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小胖和小李的婚姻,象是在工人区里起了示范作用,马上在这儿掀起了一个争取婚姻自主、反封建斗争的**。

本来,青年男女争取婚姻自主,反对包办婚姻的斗争,是随着北伐战争的胜利而扩大着的。工人区里,因为改善政治和经济生活的要求更为迫切,这个斗争就来得迟些。现在,胖妹和小李的婚事给大家起了促进作用。小伙子和姑娘们,大胆地恋爱起来,违反父母之命的结合,也一起一起出现了。

兴华厂工会骨干中,成就了几对有情人。杨广文向郑芬表示了爱情。郑芬现在正争取父母的同意。铁工厂的小伙子们,把注意力放在兴华厂和大同厂的女工身上。

小胖结婚后第三天,总工会青工干部训练班公布了学员分配工作的情况。小李并没有派到外地去,就在总工会青年部工作。他和小胖把银弟介绍给青年铁工吴大茂作了朋友。他们两个都是自己厂的积极分子,介绍人觉得这是一对很好的革命伴侣。

吴大茂的家庭在乡下,父母老早就给他弄了个童养媳,他正在和银弟商量,要写信回去退婚,叫父母认那个姑娘作女儿,婚姻的事,让她自己选择对象。

铁工厂别的小伙子也还有求小李和小胖给介绍女朋友的,但并不是每一对都有成就。

却说洪剑,自从小胖结婚之夜赛唱以后,越发增长了他对彩霞的爱恋,他实在觉得有些憋不住了,想找机会向她表白表白。

彩霞自从搞团支部工作以来,一直在洪剑直接领导下工作,他们彼此间的好感是与日俱增的。

有一天,黄昏时分,彩霞从厂里放工出来,就到东升巷工会里来了,这是她和洪剑预定了碰头的地方,她要向他汇报最近的工作。彩霞到这儿时,洪剑已经先来了,他预定谈完工作后,向她表白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们两个在女工班的课堂里坐了下来。彩霞对洪剑汇报了一下团支部的工作情况,接着他们共同安排了一些事情。最后一项是研究准备吸收入团的几个女工的名单。名单中有个陈香玉。

洪剑问道:“陈香玉……就是……就是这几天……一下子就跟保全工陈士贵打得火热的那个姑娘么?”

“是罗,你知道还问?”彩霞微笑着说。

洪剑摇了摇头说:“再看看吧,看不出她的积极性来……以后再说嘛!”

“她要求过好多次了!”

“光凭要求就行么?要从工作中观察人呀!”

“你怎么就观察出她是不行呢?”

“不光是我,银弟也说过,说这个姑娘软弱,不大中用……再看看吧,何必着急?”洪剑劝她说。

两人争了半天,洪剑一点也没有松口让步的样子,彩霞忽然敛住了笑容,噘着嘴说:“你总是把别人当娃娃,瞧不起人。好象什么事都只有你对,别人都是饭桶,是毛毛虫!”

“不是这么说,彩霞,这里有个道理……”

“道理!道理总在你手里!”彩霞没等洪剑的话说完,抢着说,“别人总是不懂……别人不懂得要搞好革命,只有你懂得革命……”

“糟了,扯起皮来了,还想谈……那个……呢……算完了……完了……”洪剑心里想,“可是糟就糟去吧,这问题不能不讲清楚……”他等彩霞嚷完,就从容说:

“彩霞,你冷静点,听我讲完好么?”洪剑扪了扪自己的大前额,下了决心要很冷静地谈下去。“你的工作能力是很好的,你的工作的头绪很多,又是工会,又是青年团。你近来的工作成绩也不错……”

“唉呀呀,承夸奖……不敢当得很!”彩霞瞪了洪剑一眼说。“有意见直接说罢,莫拐弯抹角说俏皮话……我是个粗丫头,什么也不懂!”

洪剑心里也有点上火了,可是一想,两个都任性冒火,会把工作搞糟的,要克制自己的耐心,而且自己有责任帮助她。想罢,笑了一笑说:“姑娘,你今天吃多了辣椒吧,值不得冒这么大的火……我们不都是为搞工作么,何必扯皮呢?”

“吃辣椒跟扯皮有什么关系?我并不喜欢扯皮!”

