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五一节的第二天,柳竹搬了家,他单独从区委会搬出来了。

区委会自从公开以来,从早到黑,人来人往,一会儿这个来找,一会儿那个来谈,没个安静的时候。柳竹常感到坐下来看当天报纸的时间都没有,特别是需要安静工作的时候很不方便,早就想找间房子搬出区委会。但是,武汉自从北伐胜利后,尤其国民党政府在武汉成立后,人口骤增,就连工人区里一些小房屋,也身价百倍。因而也就把搬家的计划放下来了。最近,关正明同志说,按时局发展,区委搬搬家有好处,并说不必集中在一起,叫柳竹先搬出来。这样,陈舜英经过几天的努力,终于给柳竹找到了一间可说是价廉物美的房子。五一节前太忙,没有搬成,五一节一过,他就赶忙抽工夫搬了。

新居离区委会并不远,就在长街的西头,向北伸展去的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这巷子叫菜花巷。巷子的尽北头就是郊野了。那儿有一大片菜地。再往西北去,就接上了工人区北面的旷野,直通到柳树井。有一洼池塘,池塘周围有一株老树和几株垂柳。菜地里现在正是满畦菜花的时候……

柳竹的新居,在巷子的深处,尽北头正面向东的一座小楼上,北面的小窗就向着菜地。这儿本是单间的店面房,可这一带太僻静了,没有人到这儿开店铺,房东就把店面改成了住家样式,自己住在楼下。

房东老两口很爱清静,听说只有一个单身男子来租住他们的小楼,就宁愿多让点租金,并答应供应茶水。他们有一个女儿,原是本市某女中的学生,是一个共青团员,今年一月里,考进了设立在武昌南湖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生队,很少回家来。两老闲着没事,因而对柳竹的照顾,特别周到。

接着,一连好几天,区委们的工作特别紧张。因为好几个厂的工人在五一节前,都感到了厂方有借口停工歇业的迹象。厂方故意放出谣言,一下子传说燃料不够,一下子说资金周转不灵……。区委会准备,看哪一家工厂先开始实行停工,就拿哪一家开刀示示威。这是一个极有重要性的斗争。资本家是想借停工歇业威胁武汉工人的生活,涣散革命队伍。其最终目的,是配合蒋介石和帝国主义的反动进攻,动摇武汉革命中心。因此,这个斗争必须取得胜利。区委认为,这个斗争也就是保卫武汉的第一次练兵。

看情况,兴华厂和面粉厂有先闹停工的可能。因此,这两个厂的斗争准备工作,就布置得特别具体。兴华厂调查厂方政治经济活动的调查组是由江西前线新回来的敢死队队长蒋炳堃领导着。他几乎每夜都要到区委会去向柳竹汇报工作。

在一切都有了准备的时候,各厂又反映上来,说是资本家要停工歇业的空气,比五一节前,仿佛和缓了些。据大家的估计,是由于五一节的大示威和五一节前后工人纠察队在市内逮捕了几个奸商的缘故,使资方胆怯了一点。但是大家相戒不要放松。眼前,已连忙了几天几夜,稍稍松松气,消除一下疲劳,倒是需要的。

这天晚上,没有安排会议和工作,大家觉得很轻松,饭也吃得从容点。区委会里,一向是晚饭吃得最热闹:刘平虽多半日子在大同厂,晚饭前总到区委来碰头,就在这儿吃晚饭。彩霞婚后,她的新家,算和洪剑一道在区委会了。如果她这周上日班的话,晚饭就跟大家一起吃,而且在厨房里是陈舜英的助手。刚结婚头几天,彩霞上桌来吃饭时,不大好意思,尤其这儿尽是她平日敬服的领导同志,总觉不敢放肆,老是红着脸不多说话,赶快吃完就离开桌子。现在,她也习惯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了。要没有她来吃饭时,大家反嫌太清静。

这天,从工厂回来,彩霞高了兴,想着大家连着忙了几天几夜,该慰劳慰劳,就顺路买了两斤豆丝,一些猪肉、雪里蕻和明笋片,算给大家添菜。她亲自动手,把猪肉、明笋都切成细丝来炒豆丝和雪里蕻,炒了两大盘送上桌来。大家吃得非常香甜,又赞美彩霞的好手艺。

