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五一节，全副武装的武汉工人纠察队和武汉民众举行了盛大的示威游行。这是对帝国主义的示威，对全国反动派的示威。
群众大会上传出了一个噩耗：北京的军阀张作霖在四月二十八日把革命领袖李大钊和同难的革命青年共二十人执行了绞刑！这沉痛的消息，增加了示威群众的愤怒……
当天的《武汉工人日报》上，还刊载了一段惊人的消息：头天晚上工人纠察队逮捕了几个与上海反动派勾结，想在武汉阴谋停工歇业，危害革命重镇的奸商。
好些奸商、资本家，看见了游行示威群众的声势，特别是工人纠察队的雄姿，和听到奸商被捕的消息，有些胆颤心惊。
五一节的晚上，三镇还是热闹异常，戏院，电影院，剧场，学校，工厂，都有纪念晚会。
工人区的革命广场上，这晚上，按节日筹备会的安排，弄来了一部俄国影片《母亲》上演。这部影片子是根据俄国伟大作家高尔基的同名小说改编的。
年轻的工人们，虽然游行回来，身体疲乏得很，却不肯放过这场电影。黄昏前，许多工房，宿舍里，街头上，都可以听到姑嫂姐妹们，青年小伙子们在约这个，邀那个：“走，走，到革命广场看影戏去！”
“大嫂，早点吃晚饭罗，晚上开洋荤，看影子戏咧！”“别乡巴佬啦，什么影子戏？这叫活动电影！”“唉呀，你也够乡巴佬哩，什么活动电影……电影就电影呗！”听见这两个对话的人，都哈哈笑了。“你的爱人呢，怎么不一道去？”“少捣乱，你几时给我介绍了爱人的？”“唉，早上游行的时候，我看见你蛮照顾她啰！”
还有些工人或者他们的家属，一辈子都还没看见过电影的，不知道电影究竟是一种什么洋怪物，现在有人给送上门来了，更是巴不得赶快天黑，好见见世面。
文英游行一天回来，浑身痠痛。晚饭后有些犹豫，想看电影去，又嫌太累。正在这个时候，彩霞夫妇两个来邀她了！她领会到他们是有意照顾她的，就决心去看。她们又邀大姨妈一起走。
大姨妈说：“哎哟，娃娃们，你们看去罢，叫我到露天里去站一夜，人挤人的，冒得那个本事，明儿还作工呢……算告饶了！”
三个人走出工房又遇到了小胖，她也是来邀文英的。一路上，她们又遇见了金梅姐妹。
这时，人流从四面八方朝广场涌来……
广场进口小，虽说有纠察队和童子团在维持秩序，仍然有许多人拥在那里，一时挤不进去。于是，不少姑娘和小伙子们，就在场外等候着，闲谈着……
彩霞她们挤在一堆在说笑，忽然发现了郑芬、杨广文一对。他们正手牵手挤上来。郑芬穿了一件粉红底子，起花格的麻纱旗袍，半短袖子，已经完全是夏季装束了。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热得满面红晕，在灿烂的晚霞的辉映下，更显出一种在热恋中的少女所特有的异乎往常的娇美。她手里抓着一小撮瓜子，不断往嘴里送。
姑娘们围上了郑芬。这个说：“你这衣裳好时髦，俏皮得很！”那个说：“芬芬这小鬼，自从和老杨恋上爱，越发标致了。”芬芬红着脸嘻嘻笑着，一边从杨广文的衣衫口袋里一把一把地掏出瓜子来分给姐妹们，于是姑娘们全都嗑起瓜子来……
“小李和老陆怎么不来啊？”杨广文问。
“冒得你们两个那样亲热！”金梅打趣他们说，“唉，芬芬，尽吃瓜子冒得意思，几时请我们吃糖啊？”
“对不住，先吃点瓜子吧，还是慢点请吃糖的好……”杨广文笑嘻嘻回答说，“你看，小李在没有请吃糖的时候，老追在小胖后边跑。如今糖吃过了，连影子都不见了，把小胖丢得好孤单啊！”
“厚脸皮的，”小胖一边笑着，把嘴里的瓜子壳往杨广文脸上唾着，说：“不怕我给你兜出来么？唉呀呀，丑死了！想结婚想得要命，都缠着芬芬哭过两场啦！”
姑娘们听得拍手哈哈大笑起来……
“造谣，没有那回事！不信，问芬芬。”
“问芬芬干什么？最好问吴大茂去。你不是跑到铁工厂去找吴大茂联盟，叫吴大茂也催银弟结婚么？问问良心，我这话是不是造谣？”在喧嚷声中，小胖提高嗓子说话，脸都涨红了。