“看你的火多大!你息息火,我们专从工作上考虑一下,好不好?”洪剑慢慢说完,吞了一口口水。

一句话提醒了彩霞,她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冒这么大的火,勉强笑了一下,翻起她的大眼睛,瞥了对方一下,看见对方还是那么平平静静、耐心说话的样子,她低下头,心里有些惭愧起来……听他继续说道:

“我并不是讲话先拐弯。当然,先肯定你的成绩是应该的……那你才能得到鼓舞。我先没有这样作,不合适。可是现在言归正传,关于这个人的问题,我还是要坚持原来的意见:不要急于作决定。你和介绍人都要再花些工夫,去各方面作些了解……”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溜了她几眼,感到她的气色变得柔和、冷静些了,心里很高兴:“你的工作上的缺点,是自信太强,总以为自己没有错,不大容易听别人的意见,这就容易主观,也就会容易在工作上犯毛病……我今天趁此对你提这个意见,希望你过后耐烦想想……你觉得怎么样?嗯,怎么不说话了?”

彩霞是个爽快人,她觉得自己对,她就要死争。如果感到自己有了毛病,她也是勇于承认错误的。

“好,谢谢你给我提了意见,我承认我这事作得粗糙了点,再下点工夫去了解了解,是应该的。暂时放下她罢。”好象一阵乌云被风吹散后,天气晴朗了似的,彩霞的脸上又漾起了快活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也柔和多了,她心里完全服了他。

屋子里沉寂了一阵……

“没有事了罢?我得回去了。”她握住了摆在桌上的饭筐的提柄,站了起来。

洪剑坐着没有动,想起原打算在今天和她谈的心事,他用目光在探视她……能说吗?今天……抬了一阵杠啊!可是,实在又憋不住了……管他,还是说了好。于是他说:“彩霞,先别走,我们也谈谈自己的事情好么?”

“自己的事?!”她惊愕了一下,鼓起眼睛望着他,渐渐有些明白了,心里止不住突突地跳起来:“自己什么事啊?”

“你坐下来,我问你,”他对她微笑着说,“那天晚上,在胖妹新房里,金梅指着我们说什么来,记得么?”

她羞得满面通红,把已经提起的饭篮放在桌上,坐了下来,半天才说:“金梅……谁知道她乱说些什么呢?我……我怎么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洪剑觉得,看情况,自己的勇气还可以放大些。他们原来是在一张会议桌的两边,面对面坐着的,他这时欢喜得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走到彩霞那边,挨在她身边和她并坐下来,慢慢地,结结巴巴地对她诉说自己的心情。

彩霞羞红了脸,低着头玩弄手绢的四角,心里隐藏着一个少女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活。她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在倾听自己既敬服又喜爱的小伙子的爱情的倾诉……洪剑停止了诉说,屋子里沉默了半天。彩霞慢慢抬起头来,对他妩媚地一笑。忽然,她又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微笑完全消逝了,低声说:

“我家里还有包办婚姻……小时候就订了的……怎么办呢?你说?”

“那你承认跟我好了啦!”洪剑喜得跳起来,又约束自己坐下来说,“只要我们好起来,小时候订的婚约算得什么!退婚就是啦!你没看见么,近来,到处都作兴退掉包办婚姻啦。”

“我早就跟我爹提过多少次了,你不知道我爹那个死顽固,好难商量啊!……跟我想个办法吧……”她用一种要求援助的调子说,“跟我想个办法,退掉啊!”

“那你是决定跟我好了啦!”他快活地握起她的手,继续说:“你的家务事我都知道,金梅和小胖早都告诉过我……依我看,要能提出来,好好退掉就完了;要是你父亲老是不肯的话,就不必和他白费口舌。只要你愿意跟我好,”说到这儿,他觉得有些为难,嘻嘻笑了一会,又硬着头皮说:“我们尽管好我们的……我们什么时候想同居,就同居。懂么?我们成了夫妇,生米煮成了熟饭……”

彩霞听到这儿,觉得不大顺耳,噘着嘴,对他瞪了一眼……洪剑看着,乐滋滋地笑道:“莫鼓眼睛,莫害羞!这不是开玩笑,我跟你讲正经话!你既然答应跟我好,总有一天,我们要做夫妇的……到那时候,生米煮成了熟饭,你爹还能把我们怎么样?难道说,他还能把你死命地塞上花轿,送到乡下去不成?”