饭后,柳竹打算到市内长江书店去翻翻书,还看看几个朋友。刚走出门没几步,迎面遇到了童年的朋友和中学同学冯吉明和他的爱人王毅。他们是特来看柳竹的。柳竹从乡下回来后,还没跟冯吉明碰过头,就邀他们到他的新居菜花巷去。一路上,柳竹告诉了吉明关于家乡和吉明的姐姐家的情况。

吉明是中等个子,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浅色斜纹布中山服,比从前胖了些,满脸容光焕发,显出是一个生活在幸福中的青年人的样子。

“老弟,你长壮了!”柳竹一边走,一边拍着吉明的肩说,“我们这一阵忙得吃饭睡觉都没工夫,你怎么能保养得这么好的?”他瞅着他的面孔,心里想:“这小家伙,气色这么好,是爱情的幸福呢,还是工作的愉快呢?”

他们一路走着,谈着,柳竹又在一家糕饼店里买了一包花生米和一包孝感麻糖,为的招待客人。王毅跟冯吉明结婚后,这还是头一次来看柳竹。

吉明很羡慕柳竹新居的幽静,说自己住在市内,又是临街的房子,日日夜夜吵得晕头转向,好象整天在戏台上一样。

王毅把满屋子打量了一回之后,赞赏说:“看不出你这个单身汉,屋里倒收拾得灵灵醒醒的!”

“啊,我这是牛屎外面光咧!表面上把你的眼睛骗住了,内容可查不得。”柳竹微笑着说。

“那倒不会,我大哥从来就爱整齐。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他嫌我把屋子搞得太乱了,一走进门就忙打扫……洗澡罗,换衣裳罗,总是他催我。”吉明对王毅说:“将来做我的大嫂的人,不为难,比你省事些。”

柳竹看着吉明笑了笑,顺嘴骂道:“这小鬼,还是一张油嘴!”然后就奔下楼去了。他跟房东太太要了一壶开水提上楼来,冲了一壶茶,大家这才坐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柳竹一次二次邀王毅吃麻糖的时候,注意到本来是矮矮瘦瘦的王毅同志,现在穿了一件宽宽松松的,白地紫花格的自制西式连衣裙。衣裳虽然很宽松,却依然显出了胸脯过分的发育和腹部的隆起。柳竹猜到那是妇女怀孕的迹象,就笑对吉明说:

“你们的成绩不坏啊,要作爸爸妈妈了!我也要作大伯伯了啦!”王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羞红了脸,没有做声……

吉明满心欢喜地向柳竹谈他们有了孩子后将如何安排生活,看见柳竹听的不怎么有兴趣,忽然作古正经问道:“大哥,你的婚姻问题,到底也该有点消息了!难道为从前那件事,就一辈子打单身不成?”

“少胡说八道,什么从前、过去罗,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没有消息嘛!”柳竹想岔开吉明的话。

原来柳竹在中学时代,曾和一个女同学热爱过。柳竹原把那位女学生当成五四时代的先进女性,后来才发现她是一个很自私的资产阶级小姐,就绝交了。他痛恨自己在恋爱问题上第一个回合就跌跤,自此把恋爱视为畏途,甚至有些偏激地拒绝和女**往。参加革命后,虽然觉到这种偏激也同样是幼稚可笑的,但总觉得还是要多加谨慎,因此,他在恋爱问题上,老显得不积极,甚至把一些较好发展的机会也错过了。为此,吉明好几次为柳竹可惜,劝他改变态度。

“不,老兄,你不必遮掩。”吉明诚恳地说,“你今天在这个问题上,过于消极的态度,是和从前那件事有关的,你有些矫枉过正啊!怎么到今天,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到底也该结婚了!有些同志问我:柳竹是一个那么热情的革命同志,怎么不跟女同志讲恋爱……嗯,我也答不出,你倒是对我说说吧!”