“唉呀，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些鬼名堂！”芬芬噘着嘴说，把杨广文的胳膊死劲一推。
姑娘们这回更是哄然大笑起来，芬芬也跟着大家，红着脸痴笑……彩霞拍着手喊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杨这家伙，还装得那么不在乎哩！”
“唉呀……”杨广文傻笑着，缩着脖子，抬起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地说：“小胖，算你神通广大，到处有得力风 ……吴大茂这家伙，出卖朋友……”
正说着，吴大茂勾着银弟的胳膊，挤到她们中间来了，惹得大家越是拍手笑个不止……
挤进广场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圈在一起了，什么地方有空，就往什么地方插进去一两个。洪剑却老照顾着彩霞和文英。文英也把小胖死抓在一道。他们终于在场子的东南角上找到了一点空空。
快立夏了，气候一天天热起来，白昼也逐渐长了……人群在广场上拥挤了很久，天还不够黑，电影无法开映……洪剑觉得正好借这个时机教歌，就扔开女同志们跑去找孙猴王艾去了。一会儿，王艾跳上了台，对群众说：“我们童子团现在利用这个时间教大家唱歌！”许多青年人都快活地拍起手来。……王艾又对台下说：“今天没有值班任务的童子团，都到台前来，领头唱歌！”于是人海动**起来，好些孩子，分开群众往戏台前涌去。一会儿，靠近戏台，已经密密站了长长两三排童子团的孩子们。……动**过一阵之后，站在台上的王艾对大家说，今天这支歌是个新歌，叫《打倒新军阀》，请大家先听童子团唱一遍。说完，王艾就举起两手指挥起来。孩子们的清脆而稚气的童音，在场子上震响起来了：
“蒋逆介石，蒋逆介石，新军阀，新军阀……”群众中哄哄笑起来，有人鼓掌。孩子们继续唱道：“勾结帝国主义！背叛国民革命！打倒他，打倒他！”
唱了几遍之后，好些群众也跟着唱起来。天色昏暗了，可还不大黑，童子团又唱了《少年先锋队》和《童子团》等歌曲。夜幕姗姗来迟，群众中，有些娃娃都在父亲或母亲的怀抱里睡着了。年轻的父母，轮流捧着熟睡的孩子在怀里，手都捧痠了，也舍不得回家去……有时，有人嚷：“不爱等了，走吧！”就一定有人劝阻说：“再等等罢，听说电影好得很哩，是俄国革命片子呀！”“耐烦点，莫错过了机会，是照俄国革命作家高尔基的小说做的呀！”
电影开映了好半天，热闹的人声，才逐渐安静下来……
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外国妇人，缩手缩脚地走着，丈夫在暴怒中打她……往下又出现她和儿子把死了的丈夫送出去的场景……银幕一闪，又出现那个老妇人坐在桌子旁，擦着眼泪，一边听她的正在喝菜汤，吃面包的儿子对她讲什么……
这时的电影全是无声的。场子后面，放映机旁，有个讲解员对群众讲解……据他说，这是俄国革命前，二十世纪初，一个受苦受难的工人家庭……儿子开始对母亲在讲革命的道理：要打倒沙皇，打倒资本家，打倒地主，要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工人才有好日子过……
观众中起了一阵阵轻微的叹息声……“唉，外国，中国都一样咧！挨完丈夫的打，又受儿子的气……”黑暗中，有个妇女说。
“五婶，你莫闹错了！现在这个儿子好着咧，参加革命啦！听，不说是要打倒资本家么？！”
银幕上映过几场男女青年在“母亲”家里开小会之后，就出现了母亲跟男女工人一道参加“五一”示威游行的一幕。她和大家在队伍里列成排，在大旗下面走着，举起拳头喊着什么……这时候，观众发出了喜悦的笑声，又有人鼓掌了……
“瞧，可赶不上我们今天的队伍威风啊！”
“别打岔了……人家那时候，革命没成功嘛！”