“我才不会坐什么鬼花轿哩!”彩霞眨着眼皮,露出半生气半好笑的样子说。

“所以啊,问题还是看你自己的决心啦!是决心跟我好呢,还是愿意嫁给那个人……”说到这里,洪剑笑着故意逗彩霞,说:“当然,嫁给那个人也不错……”

“鬼东西!”她急忙抽出被他握着的那只手,骂道,“坏透了,把你当好人,跟你商量正经事,你倒拿人开心……我走了!”她赌气站起身来,伸手去提饭篮。

“哎呀,哎呀,别生气!逗你玩的呀!……不过咧,虽说玩,也是真话。你先得下决心!”他把她按下来坐了。

于是他们又继续商量怎样对付家庭。说来说去,洪剑还是那个意见:他叫彩霞看情况,跟老头好谈就谈,不好谈就不用白费口舌了。两人只管大胆爱就是,愿意什么时候到一起来的话,就尽管到一起来,何必在乎那些形式呢。

彩霞从来就是敢作敢为的姑娘,最乐于接受这样大胆的意见的。

从工会里走出来的时候,两颗青春的心都同样甜蜜地感到,他两个从这时起,跟从前的关系又不相同了……

彩霞和洪剑的爱情,很快就在厂里姐妹中传开了。但是彩霞还一直没有告诉父母。因为好几次她跟父亲谈话,谈到快靠近题目时,父亲总是坚持他那顽固的看法。彩霞觉得,如果讲开了的话,一定还是白争闹一场,不如照洪剑的办法,不理他算了。小胖和文英很替她担心,常劝她找机会跟父母谈开的好。她现在跟洪剑爱得火热,没把父亲的顽固劲放在心上。

另外有些姑娘,自己家里也有包办婚姻的,就睁着眼睛看彩霞的发展,好作为自己的参考。

彩霞在这段日子,异样的快活。和洪剑相爱了,洪剑对她的工作帮助更多,提意见也更大胆直率些,她的工作比过去细致周密了。放工后,他常常迎着她,在小街上走一段路,谈完了工作,又快快活活地谈点什么……然后,洪剑把她送到家门口,有两次还进去坐了一会。他原来打算在彩霞没对父母谈明白之前,不去彩霞家里的。可是正在爱得火热的青年,总是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彩霞放工的时候,被洪剑在厂门口迎上了。蜂拥着挤出厂来的姐妹们,也象从前笑小胖和小李一样,毫无恶意地嘲笑他们两个。他们心情愉快地,用一些开玩笑的话回答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笑谑。

“彩彩,给你提饭篮的来啦!”

“提饭篮就提饭篮吧,怕什么!”洪剑从彩霞手里接过饭篮来了。然后两人逃开人群,拐上了僻静的小巷。他们谈谈工作,也谈些体己话……直到天完全昏黑了,洪剑才把彩霞送到家门口,然后自己转身回家去。走了一阵,洪剑才发现手里还提着彩霞的饭篮,禁不住好笑起来,就赶忙转过身来,直奔到彩霞家里。一进门就嚷道:“彩霞,糟糕,把你的饭篮都拐走了!”说着,把饭篮放在外屋桌上。

彩霞应声从后半截黑屋子钻了出来,拍手笑道:“你看,我都忘记这个宝贝了!说不定明儿还瞎找呢!”

彩霞的父亲刘胜全,已经看见过一次洪剑把彩霞送到家门口的情形,心里很不舒服,背地里跟彩霞的妈嘀咕过几次。可是彩霞的妈说,彩霞是团干部、工会委员,当然总得有些革命朋友来往,劝老头儿要给女儿留面子。并且说,左邻右舍如今都尊重彩霞是兴华厂的有名人物。“哎,闺女如今比你做爹爹的强呢!老头子,忍点脾气,放开通点啊。”彩霞的妈说。老头子也就只好勉强耐住了性子。

这一次,他看见这两个青年男女,竟敢在自己家里大说大笑起来,就不经思索地从后面冲到外屋来,猛抽出含在嘴里的长烟杆,指着洪剑,喷着口沫破口骂道:

“你这个狗婆养的野家伙,是哪来的杂种崽子?老跟在姑娘大姐屁股后边追什么?告诉你说罢,以后不许你跨进老子的门槛……小心我敲断你的腿!”

