到在经理室接见代表们的却是升作事务长不久的沈一帆,大家不免又气又好笑。
沈一帆原是北伐胜利后在逃的厂里旧缉查处长王西林手下的一名职员。北伐军进驻武汉时,他投机加入了国民党,已经在国民党里谋得了个什么名义。他在厂里,又用他的国民党员资格向副经理买好。厂方本想利用他和工人打通关系,把他升作了事务长。但是因为他脚踏两条船,又跑国民党,又兜揽工厂的事,厂方觉得他一直没搞出什么名堂来,正不满意于他。他这回自告奋勇,向厂方卖弄,说他可以先为厂方对工人缓冲一下。
工人们从来就是恨死厂里那些专作狗腿子的缉查处的职员的,虽说北伐胜利后,缉查处长逃了,沈一帆也摇身变了事务长和国民党员,可是工人们还是正眼儿也不爱睬他。现在看见他不知羞,竟找工人代表来谈话,气的直冒火。有人正想发话,金梅却对沈一帆打了个大哈哈,笑着说:“唉哟,沈先生,是你么?你不怕在我们女工跟前,再吃一次亏!刘彩霞的拳头是不饶人的呀!”
金梅的话没说完,所有的代表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金梅的话引起大家忆起沈一帆的一个可笑的故事来:
两年前,沈一帆想打彩霞的主意,几次向彩霞献殷勤,彩霞正眼儿也不瞧他。有一次,大黑早,彩霞作夜班放工回家时,沈一帆趁天不大亮,堵在彩霞住的巷口上拦住彩霞,想吊膀子。彩霞气得狠狠地揍了他几拳,嘴里还连声嚷着“有贼哟,抓贼哟!”把他吓的亡命溜了。这故事在厂里传播着,笑话了很久,直到最近一年多来,武汉经过北伐战争,工人生活起了大变化,大家逐渐把这件事忘了。这会儿,金梅一提,大家自然又想起这个故事来,止不住哄然大笑。杨广文还添上一句说:“可惜今儿彩霞没跟我们一道来,要来了,有戏看呢!”
沈一帆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没说出话来。
甘老九指着沈一帆说:“得了,沈先生,你照照镜子吧,这样大的事,你能跟厂里负得起哪方面的责任?我们这回连副经理都不找,还用得上你么?你一定要揽点儿活干的话,就请你带个信给白经理,告诉他:当面商谈,事情好办。要不然,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
说完,大家掉头走了。
一个突然变得酷热的日子。上午。汉口法租界一条幽静的马路上,从一所讲究的小洋房里,开出了一辆新式小轿车。兴华厂的白经理坐在车里面还睡意矇眬,不断地打呵欠——昨晚从夜总会出来后,被新结识不久的舞女,艳名红老六的,缠住了。他原来担心这两天厂里有事,不打算在红老六那里过夜的。可是终于被这个小妖精征服了。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啊!他想起了红老六给过他的各样甜蜜的滋味,止不住弹着车窗独自笑了……他算算在她身上花的钱,可也真不少了……要照那年工人闹罢工时算账的数目,三七二十一,四八三十二,嗯,够一千多工人领一年的工资了。他愉快地记起,那次,他把新买到的镶钻石的项链给她挂上那象大理石样光滑的脖子时,她滚在他怀里,给他的那些甜蜜得醉人的亲热来……“这个小妖精……嗨!”
一阵急煞车的震撼,使他猛然一惊……象做梦一样,红老六的迷人的影子,立刻消逝了,眼前是一些武装工人包围了小汽车。
“什么事?问问看!崔秘书,崔秘书!”他连声喊着。忽然想起在红老六那儿过夜时,平日象影子一样跟着他的崔秘书,总是被他遣回去了。……眼前并没有这个老是给他替死的崔秘书,他的全身筋肉忽然紧张起来……
坐在司机旁的保镖陈雨,马上推开车门跳出来,抽出挂在他屁股上的白朗宁手枪,恶狠狠地对武装工人吼着说:“哪来的强盗!”
两个武装工人纠察队员也对他举起了手枪,不许他动。又一人从陈雨手里夺去了白朗宁,轻轻对他说:“不用着急,我们不要你这东西。怕你惹祸,暂时代你保管一下。你跟我们一道走走路罢!”
“你们是些什么人”被解除了武器的保镖陈雨惊慌失措地问。
一个纠察队员笑了:“老兄,吓糊涂了吧!我们手臂上有工人纠察队的红臂章,没有看见么?”说着,他挟住了他的胳膊,让他跟他们一道走。给别人保镖的,现在被人保护了。
白经理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看见保镖陈雨被人缴去了手枪,吓得满脸惨白,浑身直打哆嗦,纠察队员和陈雨的对话,他又没听见,以为自己被盗匪绑票了:“这回,不丢性命也得大花钱啊!”他想。
马上有三个手上有武器的人钻进了车子,一个坐上了保镖陈雨的位置,另两人在白经理两旁一边一个坐下了。
“陈雨,陈雨!什么事,什么事?”白经理还在叫唤。
“陈雨被他们缴了枪,挟走了!”他的司机对他说。
坐在陈雨位置上的纠察队员对司机说:“不用你多嘴,把车子开到兴华纺织工厂!”
司机一声不响,掉过头来看着白经理,意思是问他:“我究竟怎么办?”
那个纠察队员又说:“你要不愿开的话,就让我来开。你下去,照陈雨样跟他们一道走罢!”