“得了,老弟,你要变成恋爱专家了!”柳竹笑着说,“有消息自然告诉你,没消息又怎么呢,瞎胡扯吗?”柳竹尽量扭转话头,不愿人家谈他的婚姻问题。

话题转到了时局上来。吉明是在印刷业工会工作的,王毅则在店员工会。他们向柳竹谈起那两方面的情况。自去冬店员工会领导店员和商店老板斗争胜利以来,店员工会工作发展得很好。年轻的店员们的积极性很高。在执行政府的法令,禁止银元出口的这个工作上,他们帮着纠察队作了很多工作。他们对老板的财政,作了细致的调查……只要老板一有现银交易,他们就一清二楚,两只眼睛紧盯着老板,使老板难得有机会勾结反革命把现洋运出武汉。他们还多方动员老板把现银兑给国家银行去。

柳竹也给吉明夫妇略谈了本区的情况,又不断扯到故乡的新局面和父老们的新面貌。这晚上,他们谈得非常高兴。自从柳竹搬来后,小楼上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吉明好几次细声问王毅:“身体困倦不?”“回去晚了身子吃得消不?”“要不要躺着歇会儿?”王毅下楼上厕所去的时候,吉明又嫌梯子太陡,怕有孕在身的王毅会跌坏,就亲自陪同她下去……柳竹止不住嘲笑起吉明来,说:“真没想到,从前那个有名的小蛮子,跟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的吉明,如今会这样温存,这样会体贴老婆!”吉明也打趣柳竹说:“我今天是特地来向你示范的。”柳竹心里想:“见鬼,讨个老婆有这多麻烦,还不如一辈子打单身的好!”

送走了吉明夫妇,柳竹独自转回来,收拾了一下屋子,就躺上床去。睡了半天,睡不着。他从不闹失眠的,今晚怎么翻来覆去没有瞌睡啊……吉明和王毅两个那种缠缠绵绵的样子,当时他很觉看不顺眼。现在,又隐隐有些刺激他……“怎么,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到底也该结婚了啊!”刚才吉明对他说的话在耳鼓里响着。他从来没有为吉明惯有的那些笑谑动过心……可是,他自己承认:今晚,吉明的话有些刺激他。他想起自己错过了的一些机会,……终于,想到了文英。自从文英参加革命后,他就开始关心她了。以后,他自己逐渐感到越来越喜欢她。他自参加革命后,曾暗自发誓不和资产阶级式的小姐谈恋爱。文英呢,除了她那些美德之外,这也正是合乎他这个条件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很不善于象洪剑、吉明那样,大胆热情地对女同志表示感情。从前,他也不敢确定自己对文英的爱情究竟成熟了没有。今晚,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很爱她了。和文英在家乡的相见,和她同归汉口的途中,他觉得他和她,彼此都在不知不觉中显示了对对方的关怀。而且他看出她那方面也逐渐大胆倾向于他。他想起同在徐家棚旅馆那晚上她对他的信任,他记得初来时,她连端杯茶给他都有些畏怯的……想起她那个样子,他不禁独自好笑起来。他又想起从乡下回来后,她对他大胆的关心。有一次,在舅母那里,她发现他的衣服的肩上有块挂破的地方,就硬叫他坐下来,站在他身后给他缝补上了……在以前,那个沉默而腼腆的文英,怎么可能那样作呢?他不能不承认,是自己先使对方感到了什么……他象忽然聪明了似的,体会到:她已经是在期待着他了……“啊,要是尽拖着,那我就很对她不起……对这个深沉、宁静、温柔而刻苦努力的女子,是决不能有负于她的,应该找机会坦白谈谈啊……”

他打了个呵欠。“见鬼,你真是个十足的小资产阶级……怎么刚有了点闲空,就胡思乱想呢?”他嘲笑自己,又责斥自己,决心好好睡觉。……朦胧中,他觉得屋子里有人走动,仿佛觉得自己并不是单身汉,屋子里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看见他睡了,怕打扰他,就轻手轻脚在走动,归拾屋子了。……一会儿,她走到他的床沿旁站住了,好象要跟他谈点什么。他睁开眼睛一看,这个女人正是安静温柔,黑头发、黑眼仁的文英!他忽然觉得:“是呵,我们不早就是夫妻了么!”他催她上床来,早早安歇……他伸手去捉她,可是,什么也没有,她的影子在黑暗中消逝了……眼前有个人,却不是文英,而是有着兜腮胡子的关正明同志。他自己呢,也不是睡在**,是在一个会场上听关正明同志慷慨激昂的演说。最后,正明同志把拳头一挥,喊道:“来啊,打倒反动派!保卫武汉革命阵地!”他就和许多同志一道,跟着正明同志向前飞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