洪剑再也没想到忽然会遇到这样的风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他气得几乎要举起双手,把侮辱了他的老头儿,按在地下,死劲揍一顿。但转念一想:“他并不是资本家或工贼,不过是顽固落后点的工人。”这是他一向教给彩霞好好对待父亲的原则。现在他自己也想起了这个原则。特别想起自己是党的工作干部,在这个区里,好多工人都知道他或者认识他的。这个问题如果没处理好,会使党的威信受损失,工作受损失……考虑到这里,他咬着牙根,吞了一口口水,咽下了刚冒上来的火气,半天没做声。只是用手掌,扪了扪他的大额头,考虑着该怎么对待才好。

这个果敢的小伙子,自跟随父亲参加斗争起,就受着锻炼,父亲被反动军阀害死的那天,在母亲和姐姐惊慌失措地嚎哭时,他就能够揩干眼泪,劝解母亲,安排死者的后事,并继续参加斗争……。那还是刚走出童年的时代啊,比起来,目前的这场风波,算不得什么了。

他正在考虑着如何发付这老头的时候,一眼看见彩霞气得鼓起双颊,挥起两条胳膊,看来是要跳过去跟父亲拼一场的样子。他赶忙用制止的目光,钉住彩霞,摆了摆手,又轻轻摇着头,意思不叫她闹。然后自己赶上前一步,面对着刘胜全,用非常冷静、柔和的声音说:

“刘大爹,很对不起,我没有得你的同意,就闯进了你的家,这是我的错。”他说到这儿停了停。

彩霞的母亲,先以为这个小伙子会跟老头子打闹起来的,急得象家里着火似的,顿着小脚,晕头晕脑地团团转。后来看见小伙子是那么安静,那么客气地说话,她也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来,只是张着两条胳膊,把彩霞挡在自己后边,怕她挨父亲的拳头。又听到小伙子继续说:

“不过,我从前并不晓得你刘大爹有这种规矩:小伙子到你家来,就要敲断腿。别人也没告诉过我,谁也不知道你刘大爹立了这样的规矩……”

老头儿听小伙子这么安静地说话,还一声又一声地叫“刘大爹”,盛怒的面容,缓和下来了。他低着头,跷起一只脚,把烟杆往鞋底上死劲敲,装作要敲出烟斗里的灰烬的样子。其实,灰烬早在他用烟杆指着骂人的时候,都掉光了。

洪剑从容地说着,态度也仍然那么镇定,只不时地用右手掌摸摸他的大额头:

“至于说,不该追姑娘……刘大爹,你家该多出门走走,多见见市面……假使你家是一个地主、土豪劣绅、反动派,那我就不对你说这些了。但是,刘大爹,你也是工人阶级,是一个工人。我就止不住还是劝你家,要放开通点……如今,不作兴父母包办婚姻了!这是封建礼教,要打倒咧!没听到打倒封建制度吗?如今,男男女女都作兴自己讲爱情,自己情愿,才结婚办喜事,……小伙子追姑娘是新风气,并不犯法……”

“我家里就不作兴!”刘大爹从烟杆上挂着的小布袋里掏了点烟丝出来,准备装到烟斗上去。他面容虽然还很恼怒,但声音已经低沉了。

洪剑笑了笑说:“世道变了,也很难由得你家了。是的,我可以坦白地对刘大爹说,我就是爱上了你的姑娘彩霞……我们很要好,好定了,什么人也阻挡不了我们……我们正在商量……该怎么告诉你家,怎么打通你家的思想呢……干革命工作的人,对自己人,不说假话,这是真情。你老人家考虑考虑吧!”说完,他向刘大爹轻轻一鞠躬,就转过身来,分开已经拥在门口来看热闹的街坊,昂然跨出门走了……

“混账王八蛋,我才不把丫头给你哩!”老头听到小伙子坦然地承认他们已经要好,然后又看见小伙子从容走了,他倒是惊慌得不知所措,一下子不知要说什么好,只是机械地嚷:“不给你,不给你!”看见洪剑从容走了,他回过头来,对彩霞嚷道:

“不要脸的臭丫头,你想自己嫁人的话,就莫来见你爷老子!”

“不见就不见,我又不靠你养活!”彩霞为洪剑的从容态度所感染,也不打算跟老头闹,并且门外已经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闹起来太难看,打算避开他一下,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头也不回地跨出大门追洪剑去了。

“你怎么也来了?”当她追上了洪剑时,他一惊,问道。

“不知道……我……我……嗯,没那么大劲跟他吵!”彩霞走着,感到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停一会,她问洪剑:“你上哪儿去?”