“开吧,开吧!”白经理生怕司机再被撵下去。
坐在白经理两边的两个人中,有一人虽然手里有武器,却是工人服装,这是兴华厂工人蒋炳堃。他告诉白经理,说他们是兴华厂工会派来请经理去开谈判的,叫他不用惊慌,大家毫无恶意。
车子开动了好半天,白经理还痴痴地坐着,没说一句话,疑心蒋炳堃的话是哄他的。他轮流地瞅着这三个陌生人。后来,似乎清醒了一点,想起既是叫车子开到兴华厂,当然是厂里来的人了。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这样对付我?”
“并不是抓你去办罪呀!”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武装纠察队员鼓起眼睛对他说,“你自己想想看:工人们请你到厂里去开谈判,你不去。代表到你家里去,你不见。不用这个办法,工人怎么见得着你?”
蒋炳堃比较客气地说:“白经理,受惊了吧?不这样,没有法子找到你呀,请原谅。”
白经理现在完全放了心:不是被土匪绑票,没有性命危险了。知道是工人给他过不去,他的恐惧完全消逝了,不知不觉又装起神气来。他噘着嘴不答理这两个人,自己点起一支香烟抽起来,心里有点埋怨红老六:那个小妖精,象条蛇一样缠着我……昨晚要不在她那里,今天,工人们大概找我不着。只要挨过了今天、明天。后天是星期天,工人们休息,趁此厂里不开门,就完全可以按预定计划停工了。他原拟下星期三动身去上海的……现在一切计划怕会给打乱。不过,他觉得也还不要紧,反正没有燃料,没有棉花,没有资金周转,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炊。任他们把我怎么办罢!……想着想着,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刚才打到红老六那里,说家里有事的电话,显然不是管家打来的。他气得朝几个纠察队员白了一眼……一定是这起东西搞的鬼!上当了!上当了!可是他又觉得奇怪,他给红老六买的这所房子,连太太也不知道,怎么这起纠察队不但晓得了这个地方,就连电话号码也搞清楚了呢?并且他昨晚宿在她那儿,太太也不知道的啊!“这么说,昨晚即使在家,他们也会设法把我骗出来。唉,难道工人中间……有个福尔摩斯……”车子忽然开得非常慢了……他朝车窗外一看,街道两旁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小小街道的两旁,每三五步远,就有穿着制服的童子团举起木棍站着岗……象是有很多人看热闹,但并不喧哗……童子团拿木棍在指来指去维持秩序……
“这是什么地方?”他疑惑着,好象往日从没经过这儿似的。
“长街。”司机回答说。
“今天是什么纪念日?”他问蒋炳堃。
“不是什么纪念日。”蒋炳堃笑着说,“白经理好久不到厂里去了,工人们欢迎你哩!”
走过长街,车子完全进到了工人区。白经理从车窗看出去,街道两旁的人,比平日多得多,快到兴华厂跟前的时候,人更多了:两边站岗的已经不是童子团,而是全副武装的工人纠察队。他看见有人指着他的车子讲讲笑笑……甚至有人走到车子跟前伸着脖子朝车里瞄。车子无法驶快点,一步一移。纠察队把这边拥到汽车跟前来的人劝开,那边又有人拥上来了。
“不是说,找我来开谈判吗?搞得这样严重做什么?”白经理气鼓鼓地问蒋炳堃。
蒋炳堃冷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白经理,你们当大老板的,整天坐在小洋楼上逗姑娘们玩……真有点不晓得世道哩……你不知道,你给工会那么个停工的通知,闯下了多大的祸!”
“啊!这有什么闯祸不闯祸的,没得法子呀!”
“全区的工人都要打倒你!”蒋炳堃看见白经理听到这句话,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忍住了笑,继续说:“我们如果不派纠察队来沿途维持秩序的话,工人们早把你从车上拖出来,叫你吃亏了!”
“全区的工人么?兴华厂的事与别人有什么相干?”白经理看了看车窗外的人,又转过脸来看看蒋炳堃的严肃的面容问。
“哼,白经理真的不知道么?……据五一节头晚上抓去的万祥益绸缎联号的老板说,上海方面的反动派有人来勾结这边的大商人和资本家,叫他们故意闹停工歇业,好拆武汉革命政府的台……”
“啊!真有这回事么?”白经理好象是很为震惊的样子。
“告诉你,厂里得了你的停工通知,就一下子传开了。别的厂的工人们都来支援兴华厂的工人们。他们认为你就是万祥益老板讲的那种资本家,要认真对付你!”
“我又不认识万祥益老板……我只是没有燃料,资金周转不灵。”
“不在乎认识不认识……”蒋炳堃说,“不过么,我们厂工会觉得还可以跟你商谈。所以请你来,并且保护你……你不信啵?”他指着车窗外边说:“看罗,现在,正在车窗外边走过的……唔,是铁工厂的代表……看吧,都有他们厂工会的旗帜哩。罗,罗,那是大同厂的代表……试试看好不好?我们都下车去,只留你和司机两位在车子里,试一下!”说着,蒋炳堃伸出手来,作出要打开车门走下去的样子……
“喂,慢点,慢点!”白经理急得一把抓住了蒋炳堃的手,生怕他离开了自己,“不是到厂里去谈么?你又走什么呢?”
蒋炳堃笑起来,一边说:“我们保护了你,你还把我们当绑票的土匪、强盗哩。要是光让你的保镖陈雨在这儿,他挡得住这么多的工人群众吗?”
白经理没有做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绸手绢来不断地擦着满头大汗。嗯,做好做歹都是你们!如今落到你们手里了,只好忍口气罢!他憋着一肚子闷气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