接着是队伍被反动军警打散了，老妇人的儿子和几个工友被逮捕了……观众们又止不住愤怒起来……有的人轻轻骂：“狗养的，反动派！也跟咱们这儿从前一样！”有的小伙子气得卷起袖子，磨拳擦掌，好象都想要奔到银幕里去，跟那些军警肉搏一场的样子……场子里，人声喧腾了……忽然，有个洪亮的声音高呼：“打倒帝国主义！”于是群众就象白天游行时一样，跟着喊起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新旧军阀！”
另外又有人叫嚷着说：“是看电影呀，莫打岔啊！”
讲解员也费了好些口舌，劝大家安静点……很久，很久，才安静下来……
看到母亲装作卖吃食的小贩在工厂门前，偷偷把传单递给了工人的时候，观众们有的赞叹着，有的止不住发出了笑声，他们忆起了不久前，自己在厂里的革命活动。
“彩霞，记得那回你把传单贴在吴佩孚的布告上么？”文英轻轻推着彩霞的胳膊说。
“你呢，你把传单用图钉巴在墙上了！”小胖也推了文英一下。
“你也不错呀！菜场里大柱子上都正式张贴起传单来啦！”早已溜回彩霞身旁站着的洪剑说。
三个女人，都感到了今天的幸福，微微笑了……
法庭会审的场面出现了。革命者一个个戴着镣铐被武装军警押上法庭来的时候，观众中，一些妇女们发出了叹息声，有的竟轻轻饮泣了……彩霞和文英也不禁鼻子一耸一耸，偷偷在擦眼泪……
“唉呀，别丢人啦，你们哭什么？”洪剑推了彩霞一下，轻轻笑着说，“人家戴镣铐的人，都在笑哩！看吧，他们在嘲笑那些狗屁审判官！你看，还在骂他们哩！”
银幕上儿子在法庭上演讲，宣传社会主义的理想的时候，电影讲解员感情充沛地把儿子的话向观众传达了出来：沙皇、军阀、地主、资本家的世界，终究要完蛋的，因为工人阶级和所有劳动人民都已经觉醒了，都团结起来向旧世界斗争。他们要革旧世界的命！他们再不肯受反动统治者的剥削和压迫了！他们要推翻剥削者的统治，要消灭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世界！要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全新的社会主义的国家。在那样的国家里，有一句通行的口号：“不劳动者不得食”。讲解员自己还补充说：“这位革命者的理想，现在已经在俄国实现了。俄国现在已经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是推翻了地主资本家的国家。因为俄国共产党的领袖，世界革命的导师列宁领导的俄国社会主义革命，已经胜利了……。”讲解员讲述的时候，观众们不断地响起了掌声。一次又一次的群众的欢呼，震**在革命广场上，震**在工人区里五月的夜空中……
最后，是车站上的场面：母亲成功地散发了传单，却被敌人逮捕了……观众看得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不断地鼓掌……原来站在最前面唱歌的童子团的团员们，现在，扬起他们的小手喊口号：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资本主义！”
“打倒军阀、地主、土豪劣绅！”
“共产党万岁！”
“世界革命胜利万岁！”
幕布已经是一片黑了！讲解员宣布了电影结束。观众们还在场子里留连着，舍不得走开，仿佛还希望银幕上那个母亲和那些革命者再出现一次……
有人问：“妈妈后来放出来了没有？”“充军的儿子呢？回来没有啊？”
“唉，同志，你莫懵懂，不都说过了么？俄国革命都胜利了啦！”
“是呀！工人阶级当政了啦！皇帝老子被打倒了啦！”
“哦，我明白啦，这意思是说，俄国革命的胜利，就是这些妈妈、儿子、姑娘们斗争斗得来的！”
“嗨，你这下聪明啦！”
五一节过了的第二天，第三天，甚至好几天，工人区里，无论车间、工房、宿舍，甚至街头巷尾，都可以听到工人们，特别是小伙子和姑娘们，还在谈论着中山马路游行队伍的盛况，谈论着看了《母亲》这部电影后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