“本来预备今晚回鹦鹉洲看妈妈去的!”洪剑说。他心里也不很宁静,但知道彩霞这时的心情更难受,就故作镇静说:“莫烦吧,你既然来了,我就不回去了,再陪陪你。”停一会,他又说:“肚子饿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罢!”

长街上,许多店铺已经燃灯了。他们两个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了碗阳春面和几个馍馍,然后到了区委会洪剑的小屋子里。这屋子本来是刘平住的。自从大同厂工人自己组织管理生产以来,刘平几乎有了三个家:大同厂、区委会,还有市内她的丈夫和孩子那里。区委这间小屋,空着的时候较多,她就干脆腾出来,把它让给洪剑了。

洪剑和彩霞两个回到区委会来时,柳竹和老廖都不在家,他俩只和陈舜英招呼了一下,就钻进了小屋子。陈舜英知道这对情人正是爱得火热的时候,跟他们笑着招呼了一下,没多去打扰他们。

刚进屋来时,他两个还有些气恼,后来,谈来谈去,倒觉得老头儿顽固得可笑了。彼此的爱情的慰安,把怒气也逐渐遣散了……倒是闹了这么一场后,两人好象更加亲爱了。彩霞觉得洪剑受了她的父亲极大的侮辱,非常抱歉又夸赞洪剑对待临时发生的事件的态度好,话也说得得体。心里觉得这个小伙子越发值得她用更大的勇气来爱……

洪剑想起彩霞这么个敢作敢为、革命觉悟很高的姑娘,在厂里是那么招人欢喜,受人敬重,却每天在家里忍受着封建、顽固的父亲的折磨,就越发增加了对她的怜爱……

他们在小屋窗下的一张小桌前并肩坐着,絮絮不休地谈着……悬在窗前的电灯,用朦胧的光线照着这对紧靠在一起的情人。他们几乎把刚发生的这场风暴,扔到九霄云外了,一时沉浸在心心相印、互相疼爱的甜蜜的幸福中。小屋子成了他们爱情的海洋……

二更过后,有两次,彩霞勉强站起身来打算回家去,结果,经洪剑一再挽留,她又坐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上,他两个,这么难以分开。

最后一次,彩霞下了决心站起身来,拖着洪剑的手,带着恳求的神情说:“这么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我又送你回去?”洪剑哈哈笑起来,“再跟你老子去吵一架?”

“未必你就这么狠心,……让我一个人摸黑走?”

“我根本就没有打算让你去摸黑呀!”

“……”彩霞睁着大眼睛,憨里憨气地看着对方发楞。

洪剑满面淘气的神色,对她笑着,意味深长地问道:“彩霞,王宝钏跟薛平贵的故事,你知道么?”

“现在,谁有工夫跟你扯那些!”彩霞噘着嘴说。

“说正经事呀!我问你:要是王宝钏跟她老子闹了一场,随薛平贵到了寒窑以后,只坐一会儿,又跑回娘家去的话,那不要叫人笑话死了么?”

彩霞翻起长长睫毛下美丽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止不住羞红了脸,低头微笑着,心房和声音都在颤动:“你……瞎胡扯!”

“什么瞎胡扯!我的傻彩彩,是你的好老子,今晚上,把你逼进我们的洞房啦!”说着,他欢喜若狂地猛然抱起她来……

有一周的工夫,彩霞没有回家去。头两天,彩霞的父母吵了几场。老头儿怪做娘的没教导,把女儿惯坏了。母亲哭嚷着,说老头儿把女儿逼出了家门……

刘胜全的朋友,面粉厂工人和同街的邻居,多半是责备他太封建保守,不该这样对待相爱的两个青年。尤其是那天看见刘胜全发脾气的人,个个都夸洪剑有礼貌。面粉厂里知道洪剑的人,也几乎是众口一辞埋怨老头儿。有人说:“象洪剑同志这样的女婿,好些父母打铜锣都找不到呢,你怎么还臭硬?”又有人说:“洪剑同志嘛,是我们区里跷得起大拇指的小伙子罗,要不是你姑娘自己有本事的话,凭你老刘这副嘴脸,只怕打起灯笼也找不到!”大家就劝他:“莫顽固啦,赶快认输吧!”

女婿究竟怎么样,老头儿也不想去了解,只是女儿一走就不回来这件事,老头儿嘴里虽埋怨老伴,心里却后悔不及……尤其一和人谈起来,几乎全都是不同情自己,帮女儿、帮老伴说话的。后来几天,他就气得一字儿都不提这件事了。

彩霞一周来,生活在甜蜜的新婚中。但在车间,跟姐妹们一谈起母亲,又难过得流过几场泪。她知道,母亲和妹妹一定在为她受父亲的气。

文英和胖妹主张她回去看看,但又怕老头儿瞎胡闹。文英曾瞅准了刘胜全不在家的机会,代彩霞去看过妈妈一次。把彩霞的情况告诉了刘大妈。刘大妈也托文英给彩霞捎来了些应用的衣物。懦弱的刘大妈,听说女儿已经和洪剑成为夫妇了,只是伤心落泪,至于该如何发付老头,依然没有主意……

那天柳竹从厂里开过会出来,顺路看舅娘,和文英谈起彩霞的家庭纠纷。谈来谈去,柳竹倒是出了个好主意。他让文英找金梅的丈夫,新从江西回来的陆容生去劝劝刘大爹,劝他们父女,岳婿大家和好。然后洪剑和彩霞再回去看看。因为柳竹想到陆容生原和刘大爹同是面粉厂的工人,领导过敢死队,现在是总工会的干部,一向在区里厂里有威信,虽然现在脱了产,在总工会工作,但面粉厂有大问题时,大家仍常找陆容生回来出点主意。

第二天,文英把柳竹的意见告诉了金梅。陆容生受了委托,只好抽工夫去看看刘大爹。果然,老头儿感到很有面子。听陆容生说彩霞已经和洪剑成了亲,心里虽很不舒服,却没有再恶语骂人了。只是流着眼泪,唉声叹气地对陆容生诉说他的心事。他说,他和乡下那个姓陈的女婿的父亲是老相识,后来又做了儿女亲家。这些年来,他没能力好好照顾女婿,心里已经觉得对不起死了的亲家。如今女儿又把女婿扔开不要,另外嫁人了,叫他将来到了阴司,见了亲家,怎么说得过去……而且女婿是顶老实的后生子……

老头的这番诉说,把陆容生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于是问他道:“你还在女婿、女婿的,你的女婿到底是谁啊?刘大爹,你该清醒点!你的女婿不姓陈呀,他姓洪,叫洪剑哩!”

陆容生又告诉刘大爹说:“你那天对他两个的态度,没一个人说你一个‘是’字呀!彩霞厂里的姐妹说,亏得你也是工人,大家算原谅你了。要是个地主老爷的话,她们要把你拖到妇女协会去开斗争会哩!女儿女婿都是呱呱叫的,有人都羡慕你好福气,你倒自己找气呕,真是何苦啊!”就这么劝了半天,临走时又嘱咐刘胜全说:“刘大爹,你慢慢醒醒气吧,这么大年纪的人,大概不会一下子就拐过弯来的,什么时候想通了,我再来看你。”

陆容生回来后,告诉金梅、文英她们,说老头儿心里已经软了,只是嘴还装硬,过两天会去找女儿的。

果然,过两天,刘胜全到金梅家来找陆容生。听说陆容生已经回总工会去了,老头儿又告了半天假到总工会找到陆容生后,简单明了地说,只要女儿肯回来看他,女婿肯来认岳丈,他就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过了几天,洪剑和彩霞回来看了父母。此后,彩霞夫妇就和老头儿言归于好了。

洪剑代彩霞写了一封信给乡下那个姓陈的,退了婚。

彩霞和洪剑以后常回来看爹娘。彩霞拿到的工资,除留下自己的伙食费外,全都照旧交给妈妈。她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请爹妈继续让妹妹上学。

彩霞的妹妹彩云能上小学念书这件事,一直是彩霞坚持主张的。现在她怕父亲嫌家里开销不够,让彩云停学去作童工。因而彩霞宁可自己多节省点,仍旧把工资交给母亲,好让妹妹继续念书。

妈妈想起自己最心疼的闺女的终身大事就这么鸦没鹊静地过去了,还受了老子一场气,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抱着彩霞哭过两场后,又找文英和大姨妈商量着,弄了点钱给女儿做了身花布衣裳,又添了一套新被褥补给彩霞。